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次日早晨他醒過來。因為睡眠不足頭有點疼,眼睛也有點疼。他伸手一摸,床的另一半空了,孫美美已經走了。

他睜開眼睛。昨夜的一切就像夢境一般。

洗漱完畢穿戴整齊梁文幾乎忘了頭一天夜裏發生的事了,他隻是感到某種殘留在軀體上或者說是記憶中的欣悅。一夜暢快的讓他覺得身體通透,心情也格外地好,他在鏡子裏看到自己的臉上泛著光澤,臉色也比平常更明亮。

上班的路上他坐在汽車裏,腦子裏行雲流水一般想著孫美美。他想著她飽滿的****,柔滑的皮膚,軟軟的嘴唇,還有她經久不息的吻,心情不由蕩漾起來。不過他沒有放任自己的幻想,而是馬上收回了心神。他理智地評定孫美美最具魅力的不是性,而是她的聰明和才情。他忽然為自己昨夜做過的事情有些不安,他不明白自己怎麽會一時衝動和她上了床。他挑選女人向來第一注重的是外表,孫美美顯然是不達標的。他喜歡高挑秀逸的女人,略微有一點的矜持和冷漠,還要有清水出芙蓉的純淨和媚到骨子裏的性感,那才是他魂牽夢繞的類型,孫美美同樣也是相去甚遠。在任何頭腦清醒的時候他毫無疑問都隻會把孫美美定位為“朋友”而絕對不會是“女朋友”,因此隻能說明昨夜他的確是喝得太多了。他嘴角卷起一絲微笑,下意識地搖搖了頭,略帶悔意地否定了自己喪失理性的酒後行為。

而此時的孫美美完全沉浸在幸福之中。過去的一夜不僅是甜蜜的,而且是銘心刻骨和永生難忘的。她暗戀梁文好久了,從見到他的第一麵她就喜歡上了他,連她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麽會愛上他。他的長相、氣質、風度都是她所喜歡的,她欣賞他的智慧、果斷、幹練甚至自大,包括他的心硬和冷漠都令她著迷。她一步一步陷入到一張看不見的情網當中,隻要是梁文的,無論什麽對於她來說都是好的,都是令她喜愛和喜悅的。她深深地迷戀他,甘願為他做任何事情,願意把一切都給他。她幾乎快被自己的熱情焚毀,她也因此而理解了世間的一切狂熱。不過她卻從來沒有幻想過有一天會美夢成真。她狂熱但並不糊塗,她明白這份愛隻是自己單方麵的,她沒有奢望過梁文也會愛她。可是昨夜突然降臨的巨大的幸福猶如甘霖一般讓她心中的愛情之樹不可遏製地生長起來,一夜工夫已經是枝繁葉茂。原來她已經不相信這個時代還有愛情存在,現在她不再懷疑了。她相信自己得到了真愛,終於可以幸福地放開心來愛一個人了。

孫美美覺得自己脫胎換骨,成了一個新人。早晨對鏡梳妝的時候她在鏡子裏看到了一個嶄新的自己。現在的她清新、潤澤、充實、自信,她感覺自己邁進了一個新的境地。自從初戀失敗以後她還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充滿了幸福感。

雖然一夜沒怎麽睡覺,但她卻精神煥發。她坐頭一趟班車去了報社,到達之後頭一件事情便是去探望自己心裏裝著的那個人。她輕手輕腳地穿過長長的走廊,心裏的快樂簡直快要溢出來了。

梁文還沒有到,辦公室門緊閉著。她敲了敲門,隻有空空的回聲。她返回辦公室忙了一會兒,耗掉了一些時間,又一次穿過長長的走廊,去看梁文。這一次她剛一敲門門就開了,她看見梁文正和幾個副總編在裏麵開會。就在門打開的那一瞬間她和梁文的目光碰撞了一下,但就在這個匆促的對視中她沒有從他的目光中看到一絲的欣喜和快慰,她看到的是他慣常的平靜和沉穩。她聽見他在裏麵用冷靜的聲音問她:“有事嗎?”她回了一句“沒事”,慌亂地帶上了門。轉身離去的那個刹那她的心毫無來由地忽地一沉。

