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為新工業園區選址規劃的事情，楊之棟先後跑了三四趟省城。最後一趟從省城回來，人就有些蔫耷耷的，好像精氣神兒被抽幹了似的。劉定國心裏就明白了，隻怕楊之棟斥巨資圈的那些地，隻能長荒草了。

事情的發展遠遠超出了劉定國和楊之棟的想象。

當初，把兩套方案報到省上去是迫不得已之舉。市委常委會上議了幾次，劉定國和萬長卿兩個主要領導的意見相左，一時僵持下來。後來，還是萬長卿提議，把方案報到省上去，請省上有關部門把個關。劉定國一想，也好，這樣不但他劉定國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洗脫幹係，在某種程度上萬長卿的壓力也會小一些，何況，憑楊之棟在省上的活動能量，省上有關部門的把關，隻怕最終會按著楊之棟的意思裁決下來。

結果卻令人大跌眼鏡。

省發改委等相關部門不但批複同意雎陽市關於在西城近郊建立新工業園區的第一套方案，而且對該方案提出的關於環保、廢汙處理方麵的意見大為重視。他們認為，環保已經成為一個世界性命題，雎陽能在這個時候率先作出表率，難能可貴。

如果事情僅止於此，也就罷了。令人更加意外的是，省財政專門在預算外撥出一部分經費，用來支持雎陽建設新工業園區。省上給出的指導性意見是，建議雎陽市政府采取“政府搭台、官民結合、市場運作”的模式，市政府隻是參與管理和監督，引進企業自主開發建設，對引進的企業，根據具體情況，在土地和稅收方麵給予一定的優惠。省財政分三次劃撥下來1.2個億，要求市財政配套2.4個億，參與開發的企業自籌4個億，總投資7.6個億。

這隻大蛋糕終於塵埃落定，隻是沒有如期落在楊之棟的盤子中，而是徑直掉進了孟少爺的嘴巴裏。

楊之棟的眼珠子都紅了。什麽叫“引進企業”開發建設？純粹是掩耳盜鈴嘛，你規劃在人家萬盛的地盤上，還需要引進什麽樣的企業來搞開發？再笨的人都看得出來，這明擺著就是讓萬盛公司大發其財而已，光地皮升值這一項，萬盛公司的孟少爺就會賺個盆滿缽盈，何況政府還要給投資3.6個億？天上不但掉餡餅，而且還掉下一堆金疙瘩來。

楊之棟問：“那個孟少爺是什麽來路？”

楊之棟這話是衝著劉定國問的。但楊之棟顯然不需要劉定國回答。楊之棟是什麽人？一直以來，隻要他跺跺腳，雎陽的地就會打上幾個寒戰。但誰也不會想到，這次楊之棟竟會輸給萬盛的孟少爺，而且輸得如此之慘，輸得如此莫名其妙。

劉定國也想不明白。楊之棟一趟又一趟地往省上跑，他是知道的，而那個孟少爺，照舊帶著一群馬仔，開著他那輛黑色的悍馬在雎陽的市麵上逛蕩，沒見他有什麽大的動作呀，難道真的是城市設計院那幫老學究提出的環保理念打動了省上的某個領導？不可能！誰要是相信這個，那他就笨到家了，估計被人賣了還在替對方數錢呢！那麽，是誰替萬盛說了話呢，而且讓省財政那麽慷慨大方地撥下來一個多億，難道是省委書記盧家達？萬長卿不惜跟自己撕破臉，拚命要把新工業園區建到萬盛的地盤上，不排除他收受萬盛的好處，進而去省上爭取盧家達支持的可能性，畢竟萬長卿當過盧家達的秘書嘛——看來，萬長卿在水榭花苑擁有的那套別墅，十有跟萬盛的孟少爺貓膩不小。

