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男人下跪 (1)
許非同摁了兩次門鈴兒,都沒有人開門,隻有貝貝聽到鈴聲跑到門口著急地叫著,並用前爪使勁兒撓門。他掏出鑰匙開鎖推門,貝貝一下子撲到他的腳下,叼他的褲腳,搖晃著尾巴向他示好。許非同蹲下身拍了拍,它才安靜下來,一邊幸福地呻吟,一邊伸出舌頭舔許非同的手。屋裏黑著燈,隻有電視機屏幕折射出來的白光,像一把把明晃晃的刀片兒,左一下右一下地劃破了房間的黑暗。辛怡如泥塑一般端坐在電視機對麵的沙發上,見到許非同,她的眼皮抬也沒抬,仍然木呆呆地注視著電視機。
遠方證券營業部的散戶大廳裏,老張正在慷慨陳詞地接受電視台記者的采訪,這是上午現場錄的采訪,誰想到下午他就因股票下跌被送進了醫院。辛怡剛才已打電話問過營業部,據說老張是突發腦溢血,幸虧搶救及時,命是保住了,可會有嚴重的後遺症。辛怡很難受,她覺得老張出事,她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我們不是不能承受股市的下跌,而是不能接受這種非理性的下跌,一個月跌去四百多個點,這說得過去嗎?國有股減持,國家一塊錢買的原始股,憑什麽現在要二十多塊錢賣出?有這樣的嗎?查處上市公司的違規行為,那上市公司股價八元錢的時候為什麽不查,三十塊錢開始查處了,一查股價連著幾個跌停板,那在高位買進去的股民找誰去說理?上市公司違規又不自今日始!三個代表,頭一條就是代表廣大人民群眾的根本利益,中國股民有八千萬,涉及到的人口不下三四億,算不算廣大人民群眾,他們的基本利益怎麽代表?"
許非同一臉苦笑。這老先生真敢直言。可是說了半天管什麽用?誰聽你的?中國股市黑幕重重,消息來源根本不對等,和大機構、大莊家比起來,中小散戶原本是一個弱勢群體,任人宰割。可是,許非同百思不解,自己這次可是占消息來源之先,怎麽不到十天也被攔腰斬了一刀呢?上個星期五,股市連收五陰,小雨告訴他這是莊家震倉洗盤,沒想到星期一上海股市又狂跌一百多點,收出了多年不見的長陰線,他打電話給小雨,小雨仍然說消息沒有變化,暴跌必有暴漲。暴跌必有暴漲,這是屢試不爽的股市諺語,沒想到這一次徹底失靈,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又連收三陰。許非同實在沉不住氣了,今晚約了小雨去吃"肉餅張"。小雨還是那兩句話:"再忍一下!再忍一下!黑暗即將過去,曙光就在前頭!"
"她怎麽說?"像是從千年古墓中飛出來的一隻隻黑烏鴉,這四個字從辛怡嘴裏蹦出,木訥、呆滯,沒有一點感彩。其實怎麽說已經並不重要了。她已經明了了底細,她隻是想知道,如果她沒有見到金戈,事情還會怎麽發展。變魔術的已然穿了幫,這魔術還繼續上演就太可笑了。
許非同打開燈,頹然坐在沙發上,回答:"再忍一下。"
辛怡好像坐著一堆收緊的彈簧,突然被鬆開了,把她一下子彈起:"忍一下,忍一下,忍到什麽時候算完?"
"你天天看盤,不願再忍,為什麽不早點兒賣了!"
"你不是說讓我聽你的嗎?你不是說那那狐狸精、臭婊子的消息來源絕對可靠嗎?"積蓄內心已久的對小雨的怨恨有如火山下滾滾的岩漿,終於有了一個爆發的出口,一下子噴湧而出。辛怡有些歇斯底裏,她從來沒有這樣粗魯、這樣衝動過。那雙本來怯懦的眼睛裏充滿了怒火,滿臉緋紅,一直紅到了發根,由於激動,鼻翼也一張一合,向外噴著粗氣。
"以前你為什麽不聽我的?你即便聽我一次能有今天嗎?"許非同也一肚子氣正沒處發泄,也怪了,自己向辛怡提出十次建議,九次對的她都沒聽,惟獨這一次錯的她一點也沒有貪汙。"你這個人,就是一身晦氣。"
以往許非同這樣說,辛怡都會忍氣吞聲,可是這次辛怡沒有忍受,她一伸出手將沙發桌上的茶杯、花瓶全都胡嚕到地下:"我一身晦氣,我不活了,我不活了!你去找那個狐狸精吧!"