回到辦公室她變得心煩意亂。她一遍遍地在腦子裏回放著剛才與梁文對視的片刻和他的眼神在無意中透露出來的信息,莫名其妙地有一種失落感。她自己都覺得自己太神經質了,可她又太相信自己的直覺了。她至少能確信自己沒有從梁文的眼睛裏看到她所期待的東西,為此她產生了巨大的困惑和自我懷疑。一上午她都在思慮和煩悶中度過,無論怎樣理性地寬慰自己都無法讓心情變得好轉一點。

她打開電腦,想用工作來衝淡自己心裏那種說不清的沮喪。可是她一個字也寫不出來,她絲毫也找不到往常那種寫字的激情。她發現自己心裏隻有一個渴望,就是見到梁文。這個念頭折磨得她坐立不安。她一次又一次地跑到走廊裏去聽他們的會有沒有結束,心情焦灼異常。

可這個會竟然開得無休無止,到中午十二點還沒有結束。孫美美認為這不是梁文一貫的風格,因此她覺得他是在有意回避自己。雖然她仍然認為自己這麽想很神經質,可是她卻認定自己沒有猜錯。

終於外麵樓道裏響起了副總編們的說話聲和腳步聲,會議結束了。可是孫美美卻沒有心情去找梁文了。她沉浸在一種莫名的悲觀當中,獨自默默地坐在辦公桌前發呆,中午飯都沒有去吃。

下午是黨員大會,梁文給全體黨員上黨課,孫美美不是黨員,她連入黨申請書都沒有寫過,自然沒有資格參加。她在焦躁和無聊中度過了整個下午。

本來這樣的時候她是可以早早地下班的,她可以去逛街、健身或者看場電影,以前她通常是這麽做的。但是這天她卻沒有走。除了想見到梁文她覺得做什麽都沒有意思,而且也打不起精神。她並不知道梁文下班之後有沒有自己的安排,一廂情願地等著他。她覺得自己就像離開了水的魚一樣焦渴難耐,如果見不到他幾乎就活不下去。——她痛苦地意識到自己陷入了戀愛。

黨員大會終於結束了。辦公室在一陣喧鬧之後重新安靜下來,同事們都下班走了。孫美美感到寂寞像洪水一樣淹沒了她,心裏的勇氣卻像沙漏裏的沙一樣漏得差不多了。她估算著梁文該走了,心裏催促自己趕快行動,可是卻又拿不定主意這樣主動會不會變得更加被動。——她從來都不是一個畏首畏尾的人,麵對自己的愛卻變得軟弱而多慮。

她放下全部的驕傲,抵擋住心裏阻攔的力量,走到了梁文辦公室門口,輕輕地敲了敲門。

裏麵響起了梁文的聲音,她差一點因為激動和虛弱暈倒在地。

梁文正在收拾東西準備下班,見到她進來態度平淡,公事公辦地跟她打招呼,公事公辦地請她坐,態度明顯地冷淡。孫美美心裏有說不出的委屈,不過表麵上還是竭力保持平靜。

他們說了沒幾句話就沉默了,這在以前是從來沒有過的。

梁文坐在辦公桌後麵臉色冷峻地沉默著,好像麵前擺著一道難題。孫美美突然非常生氣,覺得自己來這一趟實在是沒有必要。

她正要離開,看見梁文無辜地看著她,目光十分清澈。他從辦公桌後麵站起來,朝她走過來,向她微微一笑,就像平常一樣放鬆和自然。她看著他幾乎在一秒鍾之內發生的變化,十分驚愕。但心情卻大為好轉,因為她又看見了那個她深愛的梁文。

“晚上一起吃飯好嗎?”她幾乎是脫口而出。

“不!”他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她,“我要回家,今晚老婆回來。”

“晚一點回去不行嗎?”她堅持著,心裏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麽“非分”過。

“不行,”他口氣堅決地說,“和她說好的。”

