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十六歲的哥哥當兵去了

十六歲的董榆生,紅撲撲的臉蛋,細挑挑的高個兒,猛一看還真像個大小夥兒哩!

臨出發時,鄉親們老老少少一大夥子人,一直把他們送出好遠。爺爺董萬山、四爺侯四海、“老革命”朱建明,還有五奶安寡婦領著尕順。五奶侍候的好,尕順恢複的好,現在已能一瘸一拐的走路了。前一年,尕順他爹朱六福得了一場急病死了,尕順別無親人,五奶孤身一人,兩個人索興就合夥成一家了。又走出幾裏地,董榆生回過頭來對依依不舍的父母親說:

“爹,娘,你倆也回吧!時候不早了,我們還要急著趕路哩!”

董傳貴笑嗔道:“傻兒子,你娘不是舍不得你走嗎!”

趙春蓮眼睛紅紅的,囑咐了一遍又一遍,仍不放心,想不起什麽,又怕忘了什麽,雙手攥著兒子的手,說道:“兒啊,到了隊伍上,千萬別和人打架。”

“娘,看您說些啥話?要打就打敵人,同誌之間打什麽架啊?”

“兒啊,你還小,到了隊伍上,行軍打仗,一定要多加小心。參軍完了,能早點回來就早點回來。”

“娘,現在是和平時代,不打仗。真要到解放台灣那一天才好哩!爹趕跑了國民黨反動派,我再把他們統統抓回來!”

“解放台灣?……”趙春蓮怔怔的念道。

“是啊,台灣是咱中國的地方,不解放過來,他老人家睡覺都不踏實哩!”

“好,好。”趙春蓮抺抺眼角,解釋說,“我是說解放了台灣,你就早些回家。”

“那時我就不回來了。娘,到那時我要當個大大的軍官,解放了台灣我就帶著隊伍守台灣。現在我已經是共青團員了,到了部隊再加把勁,爭取早日解決組織問題。”

董傳貴插嘴說:“兒啊,到了部隊上,一定要尊敬首長,團結戰友,努力學習,謙虛謹慎……”

“爹,您都說了一百遍了,我早記下了。”

趙春蓮嗔道:“榆生,怎麽給爹說話?沒大沒小的。”

董榆生雙腳並攏,右手伸著巴掌舉到帽沿上,高喊一聲:“是,首長!”

董傳貴和趙春蓮都笑了:兒子啥都合適,啥都像一個合格的戰士,就是年齡稍嫌小了些。

“爹,您看我像個解放軍嗎?”

董傳貴點點頭,正要說話。趙春蓮掏出一個紅布包包,遞到董榆生的手裏,說:“這是一百塊錢,是你爹的撫恤金。我兒你拿上,倘是有個急用。”

董榆生用手推開說:“娘,我不要。”

走在前頭的朱桐生也回過頭來幫著說:“大嬸,部隊上管吃管穿,不缺錢花。”

趙春蓮不理會,硬把一百塊錢塞進兒子的上衣口袋裏。董傳貴說:

“行了,快叫娃們上路吧!”最後又囑咐一句說,“兒啊,以後的路就全靠你自己了。”

走出很遠了,董榆生忍不住又回過頭來,見父親母親還站在老地方,動也不動地注視著他們這個方向。一陣秋風吹來,揚起爹的空袖筒兒,在他身旁蕩來蕩去。董榆生不由心中一熱,兩行淚水順頰而下。

在送行的隊伍裏,少了一個人,不是姑娘的疏忽,而是人家早有交待。頭天兩個新戰士都收到了梅生同樣內容的兩封信:“你們倆,誰先入黨提幹,誰就是我要選擇的人。”條件不算苛刻,待遇也公平,無形中倒給倆小夥子平添了一份力量。

一轉眼,就是兩年多。

是騾子是馬,是跑出來的;是秕子是穀子,是種出來的。果如其然,董榆生一步一個腳印,步步高升,年年獲獎立功不說,入伍一年多就當了班長。幾天前組織委員找他談話,告訴他一個喜訊:他的入黨申請支部已經討論通過了!董榆生還沒有來及高興呢,指導員就把他找了去。

