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拜為上師
公元1253年年末異常寒冷，滴水成冰。八思巴跟著忽必烈停駐在雲南的崇山峻嶺間等候蒙哥汗的下一步命令。軍營裏每日無所事事，忽必烈便常召八思巴解說佛法。八思巴博聞強識、思維敏捷又謙遜有禮，越來越得忽必烈歡心。察必王妃趁此又一次提出讓八思巴向她傳授薩迦派特有的喜金剛灌頂。
忽必烈當然同意，還興致勃勃地提出自己也想得此灌頂。為了這次灌頂儀式，忽必烈將大營特意布置了一番，到處掛著五彩經幡。帳中心設置了一處高台，圍以鬆枝和花束。大冬天裏找不到鮮花，察必帶領仆眾花了三天時間紮出許多絹花。鮮豔的絹花嬌豔欲滴，幾可亂真。這麽精心打扮一番，再置入火盆，營帳內花團錦簇，恍如春日。
八思巴身著錦色袈裟，頭戴五彩大帽，周身隱隱環繞著聖潔的光芒，泛出流光溢彩的蘊華。他站在高台前，挺拔的身姿如冬日鬆柏，唇畔的微笑如春日初陽。他朝忽必烈和察必躬身，低沉富有磁性的聲音似有穿透力：“灌頂源於天竺。每一任國王即位時，他的上師會取四方大海之水灌於國王頭頂，祝福國王安康幸福，國家繁榮昌盛。後來，此儀式傳入藏地，又分為傳法灌頂和結緣灌頂。傳法灌頂乃是為奉佛之人所設，結緣灌頂使受灌頂者可以喜金剛為本尊神進行修習。我為大王和王妃授的乃是結緣灌頂。”
察必連連點頭。她今日穿金戴玉盛裝打扮，更顯雍容氣度。侍女小心地奉上一個錦盒，察必將盒子打開，露出內裏一顆光芒四射的碩大明珠：“法師，我出嫁時父母給我的最貴重的嫁妝是一顆產自極西方深海的夜明珠。此珠夜晚光亮照人，佩在身上可以避邪。今日我將此珠獻於法師，以結師徒之誼。”
坐在一旁波斯地毯上的忽必烈豪邁地大笑道：“這顆夜明珠可是價值連城呢。值黃金百錠，白銀千錠。看來王妃結緣之心堅定異常，法師你可一定要滿足王妃的心願啊。”
八思巴雙手合十，謙遜地躬身接過盒子：“多謝王妃。”
“為使結佛緣，王妃請隨我至灌頂壇奉花。”他指引察必前往大帳中央的灌頂壇，讓察必為壇中央的文殊菩薩像奉上絹花和鮮果，然後將佛像前一個晶瑩剔透的玉瓶舉起，朗聲道，“今日所用灌頂之水，是雪山之巔無人踏踐的冰晶，放入此玉瓶融成，在文殊菩薩像前以七七四十九遍經文祝祭。雖非取自四海，然此冰水晶瑩潔淨從無汙染。以此水灌頂，聖潔寧靜，福澤萬世。”
念了隱身咒躲在一角的我扁了扁嘴。這最潔淨的雪水，可是我攀山越嶺好不容易取得的呢。
察必跪在文殊菩薩像前，雙手合十，虔誠地低頭。八思巴一邊念頌真經，一邊將玉瓶裏的水緩緩滴在察必頭頂。他隻象征性地滴了幾滴，將放有一方小小的刻有“文殊菩薩”四字的金印和一本由他編撰的蒙古文佛經的托盤交於察必手中：“王妃，我授你本尊之印與真言秘咒，你可以喜金剛為本尊神開始修習。自明日起，我將為王妃講授薩迦派的道果法。”
察必接過托盤，麵露欣喜。忽必烈看著熱鬧有趣，也坐下要八思巴為他灌頂。在為忽必烈另行了一番同樣的灌頂儀式後，八思巴宣告灌頂儀式結束。宣講了幾條在室弟子的戒律後，他麵色凝重地緩緩說出：“大王、王妃雖身份尊貴，但在佛祖麵前眾生平等。所以，還有一條希望大王和王妃遵守。”
忽必烈和察必探詢，八思巴朗聲說道：“受灌頂後應遵守法誓，以弟子禮尊奉上師。”
察必點頭：“既已受灌頂，弟子自當遵守法度。隻是，該如何禮奉上師？”八思巴穩穩地看了一眼忽必烈，麵色無波，沉聲道：“上師坐上座，弟子須以身體禮拜，聽從上師言語，不違上師心願。”
果然，忽必烈坐不住了，方闊大臉微微一沉：“這如何使得？本王可是統領漠南軍事的堂堂親王，隻拜自家祖宗和做了大汗的兄長，不拜旁人。”