劉定國有些吃驚。他突然覺得，與萬長卿關係僵化，有可能是一個最大的失誤。倒不是他怕萬長卿，而是怕站在萬長卿背後的那個人。萬長卿為了企業之間的利益之爭動用省委書記，好像有些不太可能，但除此之外，再沒有任何合理的解釋。如果萬長卿為了萬盛爭取到了盧家達的支持，那麽，萬長卿和盧家達的關係，可能不僅僅是領導和秘書這一層那麽簡單。聯想到這一點，劉定國的背心陣陣發涼。萬長卿能夠為了萬盛公司的利益，把省委書記搬出來，那麽，萬長卿絕對有可能也完全有能力把省委書記搬出來，讓他劉定國挪窩，進而給人家萬長卿騰地兒。

劉定國有些後悔，為了楊之棟和萬盛的利益之爭，讓他自身陷入被動局麵，顯然得不償失。

讓劉定國心口堵得慌的除了萬長卿，還有一個人——市政府辦公室主任李文韜。那段時間，鄭副書記來雎陽調研的電視新聞鋪天蓋地，而緊跟在鄭副書記身後陪同他視察廠礦企業的，不是劉定國，也不是萬長卿，而是李文韜。一個小小的市府辦主任，他劉定國隻能和省上隨同鄭副書記下來的相關廳局的負責人一起，尾隨在李文韜的屁股後麵遛圈兒。這像什麽話？這個新聞在雎陽電視台整整播放了一周時間，全雎陽的老百姓都看著呢，他這個市委書記的臉往哪兒擱？那個李文韜，老百姓怎麽說的，說市府辦主任一職是他劉定國屙屎屙出來的。他劉定國沒那麽大本事，屙屎能屙出個主任來。但劉定國卻覺得，有必要對下轄的十三個區縣以及市直有關部門的領導職務，在近期作一番大的調整。

人事是需要經常動動的，就像燈芯，你要經常撥弄撥弄，燈才會著得亮一些、著得久一些。人事也一樣，你經常動著，人員才會流動，排在後麵的幹部才能夠看到希望，幹部的幹勁兒才能發揮出來，更重要的，是你手中的權力，才能像魔法師手中的魔法棒一樣，顯示出足夠的威力。

按照省上相關部門給出的建議，市政府要成立一個雎陽新工業園區籌建委員會。等工業園區落成以後，籌建委員會會順勢轉變為工業園區管理委員會，副廳級建製。依萬長卿的意思，這個籌建委員會選一名副市長兼任籌建委員會主任，再選撥一個副主任，擔任常務副主任，由這個常務副主任擔任事實上的一把手，主持日常工作。工業園區的開發商，正如楊之棟所估計的，由萬盛房地產開發公司負責建設開發，也隻能由萬盛來開發。工業園區就規劃在了人家的地盤上，到處都是萬盛圈的地皮，不讓萬盛幹，那哪個公司也幹不成。

萬長卿組織召開了一次市長辦公會議。會上議定，由分管工業交通財政口的常務副市長歐陽一民兼任籌建委員會主任，等市委常委會通過以後，報省委組織部審批。另外，萬長卿提議由市政府辦公室副主任張德祿同誌擔任籌建委員會第一副主任，保留張德祿同誌的市府辦副主任職務。

萬長卿這樣提議，煞費苦心。新工業園區籌建委員會是副廳級建製，由常務副市長歐陽一民兼任主任，實際上隻是掛個名而已，不管實事兒；第一副主任雖然照舊是正處級，聽起來是副職，但卻是事實上的一把手。工業園區近十個億的投資，至少財政撥付的這3.6個億，要從這個副主任手裏過。這年頭，手裏捏著官帽子和錢袋子的權力，才真叫權力，其他都是狗屁。對張德祿來說，一時沒有合適的職位，暫時去這個籌建委員會，一身兼兩職，市府辦這邊的職位保留著，也不錯。運氣好一點兒，等歐陽一民不再兼任主任，張德祿還能順勢弄個副廳級幹幹。萬一幹不下去，或者市府辦這邊有空缺，張德祿可以隨時回市府辦，當主任或者副主任。這樣安排，至少暫時可以讓一直鞍前馬後為萬長卿效勞的張德祿安心一點，否則，既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天底下哪有這樣便宜的事情？