辛怡確實覺得太委屈了。以往在股市上雖然也屢屢失手,但每把頂多賠個百分之二三十,而且是自己的錢,雖然心疼卻沒有壓力。可這次簡直就是拿破侖的"滑鐵盧",真的要家破人亡了。不錯,那個小婊子可能是不明就裏,或許是金戈做了手腳,可是金戈為什麽會做手腳?難道不是因為你們在一起鬼混才使人家的心理大大失衡的嗎?金戈是可惡,可惡之極!但是你們難道不應當承當相應的責任嗎?在這場環環相扣的遊戲中,自己才是最無辜的犧牲品呀!再說,金戈隻讓你那兩萬元守倉,你為什麽不把真實情況及時告訴我們呢?如果我們知道你的消息來源對應的隻是二萬元的資金量,我們能守到今天嗎?
辛怡越想越委屈,越想越生氣,捂著臉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許非同和辛怡吵架的時候,貝貝悄悄地趴在沙發底下,瞪著驚恐的眼睛望著他們。見女主人哭了,貝貝小心翼翼從沙發底下走出來,在辛怡的腳下蹭來蹭去,辛怡一伸手,它蹭地一躥,跳入了辛怡的懷裏,立起身伸出舌頭舔辛怡眼角的淚水。辛怡更難受了,小狗尚能如此,做丈夫的對自己的嗬護與關切之情反而倒不如!
許非同害怕了,在他的印象中辛怡從來沒有這樣激烈過。辛怡雖然小許非同幾歲,但兩人發生矛盾時,常常是辛怡作出讓步。對許非同,她嗬護有加,有一次許非同在工作中受了委屈,回家後找茬兒和辛怡打架,借口湯做鹹了摔了飯碗,辛怡一句話沒說,重做了一鍋端上來。可是今天,辛怡完全喪失了理智,結婚十幾年了,他還從來沒有見過辛怡這樣暴怒、痛苦,發過這麽大的脾氣!
"唉,不就是賠了點錢嗎?賠了以後再賺。"
許非同遞過一條毛巾,輕輕拍了拍辛怡抖動的肩膀。他聽人說,南方已有破產的股民跳樓,他怕萬一辛怡失去理智,會做出什麽過激的事情。再者,辛怡已經知道了他和小雨的事情,盡管到目前為止,自己還沒有突破那條底線,但總覺得有些愧對妻子。
辛怡閉眼躺在床上,枕邊已被默默流淌的淚水打濕。
該是子夜時分了。喧囂的城市像一個頑劣的孩子,打鬧了一天已鼾然入眠。仲秋的夜風有了些寒意,有氣無力地刮著,月亮躲在一片深色白邊的雲裏,羞羞答答地向人間窺視,仿佛在猜度著每個屋頂下演繹著什麽樣的悲歡離合。疏疏落落的一天星鬥,忽明忽暗,縮著頭,眨著眼,為世俗的人世值更。偶爾有一輛汽車馳過街市,嗚嗚的轟鳴,像是城市發出的不規則的鼾聲。
恍惚之中,辛怡眼前出現了這樣一幅圖景:在一座現代化的城堡旁邊,有一間用石頭砌成的房子。門口,擺著一張可以推著走的床。她想走進去,但潛意識告訴她,石屋裏麵一定異常可怕。果然,借著慘淡的月光,她看到了石屋裏麵並排擺放著許多張床,每張床上都用雪白的被單罩著一個沒有了靈魂的人。她望而卻步,轉身想走進城堡旁的一條大道,但腿卻不由自主地邁進了一條幽深的隧道,與其說是走,不如說是飄。那隧道那麽長,長不見頭,黑不見指。黑暗中有尖利的聲音在叫,像刀片兒刮過水缸的聲音,一聲聲,令人毛骨悚然!好不容易飄出長長的隧道,眼前又被一條濁浪滔天的大河擋住了路。辛怡在河邊徘徊著,身後傳來尖利的叫聲,正在她無路可去時,有一條小船漂過來。這小船好怪喲,沒有船帆,沒有槳櫓,兩邊是高高的船帷,黑色呈"V"型,一邊有一排白色的坐椅,還沒等辛怡決定是不是上船,那小船突然發出一股巨大的引力,"嗖"一下就把辛怡吸了過去。辛怡剛驚魂未定地坐在白色的椅子上,那小船卻淩空翻了個個兒,原來根本不是什麽小船,而是一隻水怪的血盆大口!辛怡一聲慘叫,翻身坐起,身上的睡衣已被冷汗濕透。