她敗下陣來,愣在那裏說不出話來。

她賭氣地離開了他的辦公室。

這一天就這樣結束了。

第二天她調整了自己的心情,她想他不接受自己的約會確實是因為他已有安排,自己不應該生他的氣。可是她說服不了自己的是他為什麽不能夠友善地對待自己?她回想起他對自己說話的語氣,他對自己的態度還有他怠慢的眼神,心裏便有刺痛的感覺。以前他可從來不是這樣的,為什麽會在一個相親相愛的激情之夜之後反而變得疏遠了呢?她百思不得其解。她一點點地反思自己,仔細地省察自己做錯了什麽,可還是弄不清楚問題出在哪裏。

孫美美盡管受到了如此的挫傷,但是心裏還是原諒了梁文。她想和他見一麵問問他也許誤會就消除了,或者根本就沒有什麽誤會,隻是他一時情緒不好。這麽想著她的心情又漸漸地明朗起來。

這一天緊張而忙碌,上下午她都在外麵采訪,直到下班時分才趕回報社。

她沒有貿然去梁文辦公室找他,而是先撥了他的內線電話。沒人接聽。她猶豫了片刻,撥通了他的手機。

她的心咚咚地跳著,默默地數著響過的鈴聲,等了好久電話那頭也沒有響起梁文的聲音。她不甘心,一連打了三次,但三次他都沒有接。一股徹骨的寒意從她的心髒湧向全身,她頓時就像掉進了冰窖一般。她明白他是在用這樣冷硬的方式拒絕她。這個夜晚她在無比沮喪之中度過。

早晨醒來孫美美決定放棄一切幻想。梁文的意思已經非常清楚了,他不愛她,而且也沒有打算愛她。既然如此,她也沒有必要為情所苦,她應該振作精神,忘掉那個夜晚,專心做自己的事情。

可是真要這樣做卻並不簡單。雖然即使她深陷戀情智商極為低下她也清楚愛一個不愛自己的人是徒勞無益的,她應該遠離他,忘記他,隻當他不存在。可是令她苦惱萬分的是她總在下意識地想著那個人,尤其是當她進入報社大樓這種想念會變得格外強烈。她本來想好從另一側樓梯上去,這樣可以避免從他的辦公室門口經過,可是她的雙腿卻不聽大腦的指揮,還是沿著她走慣的路線走了過去。當她從他的門外經過時,她的心突然狂跳起來。她忍不住十分衝動地想,今天一定要見到他,一定要跟他好好談談,一定要當麵問問他為什麽這樣對待自己,她想就是死也要死個明白。

辦公室的人都走了之後她撥通了梁文的電話。聽到他的聲音她忽然覺得滿心委屈,眼淚幾乎要流下來。

“你為什麽不接我的電話?”

梁文在片刻的遲疑之後說:“那會兒我正忙。”

她清楚這是托辭。

“今天可以見麵嗎?”她問他,心裏有一股赴死的衝動。

“有什麽事嗎?”梁文問她,語調似乎有了一點緩和。

“沒事。”孫美美盡量平靜地說,“我就是想見見你。”

“今天沒有時間,改天再說吧。”梁文口氣堅決而冷峭。

孫美美憎恨自己又做了一回蠢事,她懊惱自己一連吃了好幾條壕溝還不長記性。放下電話她後悔得真想一刀把自己殺了。她想自己早應該清楚梁文是怎樣的一個人,在報社她聽到過太多對他的議論,也聽到過太多對他的非議,而且她自己也有眼睛觀察,可是她卻從來認為對他的那些負麵輿論都是別人對他的誹謗和攻擊,是別人妒賢嫉能。她不相信他真會那樣冷酷地對待部下,會那樣狠毒地迫害同黨,而現在她相信了,至少不再認為以前聽到的對他的議論完全是無稽之談。她想就是這樣的一個人,自己還深愛他,甚至碰了壁還不肯回頭,自己實在是太傻了!她獨自坐在黑暗籠罩的辦公室裏,心灰意冷,萬念俱灰。

也不知過了多久,外麵的天都黑透了,而她還是心意難平。她拿出手機,懷著憤懣和怨恨給梁文發短信,心裏暗暗希望他的老婆也能有幸看到這些信息。

我好想念你。

真想立刻見到你!