其他副市長對萬長卿的提議沒有什麽異議，一致通過，隻等報市委常委會通過便罷。

張德祿對自己去當新工業園區籌建委員會的第一副主任這一安排，還算滿意，雖然隻是市政府的一個臨時派出機構，卻是副廳級建製，說不定哪天，他張德祿說交鴻運就交鴻運了，掉一頂副廳的帽子下來砸他頭上也未可知。隻是他在市府辦盤踞多年，一直虎視眈眈地要當主任，結果沒當成，臨了還是他先調離市府辦，多多少少有種被排擠出局的失落感。但這種失落感在張德祿的心頭一晃就過去了，山不轉水轉，萬長卿不是把市府辦副主任的那頂帽子還給自己保留著嗎？說不定啥時候，他張德祿又會殺個回馬槍，重新回市府辦當主任來。

張德祿覺得萬長卿這次扔過來的骨頭，多少還有點啃頭兒。

就在市長辦公會議開過後的第二天，萬盛的孟少爺派人來接張德祿，派來的人傳話說少爺想和他敘敘舊。

當初，去南方招商引資，把萬盛房地產開發公司引進雎陽的人當中，就有張德祿，他當時是陪同前任市長去的。萬盛入主雎陽以後，張德祿跟萬盛的關係一直處得不錯，原因是張德祿常年負責後勤接待這一塊兒，而雎陽市政府百分之七八十的接待是放在萬盛酒店的。應該說，是張德祿和孟少爺的私人關係處得非常不錯，否則，一年七八百萬的接待費，是怎麽陸陸續續流進萬盛的口袋裏去的？而現在，張德祿即將去擔任的那個職位，又將直接跟萬盛公司打交道，這使得張德祿和孟少爺的關係更加微妙。

孟少爺住在一幢很大的別墅裏。張德祿跟在馬仔的後麵走進別墅的時候，感到自己恍若走進了某個朝代皇帝的後宮：花苑亭榭，小橋流水，假山湖泊，外加一群豔光四射的美女……孟少爺就在這群美女中間，挺著他那大得出奇的肚子，嘻嘻哈哈地摸一把這個，親一口那個。

一個馬仔走上前去說：“少爺，張德祿主任來了。”

孟少爺“哦”了一聲，在一個女孩的屁股上使勁兒掐了一把，轉身朝張德祿走來。孟少爺像公雞鬥架似的伸開雙臂，邊走邊說：“德祿啊，聽說你近日榮升，可喜可賀啊，今天，我孟某人就給你擺一道賀喜宴。”

孟少爺用勁兒把張德祿抱住，很熱情地拍著他的肩膀。張德祿不怎麽習慣這種西式的禮節方式，關鍵是孟少爺的肚子太大，擁抱起來不方便，還特別別扭，他隻是象征性地抬起胳膊回抱了一下。

張德祿說：“我那算什麽榮升，倒是孟總你，天天歌舞升平，美女相伴，想必古時候的皇帝也未必如你這般風光啊。”

孟少爺說：“皇帝老兒算個狗屁，你說他看過電視嗎？你說他用過手機和電腦嗎？你說他坐過飛機嗎？開過奔馳寶馬嗎？沒有吧，他遠遠不如咱們，不如！”

張德祿一想，還真是這個理兒，連聲附和說：“孟總說得有道理，有道理。”

孟少爺說：“美女嘛，我這多的是，你隨便挑，挑上哪個算哪個，讓她陪你……這女人啊，多了也是麻煩，德祿你是文化人，讀的書多，你說說看，那些短命的皇帝，是不是都讓他的妃子們把身子骨掏空了才短命死的？”

孟少爺的這個問題，張德祿還真沒辦法回答。孟少爺向來就是這麽一個脾性，說話想到哪兒說到哪兒，口無遮攔不說，有時候話說得讓人沒頭沒腦，給人的感覺好像是這人短根筋兒，天生腦子有缺陷似的。但孟少爺的腦子沒有任何缺陷，更不愚蠢，如果真是有缺陷，絕對不會把萬盛做得這樣大、這樣紅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