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白傘蓋佛事 (1)
公元1264年——陰木鼠年(甲子)——南宋景定五年——元朝至元元年八思巴30歲,恰那26歲。
“恰那!”
我偷偷從屏風後麵探出頭,看見他隻身入屋,欣喜地喚他。
數月不見,恰那的麵容有些僬悴,越發清瘦了。他抬眼,見到我正在屏風後衝他吐舌頭,笑容漫上清臒狹長的臉,許久不見的酒窩頑皮地跳躍:“小藍,你來了!”
他急忙關上門,疾步衝我走來:“怎麽變成人身了?”
我以手指纏繞著垂在耳側的藍絲帶,略有些羞澀地低頭:“我現在,好像更喜歡人的身體。”
過去的一年裏,我每夜以人身出現在八思巴麵前。有了人的身體,我的言行舉止慢慢變得跟人一樣,思維方式也越來越像人,漸漸琢磨出做人的滋味來。難怪那麽多妖,修行不為長生不老,而是渴望擁有人身融入人群。
他欣慰地點點頭:“你的法術越發進益了,到達後可以不用倒頭睡覺了。”
從前他們兄弟倆分處兩地時,我為他們傳話,總是會因靈力不繼倒頭睡上幾日。隨著法術精進,睡眠的時間越來越短,今時終於可以不必靠睡眠補足精力,我心下亦是極喜。
他一直定睛在我身上,笑容如初春的陽光般和暖:“哥哥有什麽話帶給我?”
我放開藍絲帶,正色道:“婁吉讓你即刻出發回燕京。”
“我說過,要我回去除非——”他臉色突變,怔怔地看著我,踏步上前握住我的手,“小藍,你們……可是好了?”
他的手在微微顫抖,手心很涼。我反轉雙手,覆蓋在他手背上,為他焐暖。他低頭搜索我逃避的眼睛,將我的臉扳正:“你的臉很紅。小藍,告訴我實話,哥哥跟你,是否已……”
哎喲,變成人還是不好,所有表情都一覽無餘了。我心一慌,臉上燒得更是厲害,急忙辯解:“沒有啦。他……他……”結巴了幾句,看到恰那認真的眼神,我越發心慌,低下頭用蚊蚋一般的聲音說道:“他應該已經可以觸碰我了。”
我們相處得越來越融洽了。他每晚回臥房,第一件事便是找我,陪我吃晚飯。然後他一邊寫字,一邊與我閑話家常。每晚都有說不盡的話題,聊不完的趣事,他在我麵前越來越放鬆,笑容總在他臉上如蓮綻放。
就在前幾天夜晚,氣氛出奇的好,又出現了前一次那般暖昧情愫。他潮紅著臉,呼吸有些紊亂,情不自禁地對著身畔的我低下頭。看那般架勢,他想做的就像當年恰那對我所做的,嗯,是親吻。這次我不再像上次那般懵懂無知,心中極其期盼。可惜,就在馬上要貼上我的唇時,他又生生刹住。
唉,真不知該說是他的定力太好,還是我的奢望太高。
恰那的眼眸在我臉上仔細探尋,指尖在我臉上摩挲繾綣:“可他還沒有真正觸碰你?”
我垂下眼簾,輕輕“嗯”了一聲。
他握著我的手緊了一緊,旋即放開,聲音幹澀:“你們還沒有真正燕好,我不會回去的。”
“恰那,這次你非回去不可。”我急忙拉住他的手臂,嚴肅地告訴他,“忽必烈已命婁吉回薩迦,已定於今年五月一日出發。”
恰那呆住:“回薩迦?”
