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作為市委常委,紀委書記常安順的辦公室跟書記劉定國的辦公室差不多大小,都帶有一個小套間,裏麵支有一張單人床,平常加班或者中午不回家的時候,可以稍事休息。

近來,常安順打破每天中午在辦公室套間的床上眯一覺的習慣,開始回家睡午覺。他不得不打破這個習慣,原因是這段時間,到常安順的辦公室裏準時來上班的,除了常安順本人以外,還有一個人,一個女人——程小鳶。

程小鳶現在所有的工作,就是四處上訪告狀,一心要給自己的丈夫討個清白回來。北京去過,省委、省政府、省紀委去過,有好幾次她賴在省紀委不走,還是信訪辦的同誌去省上把她領回來的。市委市政府就更不用說了,隔段時間,程小鳶就會找劉定國或者萬長卿鬧騰一回。常安順也給鬧騰過,但常安順脾氣好,覺得女人嘛,都是這個樣子,何況剛死了丈夫,其內心的淒苦和絕望可想而知。

但現在,程小鳶的狀也不怎麽好告,原因是經常有人監視她,隻要她這兒一有風吹草動,就立馬會有相關部門的人找她談話,給她做工作,警告她不能再越級上訪,否則後果自負。

程小鳶也犯了渾勁兒,她想,越級上訪你這管那管的,我不越級上訪還不成嗎?我就找市政府,找市紀委,找常黑子,把那些個貪官汙吏、奸商的皮給扒下來,讓老百姓瞧瞧,讓雎陽人瞧瞧,還自己丈夫一個清白。

程小鳶的丈夫姓沈,叫沈陽,原衢水縣常務副縣長。沈陽當時死得很蹊蹺,連人帶車被泡在一個水庫裏足足過了半個月才被人發現。公安介入調查了,最初得出的結論是意外事故,死者在自己駕車的時候有喝酒的嫌疑,車速有可能太快,衝出了路麵,直接栽進了公路下麵幾十米深的水庫裏。但有人提出了質疑,說是半夜三更的,沈陽跑到那個僻遠荒涼的水庫去幹什麽?這是第一個疑點。其次,從死者掉進水庫的方向來辨別,即使是酒後駕車,車速太快衝出路麵的話,按照物理學上的慣性原理,應該是衝進水庫源頭的淺水區,而不是跟滑落路麵呈垂直方向的深水區。後來又折騰了些日子,得出了新的結果,這次定性為自殺,認為沈陽當時在競爭縣長職位時,思想壓力過大,導致精神分裂,心裏承受不住自殺了,醉酒有可能加速了他的精神崩潰。得出這個結論的,是一位從國外留學歸來的犯罪心理學博士。程小鳶之所以一直上訪,除了丈夫死得不明不白,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公安部門得出的“自殺”結論,她認為這個結論壓根兒就是在侮辱她的丈夫。

常安順也不相信那個留洋博士的胡說八道,沈陽的承受能力如果那麽差,他根本就混不到常務副縣長這個位子上來——開玩笑嘛,一個幹部,如果心理素質不過關,光大大小小的會議都能把你給開瘋了。我們黨的幹部,不管是好幹部還是壞幹部,有一點兒是非常紮實的,那就是心理承受能力,不然,來自各方麵的壓力、矛盾、複雜的人事關係、工作當中的焦慮感等等,承受能力那麽差,早都跳N次水庫了,還能等到競爭縣長的時候才去自殺?

程小鳶的申訴材料,常安順不知已經看了多少遍。程小鳶口述的那些內容,常安順也聽得耳朵快起繭了,但常安順不表任何態度。他沒有態度。因為他的態度不起任何作用,照樣破不了案子,也幫不了程小鳶什麽。程小鳶認為,是萬盛公司的孟少爺想要衢水的一塊地,沈陽沒有答應,孟少爺就和分管黨群的副書記合夥害死了沈陽,因為那個副書記也想當縣長,而沈陽是他的有力競爭者之一。這隻是推測,在法庭上,這樣的推測不起任何作用。常安順當了多年的紀檢書記,不知經手辦了多少案子,但沒有一件案子是僅憑推測就下結論的,所以,他無法就程小鳶的推測表示什麽態度。

