第二十九章 道高魔也長

朱桐生的頭一直在佝僂著,聽司令員叫他他才抬起頭,他的目光直視著眼前的某一個方向,左右手分別捏著那支“美麗”牌香煙的兩頭,不緊不慢地由中間往兩頭輕輕地捋著。先是司令員接著幾乎是全班所有人的目光都向他這個位置襲來的時候,他仍舊一種姿式維持了足足兩分五十秒(有人掐表計算了時間)。不僅別人就連參加過長征的趙司令員也不由得不為之感歎:這個小戰士的沉著冷靜遇事不慌,他的城府該有多深?朱桐生終於把那支快要捏偏的香煙點燃,他狠命地深吸一口,鼻孔裏隻有少量的氣體出來,大部分煙霧尚留在體內,隻有待以後的機會從其它器官排出,人眼是無法看到的了。朱桐生半支香煙下去,才想起司令員還再等他發言,於是他說:

“叫我說,我有什麽好說的?說一個人好不能說他啥都好,向雷鋒學習又沒說向他學習。我不知道司令員是啥意思,難道我丟了錢還是我的錯,還要我寫檢查不成?”

司令員的眉頭擰成一個疙瘩,他真不敢相信,一個十八歲的小戰士,竟然如此固執和桀驁不馴,以至於像他這樣身經百戰的老將都“玩”不過他,他到底是一種什麽樣的心理,莫非真是老革命遇到新問題了?

董榆生看司令員不高興,忙把話接過來說:“大家說的話,我都很讚成。班長沒當好,班裏出了這麽大的事,我心裏很慚愧。尤其是對待朱桐生同誌,首先是我的不對,我有很多地方不如他……”

“少放屁,別在那兒貓哭耗子裝善人!”朱桐生抬起頭、仰起臉,擰著脖子,瞋目盻之,口裏喘著粗氣,他終於逮著了機會。

“總之一句話,”董榆生受了影響,有些沉不住氣,簡短截說,“做人要老老實實,做事要明明白白……”

“誰不老老實實?”朱桐生騰一下站了起來,“美麗”牌煙頭砸到董榆生的臉上,橫眉冷對,惡語相向,“誰不明明白白?實話告訴你董榆生,你是什麽東西,老子早就清楚,不過不說罷了……”

“都給我住口!”老將軍青筋暴漲,怒氣衝天,一拳砸到桌子上,頓時水花四濺,茶杯幾乎翻倒,司令員指著朱桐生說,“你給我坐下!”

副班長李向東趕快找了塊抺布擦桌子,有人重新給司令員的杯子裏加滿水。董榆生征詢司令員班會是否暫緩,趙新生擺手搖頭,示意大家重新坐好。然後他從煙盒裏拿一支香煙出來,姚成眼快馬上給司令員點上火。司令員剛吸了兩口,頓時大咳不止,臉憋得通紅,氣都喘不過來。李向東急忙奪過司令員的半截香煙,扔到地下用腳踩滅。並吩咐所有抽煙的人都把煙滅了,又開窗開門,疏通空氣。過了好一陣,司令員才緩過勁來。他推開眾人,粲然一笑說:

“沒的啥子,沒的啥子!我不歸閻王爺管,馬克思那兒活兒又不多,我咋子要急著加隊往那兒跑喲!同誌們哪,你們這些娃兒噢,莫非你們看不起我這老頭子,我可是和握過手,和彭、和賀……(由於當時的原因,他及時刹住沒有說出兩位老帥的名字)和好多中央首長照過相的哩!雖然我為革命沒有做出哈子大的貢獻,苦勞還是有的嘛!不信你們看我身上的傷疤……”

說著司令員就要解扣子脫衣服,小夥子們眼急手快,連忙攔住,異口同氣地說:“司令員,我們信,哪個不信是龜兒子!”