許非同揉揉惺忪的睡眼,把辛怡攬進懷裏,他知道辛怡一定是噩夢不斷,他不敢再睡了,惟恐睡夢中的辛怡會一躍而起,做出什麽不理智的事情。天邊放亮時,才合了合眼。
早晨他迷迷糊糊睜開眼,一看表,快九點了。辛怡已經醒了,她兩眼瞅著天花板,目光淒楚而無助,仿佛一個就要被滔天巨浪吞噬的泳者,身邊卻連一根稻草也沒有。
許非同從來沒有看見辛怡有過這種眼神,他不由心裏一激靈,忙坐起來倚在床頭說:"辛怡,我想了一宿兒,沒有隻跌不漲的股市,既然已經縮水這麽多了,咱們隻能死扛,反正也不等錢用。"
辛怡扭過頭,眼眶中噙滿了淚水:"非同,等不及了,石羽已經叫我交接工作,他讓我到辦公室搞雜務,不讓我做出納了。"
"不當出納就不當出納吧。"許非同因為有心理準備,所以並不感到特別突然,"幹雜務還少操點心呢,有什麽大不了的,別這麽想不開。"
"非同,"辛怡坐起來,望著丈夫,臉上強露出一絲笑容。因為笑,她眼角細碎的皺紋盡顯無遺,一夜之間竟如不規則的刀刻。她的臉因而也愈發憔悴和滄桑,如暮色彌漫的傍晚,有些肅穆,又有些淒涼:"我我想告訴你一件事。"
見妻子欲言又止,許非同警覺地盯問:"到底出了什麽事,你快說!"
"你身體不好,聽了不要著急。"辛怡頓了頓,終於鼓起勇氣:"我先後兩次把公司的四百萬公款全買了股票!"
"什麽?"許非同像被蠍子蜇了一般發出一聲驚叫,四百萬,連他們的五十萬,就是四百五十萬,現在已經縮水六成,也就是說隻剩了百十來萬,把自己的全部家當搭上,還有三百多萬的窟窿補不上!況且,昨天已有大筆賣單封死了跌停板,想賣也賣不出去了。"你,你瘋了嗎?"許非同一抬手狠狠扇了辛怡一個嘴巴,"你這個混蛋!你知道嗎?貪汙十萬就是大案,四百萬,夠挨槍子兒的罪過了。"
辛怡捂著臉嗚嗚的哭出了聲:"你不是說鳳凰科技一個月能翻一番嗎?我隻是想挪用一個月,賺了錢就把公款還上,沒想到那個小妖精,她害得咱們家破人亡!"
第二次挪用公司賬上的二百萬資金時,辛怡確實猶豫再三,石羽已讓她將這筆錢作為應付賬款匯出,拖延搪塞一下,也不能超過一個禮拜。如果一旦短期內不能抽身,後果簡直不堪設想。不過,小雨留給她的印象不錯,加上消息又源於金戈,辛怡便覺得奇跡有可能發生。她已經不寄希望鳳凰科技上漲百分之百了;公司的那筆貨款很快就要用,即便鳳凰科技過上一兩個月能翻番,她也等不及了。她必須抓住這幾天的機會從股市抽身,再入市二百萬,隻要能反彈百分之二三十,所有的損失就基本打回來了。鳳凰科技已經下跌了百分之五十,純從技術圖形上看,也該有個反彈了!況且,小雨不是信誓旦旦地說,這是莊家拉升前的最後一次洗盤嗎?辛怡萬萬也沒有想到,她第二次大舉買入鳳凰科技的時候,莊家已經在不計成本地出貨,這哪是拉升前的最後一次洗盤,分明是股票暴跌前的最後一次逃命機會!她不但沒有奪路而逃,反而伸著脖子把腦袋送進了人家拴好的絞索裏!
許非同腦海裏已是一片空白。他盤腿坐著,掏出香煙叼在嘴上,因為手抖得厲害,怎麽也打不著火。他扔了打火機,把煙從嘴上拿下來,下意識地掐成兩截兒,用拇指和食指撚成碎末。煙末從他的指縫間紛紛落下,在他的腳旁堆成了兩個小墳頭兒。
"一人做事一人當,我不會連累你。"辛怡反而安靜下來,她把散落到額前的一縷頭發攏向耳後,側身下床穿鞋。
"都這時候了,說這些有什麽用?"許非同的大腦重又啟動,"我馬上去見石羽說明情況,求求他通融一段時間,一旦反彈馬上平倉,爭取少損失一些,剩下的窟窿咱們砸鍋賣鐵、求親告友也給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