那時的忽必烈已38歲，位高權重一言九鼎，隻有別人拜他的份兒，要對著年齡比他小一半、隻有19歲的八思巴膜拜稱師，還真是難以接受。
八思巴此刻合十躬身，不卑不亢地回道：“弟子遵師自古如此。大王身份尊貴，不願身體禮拜也可，但必以上師坐上座。若連這點大王都執意不肯，還請勿以我為上師，受薩迦派真言秘咒。”
忽必烈被噎住了，這不是八思巴第一次違抗他的心意，真真對八思巴執拗地遵從原則又好氣又好笑。察必看氣氛又有僵化的可能，急忙湊上前對著忽必烈盈盈一拜：“大王，妾身倒有個主意。”她敏銳地觀察著兩人的神色，柔聲道，“聽法及人少之時，上師可以坐上座。當王子駙馬官員臣民聚會時，大王得立威鎮伏，須由大王坐上座。法師，大王，覺得如何？”
忽必烈呼了一口氣，麵色緩和下來：“王妃所言極是，就這麽辦吧。”
忽必烈既然做出了讓步，八思巴自然也點頭同意。想了一想，他又踏前一步：“大王，我還有一請求。”
察必怕他又提出什麽讓忽必烈下不來台的事情，急忙用眼神示意，八思巴卻仿佛未見，將身子鞠到90度，恭敬地請求：“吐蕃相關之事，希望大王聽我建言。”
忽必烈凝視他良久，微歎了口氣：“這些日子與上師相處，本王甚是欽佩上師的高風亮節與深刻見解。既是上師所請，你看這樣如何？吐蕃之事本王悉聽上師之教，不請於上師不得下詔。但其餘大小事務，上師心善，如誤為他人請求，本王恐怕無法服眾，請上師不要論及，更不要請求。”
八思巴身體微微一震。他知道以忽必烈之尊，能夠這般承諾他已屬不易，於是抬起清亮的雙眸，凝重地點頭。
棘手的問題都已達成一致，忽必烈心情轉好，大手一揮，侍從們捧上了大批禮物，有羊脂玉印、黃金、鑲嵌珍珠的袈裟，還有精心製作的僧衣、金座、華蓋等等，堆滿了整座營帳。
忽必烈滿意地看著這些禮物，爽朗地笑道：“上師，本王打算擬道命令，讓藏區隻準修習薩迦派教法，如何？”
“大王，萬萬不可。”八思巴臉色一變，急忙上前稟道，“藏區教派林立，各大派都已建立數百年。各派均有為數眾多的教眾，實力不相上下。強行要求改習薩迦派，必定會適得其反，引來藏地****。自吐蕃亡後，藏地****已有數百年，實在不堪再亂了啊。何況各大教派雖有不同，但均尊佛祖，各有所長。薩迦亦從各大派中學習了不少。”
忽必烈不禁動容，對八思巴的尊敬又多了一分：“上師不圖一己教派之利，真乃胸襟寬廣之人啊。”
拜八思巴為上師後，忽必烈立刻以宗王身份頒給八思巴一份詔書，描述了他和察必皈依佛法、接受灌頂的經過。蒙古宗王發布文書，這在當時本是慣例，而況忽必烈還在詔書中宣稱此舉是依靠成吉思汗和蒙哥汗的福德由他發布。這份詔書對當時處於困境的薩迦派意義非常，等於向藏地僧人宣告了忽必烈和八思巴已結為上師與弟子的關係，薩迦派被正式納入忽必烈的保護傘下。
這是八思巴從忽必烈處得來的第一份正式詔書，八思巴異常珍視，一直隨身保存。後來，他重修薩迦大寺，這份詔書被保存在大殿中，一直留到了現代。
授封上師後的第三日，便是漢曆新年。忽必烈雖是蒙古人，卻願意接受漢人的傳統文化。自受命總領漠南漢地軍事後，便招攬了一批漢人儒士，在自己管轄的區域內實施漢法。這一點常常被其他蒙古貴族垢病，忽必烈卻照舊自行其是。
大年三十那天，忽必烈給全軍發放酒肉，察必帶著侍從按照漢人習俗在各大營帳掛對聯貼倒福。那夜大雪紛飛，軍營裏歡笑聲聲。雖因在軍中略顯簡陋，卻也頗為熱鬧。參加完忽必烈的酒宴後，八思巴回到自己營帳裏攤開筆墨凝神寫字。我湊過去看：“你在寫什麽？”
他給了我一個暖如春風的笑容，用筆端點了點我的小尖鼻子：“給大王的新年祝詞。”
寫完後，他默頌一遍，小心折起放入錦袋，又扭頭看著我，晶亮的眼如星辰一般，嘴角彎出清雋的弧度：“藍迦，紮西德勒，新年快樂！”