你難道一點也不想我嗎?

你害了我,你知道嗎?

既然如此我們為什麽要走到一起?

你沒有一點誠意。

你是個冷漠的人。

你耍我是吧?

我看錯你了。

我非常非常後悔。

永遠不認識你就好了。

你沒事兒吧?

為什麽不理我?

你說話呀!

求你了。

我愛你!

再說一遍:我愛你!

我太愚蠢了!!!

她每隔五分鍾發一條,一共發了十八條,前後用了大約一個半小時。她耐心而冷靜地做著這件事,真實的心情並不像短信反映出來的那樣起伏不平。或者說她把起伏不平的心情壓製住了,人就像注射了麻藥那樣麻木。發出前麵幾條短信她還等待著梁文回複,或者說潛意識裏還在等待著他回複,盡管憑她對他的了解她判斷他是不會回一個字的,果真他毫無動靜。她發出的一條條短信就像一支支漫無目的的箭一樣從她的手裏飛出,在這個夜色籠罩的城市裏消失得無影無蹤。她以為自己的這些句子很有力量,甚至很有殺傷力,她沒有想到的是梁文的沉默更有力量,更有殺傷力。發完短信之後她更加鬱悶。梁文太沉得住氣了,她知道這些對他是不起作用的,她也知道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她一怒之下寫了一份辭職報告,打算一走了之,從此永遠消失,也永遠不再見他。她打算走得很遠很遠,到一個完全沒有人認識的地方,默默地過完一生,默默地獨自死去。——想到死她心頭猛然一顫,原來她隻知道自己愛他,現在才知道自己竟然可以為他孤獨地去死。她的眼淚刹那間滾滾而下。她想自己真的是太傻了,愛得這麽懦弱,愛得這麽卑賤,她覺得自己被愛情禍害得好慘。

哭過之她清醒了許多,理智也慢慢地恢複了。她明白自己果真這樣做了其實也並無多大意義,梁文是不會在乎的。相反,那樣一來她失掉了一份自己喜歡的工作,而且也徹徹底底地離開了自己心愛的人。在內心最軟弱的時候她甚至這樣想:即使不做情人,不做朋友,能夠遠遠地看他一眼也是好的。

在經過了一番痛苦而激烈的思想鬥爭之後,孫美美終於向自己妥協。她撕掉了辭職報告,決定不辭職了。她寫了一份休假申請,打算出去走走,讓自己心情好轉。

梁文是在兩天之後才發現孫美美沒來上班的。這兩天他一直在有意地躲避著她,他成功地做到了,甚至沒有在閱覽室、機房、餐廳、樓道、電梯等公共區域碰到過她。他心裏隱約也有點奇怪,但卻並沒有深想,也沒有想到她根本就沒來。

馬上就要到周末了,“新聞論壇”的存稿眼見快沒有了,梁文權衡之下覺得還是得找孫美美。他往她辦公室打了一個電話,代主任李東林告訴他孫美美休假去了。他“哦”了一聲,心裏一陣失落。一上午他心情煩亂,孫美美招呼不打一聲就消失了讓他有點措手不及。

他當然知道孫美美這樣做是故意的,心中有一點不快。他心想哪裏離了張屠戶就吃帶毛豬了?打開電腦,親自上陣。

不過下筆卻很不暢。他寫幾行站起來吸支煙,寫兩行又刪掉一行,折騰了一上午一數字數不多不少整整二百五十個。他心裏很惱火,也很無奈。

吃過午飯他繼續端坐到電腦前麵。他和辦公室打好招呼有任何事都別打擾他,即便是報社大樓著火。他鎖上門,拔了電話,打算一心一意地投入到寫作當中。可是他體會到的卻是老牛破犁的艱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