指導員姓郭,名叫郭富榮,和董榆生同鄉,也是高原縣人,大董榆生整整八歲,但是要比董榆生矮二十二公分。眼大而圓,鼻塌而扁,膚色黑黃,人看著挺精神,長相很一般。郭指導員性格開朗脾氣好,說話很和氣,愛開玩笑,對誰都一樣,從沒見他發火罵人什麽的。全連幹部戰士都把他當大哥哥一樣看待,其實他在全連也最大,連長小他一歲,他比副連長大七個月,其他就不用說了,起碼都在兩歲以上說話。指導員不光**,心也大,全連百十口子人,姓名、性格、愛好、身高、學曆、籍貫、出身、父母健在否,哥弟兄幾個,有沒有女朋友,他一清二楚,全裝在心裏。連長等連級幹部喜歡稱他大郭,董榆生和指導員私交不借,郭指常開玩笑叫他大個子老鄉。

然而今天董榆生見到的郭富榮卻不是平時的模樣,隻見他兩眼睜圓,雙眉緊蹙,虎著黑臉,不像是別人欠他十吊錢,很像是什麽人搶了他十吊錢。郭富榮一見董榆生,也不客套,也不讓座,平時那套全免了。司務長打老子公事公辦,抬著電線杆子逛商場,直來直去說:

“董榆生同誌,我今天是代表組織和你談話,你是一個正在積極要求入黨的同誌,你要如實回答我的問題。”

“是,指導員。”董榆生也跟著嚴肅起來,同時他覺得,指導員不僅僅是嚴肅,他的眼神裏分明是藏著一股怒氣,一股恨不得搧你倆耳光的怒氣。他一當兵就跟著老郭,這種情形是從來也沒有過的。

“我問你,這一周是不是你值勤?倉庫的鑰匙是不是在你身上?昨天晚上是不是你進過庫房?”

一連幾個是不是,問得董榆生張口結舌,莫衷一是。他不知發生了什麽,更不知這與他入黨有什麽關聯,因而他小聲反問道:

“指導員,我不明白你說話的意思。”稍一停頓,他緩過神來,接著解釋說,“本周是我值勤,值班長的責任就是保管倉庫鑰匙,昨天晚上進庫房是因為天下雨,我要拿雨衣。”

這麽簡單的問題,董榆生說的不是沒有道理,郭富榮不是不講理的人。可是人家說得言之鑿鑿,有根有據,該又如何解釋呢?一般的人,下不了這樣的毒手,除非是有深仇在心。拿了人家的人,頂多是小人,而陷害人的人,可就是惡人了。郭富榮寧肯相信有小人,也不願他的隊伍裏出惡人。郭富榮想,問題肯定不會這麽簡單,因而索性把話挑明說:

“董榆生同誌,我實話對你說吧!你班戰士朱桐生反映說,他的二百塊錢丟了。他的理由就是我剛才問你的三個是不是。這個問題我不強迫你,也不要求你急於回答,你好好考慮考慮,怎麽樣就怎麽樣。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這些道理我給你不講了,總之是隻要你承認了,我保證替你保密。隻要改了仍然是好同誌,組織上是不會總抓住小辮子不放的。不過你也不要有僥幸心理,隻要咬住不鬆口,這件事就永遠是無頭案。我剛才就說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若想人不知……”

“好了指導員,別說了!”這真像天上掉下塊大石頭,砸壞了房子砸破了鍋,鍋破了碗砸了,一切事情全完了。雖說是身正不怕影子歪,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真要碰上半夜三更鬼敲門,世上哪個不害怕?真是瘋狗咬人毒入骨,人若發狂過於狗啊!精神幾乎要失常的董榆生煩躁不安地走到屋門口,回過頭來說,“指導員,我無法回答你的問題!”

“董榆生,請你放嚴肅些,我這是和你談問題,不是和你講條件。我明硧告訴你,你必須回答我的問題,什麽時候講清楚了,什麽時候離開這個房間。”別看郭矮子平時喜眉笑眼的,真要發起火來,也不是善茬兒。半天,他見董榆生不吭聲,以為是切中要害,遂追加一句說,“聽說你小時候就不安份,偷拿供銷社的餅幹,為此還賠了一塊錢,有這回事嗎?”

董榆生站不住了,十八歲的小夥子兩腿開始發軟,心如刀攪,額頭上滲出豆粒大的汗珠子,眼前發黑,臉黃如紙。門口有一個小方凳,他就勢一屁股坐下去,兩手捂著腦袋,嘴裏不停地喘著粗氣。他的眼前立刻浮現出張震漢氣急敗壞的麵孔,張震漢的罵他的話仍舊如同雷聲一般在他的腦海裏轟鳴,聲聲震耳:

“……你爹丟了一隻手,你倒成了三隻手,真給你爹丟人!真給你爹丟人!真給你爹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