常安順有個類似於鑽牛角尖的理論,他自己稱為“強奸論”。所謂“強奸”,第一個前提,必須是在對方不情願的暴力情況下進行的;第二個前提,必須是施奸者的那件物事已經入了港上了道——隻有滿足這兩個條件,才算得上是真正的“強奸”,否則,隻要那件物事沒有入港,就隻能算是“強奸未遂”。常安順感興趣的是第二個條件,他認為,辦案子,也得跟“強奸”一樣,入港,坐實了,辦成鐵案,任你有天大的本事也翻不過來,那才稱得上是過得硬的案子。基於這個理論,常安順過手的案子基本上沒有任何懸念,該抓的抓,該判的判,該殺的,照殺不誤。

沈陽的死,不是常安順不想過問,而是沒有辦法過問,因為結論是公安局得出來的,他總不能無根無據地給人家推翻吧。沒辦法過問,並不表示他就不再過問。常安順有他自己的策略,他分別從紀委和檢察院各抽調了一名幹部,安排他們去省委黨校學習半年,這半年當中,不需要來單位上班,但卻必須直接聽命於常安順。常安順讓他們幹什麽?秘密調查沈陽的死。一個副縣長,就這樣莫名其妙地在水庫裏泡了半個月,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死了,這還了得?這還是不是的天下?查,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但常安順也清楚,沈陽的死有可能隻是一根導火索,跟這根導火索緊緊連接在一起的,有可能就是一顆或者無數顆定時炸彈。這根導火索斷了,啥事沒有,你平安我平安大家都平安;如果你把這根導火索又拽了出來,還給點燃了,那麽,有可能就是一場血肉橫飛的爆炸。

程小鳶的推測不是沒有道理,沈陽的死十有跟那塊地有關係。去省委黨校學習的那兩名幹部,在沈陽葬身的水庫周圍轉悠了近半個月,終於在附近的一個村莊裏找到一名目擊者。據目擊者說,沈陽出事之前,有兩個人在水庫邊晃蕩了兩天,其中一個人是瘦高個兒,刀疤臉。沈陽出事的那天晚上,他還在自己所在村子的附近看見過他們,他們好像顯得很匆忙,之後就再也沒有看到過這兩個人。巧合的是,孟少爺身邊的打手裏邊,就有一個瘦高個兒的刀疤臉,但自從沈陽出事以後,這個刀疤臉就像從人間蒸發了似的,再沒了人影兒。但這都不能證明什麽。按照常安順的“強奸”邏輯,就是男人的那件物事兒尚未“入港”。接下來,對孟少爺的調查就更離奇了。因為沒有人說得清楚孟學非的生平。

孟學非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呢?你不知道他是個什麽樣的人,你不知道他從什麽地方來,更不知道他有著怎樣的身世背景。常安順最奇怪的就是這點,他安排的人專門跑了一趟孟學非的老家,但秘密查訪了整整一周,結果是查無此人,沒有,壓根兒就沒有這個叫“孟學非”的人。奇怪了,這個孟學非哪兒來的,難道是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原因隻有一個,就是萬盛的孟少爺,凡是公開的屬於他的所有檔案信息,都是偽造的。也就是說,孟少爺把他跟自己出生地的聯係生生給掐斷了,同時也把自己的過去生生給掐斷了。這是為什麽?一個人,為什麽要給自己偽造一個出生地,偽造一個身份,而把自己原本的身世隱瞞起來呢?是不想讓人知道,還是經曆過刻骨銘心的大悲大痛,傷心往事不堪回首?這些都是謎,就跟沈陽的死一樣,也暫時還是個謎。

常安順安排人秘密調查沈陽的死和萬盛的孟學非,他沒有告訴任何人,包括市委書記劉定國和市長萬長卿。他下達的辦案紀律是,知道這件事的,除了他和兩名調查案子的人以外,再不能有第四個人,一切都處於地下狀態,調查案子的兩名幹部直接對他負責。程小鳶就更不能告訴了,常安順認為,大部分女人都是智障,短腦筋,會壞事的。

萬盛的孟學非,在雎陽的根係並不複雜,但你就是搞不清楚,他是怎麽發達起來的,就像一棵樹,憑空長成了參天大樹,沒有過程,沒有根由,促使他生長的是什麽樣的土壤,施用的是什麽樣的肥料,你一概都搞不清楚。他就是雎陽的一霸,到處是他的產業,違法的、不違法的,都有。萬盛的主營業務是房地產和酒店,另外,萬盛還有一家大型洗浴中心,裏麵賣淫的、賭博的、抽海洛因的,齊備了。據說孟學非在自己的別墅裏就養著一大批女孩子,個個國色天香,說是要學古時候的皇帝,三宮六院,夜夜笙歌。這個孟學非,也是膽大妄為到了極點,吃喝嫖賭不說,還曾經在大庭廣眾之下把一個小礦老板的轎車撞成了一堆廢鐵,最後竟然大大咧咧地說要把自己的悍馬車賠給人家。這樣一個在雎陽地麵上無法無天的人,竟然沒有人敢管他。常安順很奇怪,在奇怪的同時,也多了一份謹慎和小心。他知道,孟學非這樣的人,你輕易不能動他,弄不清楚他的底細,坐不實他的犯罪事實,你動他隻能給自己徒惹一身騷,屁事不頂。

