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老子時來運轉了

進城搞副業算是有幾年了,開頭他也去過幾次縣長家,後來就慢慢不去了。憑心而論,縣長那人不錯,人家那麽大的官職,還老牽掛著像他這樣的小老百姓實屬不易。有好幾家企事業單位的廁所都是縣長幫忙搞定的,不是縣長人家誰認他一個拾大糞的?俗話說受人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不是他不報而是不能報無法報沒有機會報。像他這種身份的人,一沒錢財二沒地位,有力氣總不能去搶銀行?送個仨瓜倆棗的人家看不上,再送多點他又沒有那種能力。所以說窮人和富人不為伍,百姓和官家不上門。上麵給下麵幫忙,上下嘴唇一動彈,天大的漏洞都補上了,下麵也就隻有磕頭的份兒了。中國人不知誰發明的磕頭,這比四大發明還重要還實惠,發明磕頭的人應該授我背兒(諾貝爾)獎,不知外國人興不興磕頭?磕頭不算禮但又是禮,而且是最重的禮。大人給小娃不磕頭,父母給兒女不磕頭,先生給學生不磕頭,官家給百姓不磕頭,反過來就是行大禮。過年過節去趟縣長家,隨便拿點禮品,咕咚咕咚趴地下磕幾個響頭,人家也高興他也少不了啥。可惜把磕這趟禮數頭給取消了,無形中少了一條官民接觸的紐帶。朱三如今走投無路了,自然而然又想起縣長的門路。無奈之下,他跑到集市上花五塊錢買了兩隻肥母雞,忐忑不安地一路朝方國祥家走去。

朱三坐下。方國祥打開一盒錫包紙的大“中華”牌香煙,朱三沒好意思接。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口袋,摸了半天啥也沒摸到:煙碴子抽完了,分分錢給了那女人了。縣長夫人何紅士進來,倒了一杯開水,放在茶幾上,不冷不熱地說:

“抽吧,一支煙嘛!”

朱三連忙站起來,笑嘻嘻地說:“嫂子,給您添麻煩了。”

“不麻煩,不麻煩,禮拜天嘛!你們談話。”說完,何紅士轉身離去。

方國祥硬把一支“中華”塞到朱三手裏,推讓了半天,朱三隻好接住。自己點上火,小心地抽了一口,朱三說:

“縣長,好久沒來看您了,看您身體還挺好。”

“也說不上好不好,能吃能喝,工作忙啊!”

“那是那是,全縣幾十萬口子人,張著嘴跟您要飯吃哩!能不忙嗎?”

“革命工作嘛!組織上把這副擔子壓到我肩上了,我不幹怎麽辦,莫非還要摞挑子?老朱,你喝水,待會兒我叫張媽給你做飯吃。”

“不了不了,我剛吃過不久。我今天來,是有點小事麻煩您的。”

“你說。”

朱三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想法和打算拐彎抺角的說了一遍,方國祥耐著性子聽完,然後哈哈大笑說:“戴草帽子親嘴,旋旋子差的多了。老朱啊,你真會開玩笑,我咋說也是個縣長,能管到生產隊的事嗎?啥事都讓我管,早累死個屁的啦!”

朱三這才真切地認識到,他和方國祥之間的差別,是不能用尺子量出來的。他沒敢再往深裏談,隨便寒喧幾句,便起身告辭。

方國祥站起來,親自把他送到大門口,囑咐道:“老朱,你也不要心急,等個機會吧!”

朱三前腳剛走,就聽見何紅士站在院子裏扯著嗓子罵男人:

“你現在什麽人都往家裏帶,一個拾大糞的都當座上客了!”

“老話不是說官不打送禮的嗎?”

“什麽屁禮?兩隻餓得快死的瘦雞,誰希罕?那一身臭狗屎味你受得了,我還受不了呢!”

“你別看不起貧下中農好不好!……”

朱三臊得臉通紅。幸虧是在門外,如果當時在院內,他把頭塞到褲襠裏都來不及。萬沒料到燒香引得鬼出來,磕頭碰到卵子上,什麽倒黴的事偏偏都讓他遇上了。早知如此,還不如把那兩隻雞再拎回哩!走出好遠,他仍能聽到何紅士斷斷續續的叫罵聲:

“……你覺悟高,你摘了草帽子和貧下中農親嘴去呀!”

朱三餓著肚子賭氣回到自己在北城根的小屋。小屋門是虛掩著的,他也沒介意,因為他從來就沒有鎖過門,鐵絲一拴就完事,哪裏有賊上這來?朱三肚子裏窩著火,一腳把門踹開,猛瞅見上中學的兒子桐生和董傳貴的兒子榆生並排坐在土炕上。頓時眼睛一瞪,沒好氣地說:

“不好好念書,跑這來幹啥?”