“好啦好啦,我也不吹牛了,你們也別都站著啦!咱們繼續開咱們的班會。”趙新生說話,多數以普通話為主,偶然夾雜一些方言土語,如是生氣、高興或者激動什麽的,家鄉話就多一些。稍微一停,司令員接著又說,“我到班裏的時間不長,也就三天,不敢說了解,算是一點皮毛之見吧!我來這兒的目的大家想必已經知道了,猜也猜出來了。對了,我就是為丟錢的事來的。三天之內發生了兩期丟錢事件,別說在你們這樣一個小集體裏,就是在咱們軍區,也是罕見喲。如果天天都有這樣的事情發生,我這個司令員也別當了,改當公安局長得了。我來之前就納悶,這怎麽可能呢?在班裏蹲了幾天,聽到的看到的以及了解到的匯攏在一起,就是我現在要表達的意見。我不能以大欺小,我就算是你們的老哥哥吧,我說出來,對你們就聽,不對你們就批評。你們班長小董,我看這小夥子是塊材料,看一個人,主要看他的大節,什麽是大節呢?就是不論幹啥都要不計私利,不用我說你們最清楚,你們班長到底是個公而忘私的人還是一個唯利是圖的人。這一條最重要,我們選拔幹部也最看重這一條。有一件事你們可能都不知道,丟錢事件發生之後,連隊找人給董榆生算了一筆帳,最後發現有一百多元錢對不上號,在我們再三追問之下,董榆生才承認,他在一年多的時間裏分三次把這一百多元錢寄給雷毅家。如你們所知,雷毅的母親長年患病,父親年紀也老了,還有幾個上學的弟弟妹妹,一大家子人,生活十分困難。大家想一想,董榆生的生活津貼每月從六元伍角到七元伍角,兩年零四個月,他一共有多少錢?除了這一百多元,他留給自己的幾乎隻剩下牙膏肥皂錢了。這些事誰知道?我敢說就是雷毅本人可能也不知道。”

“知是不知道,可是猜也猜個不離十。除了班長,還能有誰?”雷毅紅著臉說。

“這說明了什麽問題呢?司令員點點頭,繼續說,“不用我說大家可能已找到答案了。我曾經看到一封檢舉信,檢舉信上說董榆生有野心,具體表現是想當官,走路想、吃飯想,甚至做夢都想。剛入伍時還沒穿上軍裝就跟家人說他要當個大大的官。且不說這封信的推論合不合邏輯,隻就想當官而言,不同人有不同的看法。有才幹的人想當官就是想展示一下自己的才幹,為國為民幹一番事業,他們當官的本錢就是憑借自己的才華。庸才想當官,無非是逢迎巴結,討好上司,借當官的機會,謀取私利,欺壓老百姓。我們堅決反對這一類人混入我們的幹部隊伍,當然也難免有這種人就在我們的幹部中間。外國有個姓拿的老先生說,不想當將軍的兵不是好兵,當然嘍,想當不一定能當上。就拿我來說吧,當初如果蔣介石的某位老兄槍法再好那麽一點點,在這兒說話的就不是我了,你們也就沒機會聽我指手劃腳擺龍門陣了。小董還年輕,雖然當兵兩年了,但是才隻有十八歲,你們好多新戰士都是他的哥哩!你們要多幫助他,多支持他,有意見提在當麵,不要在後頭使小動作。更不要不服氣,不要見不得別人端大碗,自己沒胃口還怕別人吃得多,這不好嘛!”

司令員抬腕看看表,說:“我說的多些,耽誤了大家的時間,給連長說說,明天就不用出早操了。”

稍頓,司令員用犀利的目光挨個掃視了一遍全班每個戰士的臉龐,轉入正題,繼續說:“朱桐生同誌說他丟了二百塊錢,並指名道姓說是董榆生拿的,我琢磨了幾天,這個案子難度太大,我破不了,我估計就是英國那個褔偵探來了也夠嗆。笨人總有笨人的辦法,小朱明天到司務長那兒領兩百元錢,記到我的帳上,過後我派人送錢過來……”

朱桐生坐不住了,他又一次站了起來,嘴噘得老高,嘟嘟囔囔道:“司令員,我不要您的錢,我又不是缺錢花,總不能讓小偷偷著笑……”

司令員陰沉著臉,心涼了半截。辛辛苦苦忙乎了半夜,沒想到還是無果而終,果真是老革命遇到新問題了!帶了一輩子兵也沒見過這種兵,人的心術啊!啥時候科學發達了,把人的心術能測出來,思想工作就好做了。

董榆生看老將軍滿臉不悅的樣子,知道司令員真生氣了,遂站起來說:“司令員,這事由我引起,誰要找就找我說話吧!”

“找你,不找你找誰?”朱桐生終於有了借口,“你賠我二百塊錢,我啥話不說。”

“你說二百就二百,你說我殺人我還得抵命去哩!”

“你不要無限上綱,打破鍋說鍋,打破碗說碗。大家可是都聽到了,我並沒說他殺人,我隻說他偷人!”

董榆生還要說話,被司令員製止住,說:“算了。明天派工作組來。”

臨走前,司令員給董榆生留下一句話:“石頭大了繞吧!”堂堂一位身經百戰的老將軍都是這個話。

工作組下連隊,前後調查取證折騰了三個多月,最後也僅僅得出一條不是結論的結論:“……涼水泉子供銷社張震漢主任已於年前故去……”

盡是些死無對證空口無憑的話。朱桐生和董榆生到底誰拿了誰的錢成了永遠無法破解的“懸案”。由此可見,世上事千奇百怪,很多事是道不清說不明的。藏在人心中的秘密,隻有老天爺知道,可惜老天爺輕易不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