還有兩件事情是常安順吃不準的:一件是市長萬長卿在孟學非開發的水榭花苑裏有一套別墅,產權是不是在萬長卿的名下他不清楚,反正萬長卿偶爾會去那兒住個一天半天的,十分隱秘,幾乎很少有人知道這件事——水榭花苑的別墅,動輒幾百萬一套,萬長卿哪來那麽多錢?要不,就是某個朋友借給萬長卿居住的,但又不像,市政府給萬長卿安排了房子,難道他萬長卿還有什麽見不得人的勾當,需要另建一個秘密巢穴?另一件事情,就是市府辦的主任李文韜有一次很神秘地來找他,出示了兩張各五十萬元的入款憑據,李文韜把這一百萬元均轉入了紀委開設的廉政賬戶。這錢是哪兒來的?誰送的?送給誰了?顯然不是送給李文韜的,李文韜還夠不上別人給他大筆行賄的分量。

顯然,收錢的人不敢不收,收了又怕出事,隻好安排李文韜出麵把錢存進了廉政賬戶。李文韜來找他的意思,是要常安順以紀委的名義出具一個證明,證明這筆錢存進了廉政賬戶,並嚴格保密,不能有常安順之外的第二個人知道。李文韜不說他身後的那個人是誰,常安順也就不再過問,每個人都有不得已的苦衷,更何況,即使他知道了是誰送的錢,知道了是送給哪個領導的,又能如何?去查,能查出個什麽來呢?在時機不成熟的時候,他常安順知道得越多,就越麻煩。這兩件事情,究竟跟萬盛的孟學非有沒有關係,常安順不知道,但這兩件事情如同兩錠秤砣,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口上,讓他時不時地喘不過氣來。他堅信,任何事情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他也堅信,舉頭三尺有神明,上天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會放過一個壞人,但水落石出的這一天,究竟是什麽時候呢?

程小鳶每天按時來常安順的辦公室裏靜坐,也不鬧騰,更不幹擾常安順的正常工作,隻是安靜地坐在常安順對麵的沙發上,癡呆呆地,可以很長時間動都不動一下。常安順批閱文件、讀報紙、跟人談話、安排工作,程小鳶一概在旁邊坐著。時間長了,常安順也就習慣了,該幹嗎就幹嗎,偶爾加班,秘書去買盒飯,也會給程小鳶帶一份兒,這個時候,程小鳶往往不客氣,接過來就吃。看她大口吞咽滿臉心思的架勢,常安順就知道這個女人壓根兒就沒有吃出飯菜的味道來,吃飯已經成了她的機械動作,就跟鍾表一樣,走到了那個點兒上,就該上上發條,擰擰緊什麽的。下班了,常安順往外走,程小鳶也就往外走,很準時。有時候,常安順來辦公室遲了,程小鳶就在常安順的辦公室門口靠牆站著等他。

偶爾,程小鳶也會給兒子打個電話,就用常安順辦公桌上的電話打。程小鳶的兒子17歲,讀高中一年級,沈陽出事以後就送到了程小鳶的娘家,由孩子的外婆照看著。程小鳶跟兒子通電話,輕聲細語的,囑咐兒子天冷了,一定要穿暖和一點兒,要聽外婆的話,外婆年紀大了,不要惹外婆生氣,要好好學習,給自己的父親爭口氣……

常安順聽得心裏就有些發酸。這時候的程小鳶,是屬於一個孩子的母親,屬於一個母親的女兒,不管她走到哪裏,不管她的內心蘊藏著多麽大的悲傷、多麽大的冤屈,始終都有兩根親情的線在牽引著她,一個是養育她的母親,一個是她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兒子!

電話打到最後,程小鳶無一例外地會說,兒子,放心,我會給你的父親討一個公道回來的,會的,一定會的。

她說著說著,就會哽咽起來,大顆大顆的淚滴順著臉頰滑下來,落在常安順的辦公桌上,像是在無聲地抗議著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