“爹,今天是星期天。”桐生說。

“唔。”別說朱三正在氣頭上,就是平時他也隻記古曆,不記陽曆,哪裏管他星期幾?

“爹,我想和您商量個事?”

“啥球事,又沒錢花了?”

“我想和榆生參軍去,身體都驗上了。”

朱三揑指頭算算,說:“你們兩個球娃才狗大的些年齡,就想當兵吃糧去,蒙誰呀?”

“真的,爹,這回是真的,怕您不信我把榆生都帶來了,他說您該信了吧!”

朱三扭頭看榆生,榆生肯定地點點頭。

“我倆個兒長得高,”桐生接著又說,“又多報了幾歲,就成了。”

“幾時走?”

“就這幾天。”

“還不回家看看?”

“這就回。爹,昨天晚上您去哪兒啦,叫我們一頓好等?”

“哪兒也沒去。”朱三聽兒子問到短處,不由得心跳加速,趕忙打岔說,“知道你來要錢,爹現在是一分錢都沒有。回去吧,回去讓你娘再想想辦法。不行把家裏的雞賣了。”

“我娘能有什麽辦法?兩隻雞能賣多少錢?”

“雞不值錢就賣豬,反正我是沒辦法!”

“爹……”桐生撅起嘴滿臉不悅的埋怨道,“都啥時候了,還這麽鐵公雞?”

一分錢難倒一個英雄漢。朱三撓撓頭,麵紅耳赤地說:“爹眼下硧實是有些困難,等過些日子,爹有了錢一定給你匯過去。”說著,朱三把兩個娃娃從炕上扽下來,一邊往外推一邊說,“榆生,見了你爹問聲好,就說我想他哩!”

倆小子沒情沒趣地走了。

沒過多久,朱三覺著風聲不對。先是學生,後是工人,隨著農民也進城了。這夥人膽子大得出奇,誰都敢罵,殺頭的話都敢說。這些人排成長隊,打著紅綠彩旗,敲鑼打鼓喊口號,矛頭直指縣委、縣政府。開頭還客氣,說是“質問方國祥”,很快就變了味,形勢急轉直下,“活捉方閻王、打倒西霸天”的大字報都上了街。

朱三受到啟發,他終於感到出頭的日子到了。他不敢怠慢,扔下糞筐子,組織了幾個副業隊員,很快拉起一支隊伍。他瞅準了一個機會,從另一派隊伍裏偷出方國祥,把他藏了起來。

方國祥感激涕零,全然沒有了當初當縣長的嘴臉,一副斷了脊梁骨的狗模樣,衝著朱三千恩萬謝地說:“朱隊長,噢不對,朱司令,總司令,咱倆可不是一般的關係,您無論如何也要救我。”

“老縣長你放心,隻要有我朱三的三寸氣在,保證叫你吃不了虧!”朱三拍拍胸脯說。

方國祥畢竟老謀深算,久經戰陣,反勸朱三說:“呆這兒不成,這裏離城太近,要想法往鄉下轉移,越偏僻越好。”

一句話提醒了朱三,他一拍腦門子說:“我們家洋芋窖如何,鬼都找不著。”

方國祥喜出望外,連聲稱讚道:“太好了,太好了!朱司令,您救我一命,我方國祥不是薄情寡義之人,以後斷然要報答的。身上有煙嗎?”

朱三掏出半包“大聯珠”,遞給方國祥一支,自己點上一支,揶揄道:“什麽報答不報答的,多大的事啊?以後別戴草帽子親嘴就成。”

方國祥臉臊得通紅,尷尬地笑笑,說:“朱司令,您真會開玩笑。”

幾經周折,形勢瞬息萬變,各派組織經反複磋商,決定成立縣革命委員會,按規定要結合老幹部,方國祥又殺了個回馬槍。

方國祥順理成章地當上了縣革委會主任,他有心要回報朱三一下,考慮再三,一是時機不到,二呢朱三能耐不行,說是司令,充其量不過十幾個人馬,難成氣候,再說他雖是“主任”身份,但已非昔日當縣長的氣象,他說話也不是很算數。朱三不明就裏,還以為是方國祥忘恩負義哩!老朱本想借機幹一番大事業,起碼也搞個城市戶口,誰知到頭來還是落得竹籃子打水一場空。他見在城裏難成氣候,隻好帶上拾大糞的幾個兄弟,殺回涼水泉子,回鄉鬧革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