我重重地點頭:“是的,回你們闊別20年的故鄉。”
他愣愣地似是反應不過來,分量很重地咀嚼著這兩個字——故鄉……
阿裏不哥駐紮的伊犁河流域發生大麵積旱災,阿裏不哥肆行殺掠,民心軍心盡失,他走投無路,被迫向忽必烈投降。公元1264年初阿裏不哥來到燕京,不到一個月便“因病去世”,長達4年的兄弟內訌由此結束。
從1260年到1263年,整整4年間,忽必烈一邊跟阿裏不哥鏖戰,中間還抽出半年時間撲滅李璮的叛亂,一邊有條不紊地建設自己的新王朝。這就是忽必烈比阿裏不哥高明之處。阿裏不哥隻會破壞,將所轄之地壓榨幹淨後便再無出路。而忽必烈卻是在建設,構建起一整套的統治機構。
解除了外部威脅的忽必烈新王朝朝氣蓬勃,欣欣向榮。躊躇滿誌的忽必烈開始大展拳腳,將燕京改名為中都,定為國都,又將年號從中統改為至元。他還設立了一係列行政機構。第一步是建立樞密院,統領全政。任命皇子真金兼判樞密事,統一調度侍衛親軍和各地的蒙古、漢軍萬戶。樞密院的指揮係統,讓軍權集中控製在了中央政府的手中。
第二步便是取消蒙古人先前的分封製,分立各省各路,由中央政府統轄。藏區便是各路行省之一。可烏思藏數百年來割據分裂,各個佛教宗派自有其政教合一的勢力範圍,強力推行中央統轄的政策恐怕會遇到極大的阻力。
忽必烈要在烏思藏建立新的行政體係,實現新王朝對藏區的統治,必得由一位可以掌控西藏全局,熟悉各大教派的宗教代表人物出麵。這個曆史重任,責無旁貸地落在了忽必烈最信任的八思巴身上。
經過深思熟慮,忽必烈下旨讓八思巴兄弟倆一起回薩迦。
解釋完了緣由,我看向一直默默不語的恰那。他臉上沒有八思巴初聽到忽必烈決定時的欣喜與激動,反而是滿目迷茫:“在漢地居住了20年,旁人問起時我都會說,我是藏人,是薩迦派傳人。可到底薩迦是何模樣,在我心底早就模糊不清了。”
恰那6歲就離開家鄉,對薩迦的記憶不深。比他年長4歲的八思巴卻有著更多的童年回憶。班智達大師圓寂後,八思巴本該遵守伯父遺命回薩迦,卻在走到一半時為著薩迦的未來放棄了,改道追隨了忽必烈。身為薩迦派教主,他卻離鄉長達20年,這怎樣都說不過去。所以這些年來,回薩迦一直是八思巴的心願。此次忽必烈的命令,正是償他所願。
恰那將目光移到窗外。夕陽西下,柳絮在風中飄揚,滿園的桃花如望不到頭的紅雲。清風揚起,掃過枝頭,花瓣與柳絮飛揚在天空,在金色的陽光下如綿綿花雨,綿麗奪目。
“我不像哥哥那般思鄉情濃,也沒有想過定要回去看看。可既然是大汗的命令,我必須遵守。而且,哥哥此番回去,不光是要整頓薩迦派,更重要的是遵照大汗命令重設藏區。如此一來,他必定有太多事務要處理,太多人情要往來。他一個人怎吃得消,我得去幫他。”他長長歎出一口氣,扭頭看向我,眼底閃動著晶亮的波光,“既如此,我便回燕京吧。”
我點點頭,調皮地笑道:“不對,不該再叫燕京,應該叫中都了。”
恰那第二日便收拾行囊,帶著一眾貼身侍從離開了涼州的駙馬府。
在涼州,人人皆知墨卡頓公主刁蠻凶悍,男人們都對恰那寄予了無限同情。
墨卡頓死後,想要攀親之人踏破了駙馬府的門檻。可登門提親的人,在第一次上門後,第二次便再也踏進不了駙馬府。恰那為亡妻守喪一年多,這番情深義重著實感動了涼州民眾。涼州女子們更是以恰那為標杆。已婚的要求丈夫學習恰那,未婚的隻盼著能進駙馬府,為恰那端茶送水也心甘情願。
所以恰那出發時,除了啟必帖木兒,還有涼州許多民眾自發為他送行,女孩們拋到車上的鮮花手絹數不勝數。恰那感動地在車上對民眾揮手道別。馬車轆轆,駛出城門東去。他自八歲來到涼州,中間隻有兩年居住在燕京,其餘時光都在這座西北重鎮,已曆十六載。涼州對他而言,比故鄉還要親切熟稔。
他不知道的是,這次一別,他此生再也沒有回到過涼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