陣陣暖意在心中蕩漾，我盯著他摧璨的笑容輕語：“新年快樂！”
不知為何，我的心情總難真正快樂起來。一想到過了年八思巴就20歲了，想到他不可逆轉的必然宿命以及那個宿命帶來的必然戒律，我就莫名地心煩意亂。
在自己的小小王廷裏，忽必烈有個傳統：在漢曆新年的正月初一，接受群臣朝賀。八思巴是藏人，本來隻過藏曆新年，卻因為入了忽必烈的藩府，也入鄉隨俗。公元1254年的漢曆新年，八思巴以長詩體寫了新年祝詞，祝福忽必烈一家人安康幸福健康長壽。
後來這寫新年祝詞成了定例。每年大年初一，無論八思巴身在何處，他為忽必烈所寫的新年祝詞必在這天送呈忽必烈，一直寫到他圓寂前的那一年。
漢曆新年過後不久，在雲南山區待命好幾個月的忽必烈終於收到蒙哥汗的命令：撤軍。理由很可笑：忽必烈經年打仗，足疾未愈，令其帶兵北上，到甘肅休養。命令到達忽必烈處，他在營帳中獨自待了許久，第二日下令開拔。
後來我才知道，有不少蒙古貴族在蒙哥汗前進讒言，說忽必烈聚集了大批漢人謀士，到處訪求治國方略，他過漢曆習漢文參漢法，在屬地屯田積糧，必定早有異心，想要奪下漢地後自立。蒙哥汗本來就對這個手握重兵雄才大略的弟弟頗為忌憚，聽了這些讒言，不想再讓他立軍功，一紙令下讓他撤軍至內蒙古。蒙哥汗已經封好了忽必烈在內蒙古的領地。
告別了雲南山嶺間的皚皚白雪，大隊軍馬啟程北上。到達內蒙古時，已是草長鶯飛、萬物複蘇的暖暖春季了。大軍抵達領地後，忽必烈才知道自己被封了處什麽地方。一共隻有偏於一隅的桓州和撫州兩處城池。茅屋低矮，城牆破敗，哪有像樣的宮殿供忽必烈棲身。
忽必烈身邊的人都憤憤不平，覺得蒙哥汗此番做得太過。忽必烈表麵看來倒不以為意。他本就是在廣袤的草原上長大的漢子，看到此地水草豐美，不願入撫州城內住那低矮的平屋，下令在這片草原上紮營而居。
“忽必烈以八思巴為上師，執弟子之禮。忽必烈稱帝後，察必王妃所提的聽法時上師坐上座，人多時坐於皇帝下座，也一直執行了下去。元朝後來以喇嘛教為國教，設立了帝師製度，整個元朝都遵守忽必烈當年的規定。”
“我倒是真佩服八思巴，單看他幾次忤逆忽必烈就知道他性格剛烈，堅持原則。估計忽必烈也很少遇到敢這樣跟他頂嘴的人。”年輕人將手放在火爐上方取暖，笑著探頭看我，“那他是怎麽取得忽必烈的賞識與信任的？”
“靠他自身的人格魅力。”我的眼眶有些濕潤，迷蒙的淚眼中又現那謙和文雅的身影，溫潤地盈盈笑著，如藏地聖潔的雪蓮，“他聰穎睿智，勤奮好學，學識淵博，與人相處時謙遜平和，溫文禮讓，不以身份自傲。他善於傳教，說法時旁征博引，不拘泥於佛教條文。身為忽必烈的上師，他卻從不擺上師的架子，對待忽必烈不卑不亢。忽必烈有不對之處，他總能委婉地提醒卻不讓忽必烈失了麵子。”
“所以我也挺佩服忽必烈的，能夠聽得進逆耳忠言，他能成為一代雄主也是必然。什麽話是阿諛奉承，哪些人有幾斤幾兩，他心中肯定都掂量得一清二楚。”
我緩緩點頭：“八思巴與忽必烈的關係日漸密切，友情漸長。對帝王來說，這種沒有利益衝突的友情尤為難得。八思巴深受忽必烈喜愛，得了很多賞賜。除了自己和親隨最基本的日常用度外，八思巴從不浪費錢糧。這些賞賜他都悉數存下，後來成了重修薩迦寺的資本。”
年輕人歪頭看著我笑：“那八思巴所提的吐蕃事宜須請教上師呢？忽必烈能做到嗎？”
“此時的忽必烈還隻是個有勢力的宗王，大汗是蒙哥，忽必烈沒有權力對西藏事宜采取什麽有力舉措。但忽必烈既然如此許諾，說明他不滿蒙哥汗為他們兄弟幾個在西藏劃分的管轄範圍，他的野心更大。後來，忽必烈做了皇帝，才真正做到了對八思巴的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