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張德祿這段時間躲在家裏,他是真病了,感冒,咽喉腫痛,鼻涕一串一串地往下掉。輸了兩天液,感冒症狀倒是沒有了,卻渾身乏力,一點勁兒都沒有。張德祿不敢馬虎,立馬去找了那個素有“民間扁鵲”之稱的老中醫。

老中醫替他把了把脈,笑著說:“張主任大可不必緊張,隻是偶感風寒,身體過於虛弱而已,老夫給你開兩服中藥,包管你藥到病除。”

也怪,兩服中藥喝下去,感覺渾身有勁兒了,胳膊腿兒也能伸展開了。但他暫時還沒有去上班的打算。

那天,在萬市長辦公室一看到常安順,他的心裏就咯噔一下,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常安順在雎陽官場盤踞多年,是老紀檢委書記,他有一個外號,叫“常黑子”,這個外號一方麵是指他麵相長得粗糙,顯黑;另一方麵,是指他表麵看起來沒什麽威嚴,對市委書記言聽計從,對群眾反映的案子也大多不太在乎,但是,如果是有確鑿證據的案子,一經坐實,常安順的手底下基本上沒有幾個“活口”,那個流行語怎麽說來著,叫“一個都不放過”,非把你往死裏整不可。被他處理過的幹部背後都罵他心黑。張德祿當時的想法是,別是讓常黑子揪住什麽了吧?他有點兒心虛,看萬長卿的架勢,似乎不準備摻和什麽意見。好在紀委調查組的人員平時都比較熟悉,加上就在萬長卿的眼皮底下了解情況,那能問出個什麽?一場調查就像演戲一樣,匆匆走了個過場。但張德祿不放心,他看得出常安順那天很窩火,一張黑臉黑得像鍋底似的。這可不大妙。

在張德祿的處世哲學中,有一個非常簡單的底線,那就是:寧肯得罪好人,也不可得罪惡人。得罪了好人,沒事兒,他不會把你怎麽樣;得罪了惡人,對不起,你弄不好會吃大虧。像他的頂頭上司李文韜,張德祿向來不把他放在眼裏,因為他知道李文韜的脾性,除了工作上的事情,李文韜不會把他怎麽樣,更不會背後玩陰的害人什麽的,如果李文韜會那一套,早就不是現在的李文韜了。但常黑子不同,常黑子在雎陽的幹部口中素有“惡人”之謂,因為他輕易不給誰找碴兒,但一旦找上了你,就像一塊黏糖,永遠粘在了你身上,你很難逃脫厄運。張德祿感到自己就像一隻獵物,被狡猾的獵人盯上了眼——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一個中層幹部,老是被紀委書記惦記著,實在不是什麽好事情。

之前,萬長卿曾經偶爾問過一句:沙麗娜還在跟自己的丈夫鬧別扭?

張德祿內心驚詫不已,萬長卿很少在自己麵前提起沙麗娜,突然提起來,肯定有什麽特別的用意。但就這麽一句,萬長卿再不肯多說。張德祿揣摩了半天,不得要領。後來,他通過一定途徑了解了一下,沙麗娜確實在跟自己的丈夫鬧別扭,甚至已經鬧到了分居的地步。張德祿覺得有問題,這個女人怎麽能跟自己的丈夫鬧騰出這麽大的動靜呢?一家人啊,分居,沒這麽嚴重嘛。張德祿認為自己應該做點兒工作,勸勸這個女人。但怎麽勸呢?直截了當地談,人家還不甩一大嘴巴子過來,你算老幾啊?可是,這件事,張德祿又不能袖手旁觀。

過了些日子,張德祿專門把市電視台台長叫來,鄭重其事地談起沙麗娜的家事。

張德祿說:“沙麗娜是雎陽電視台的明星主持人,在老百姓中的人氣很高,市領導也都比較看重,最近,聽說她在跟自己的丈夫鬧別扭,你是她的領導,應該關心關心,不能因為家庭不和,而把情緒帶到工作中來嘛。”

台長大大咧咧地說:“張主任真是的,萬市長跟前那麽多大事要事都忙不過來,還關心人家兩口子睡覺的事情?放心吧,我的大主任,小兩口鬧別扭,沒事,床頭打架床尾和,即使天大的矛盾,兩口子在床上折騰上一回兩回,啥矛盾就都解決了,該幹嗎幹嗎。”

台長的話說得有點粗俗,張德祿不由得皺了皺眉頭。

張德祿說:“沙麗娜同誌好幾次在重要場合工作表現得很不好,神情恍惚,險些造成重大失誤,有關領導發話了,讓過問過問,你掂量掂量,看是做點工作呢,還是把台長這頂帽子摘下來,讓別人去戴。”

台長咂摸出話的味道不對,趕緊說:“張主任真會開玩笑,這個小沙,過得好好的,幹嗎跟自己老公過不去?分什麽居,還影響到工作?我回去一定好好收拾她。”

沙麗娜是雎陽電視台的一張名片,人長得國色天香不說,節目也主持得非常好,頗得市裏主要領導的青睞,大凡重要場合,都點名要沙麗娜擔任采訪任務。這樣一個角色,電視台長平時也得供奉著,輕易不敢假以顏色,但是,如果因為她個人的原因讓市領導不高興了,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該收拾還得收拾。

張德祿說:“收拾就不必了,年輕人嘛,有時候耍耍小孩子脾氣,可以原諒,你這個當領導的,就應該多關心關心下屬,小沙同誌工作能力強,平時工作忙一點兒,肯定對家裏照顧不上,丈夫有意見也是可以理解的,你找他丈夫談談,解釋解釋,家以和為貴嘛,幹嗎鬧得風風雨雨的?”

台長怎麽做的工作,張德祿不知道,但他一直密切關注事態的發展,直到有一天,台長屁顛屁顛地跑來告訴他,沙麗娜從單位宿舍搬了出來,回家去了。

回家去了的意思,就是兩口子和好如初了。

張德祿這才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但張德祿剛鬆下去的一口氣,又讓常安順給提溜了起來。有人舉報,他張德祿在市政府接待費的支出上有貓膩,跟多家酒店賓館互相勾結,收受賄賂中飽私囊,在娛樂場所找賣淫女,還跟電視台女主播關係曖昧。常安順帶著紀檢委的調查小組來市政府了解情況,而且是捧著市委書記劉定國的上方寶劍而來,顯然不是單純地衝著他張德祿來的,怕隻怕是衝著市長萬長卿來的。張德祿當時倒抽一口涼氣。市委書記和市長掐起來,他這個市長的小跟班,能有什麽好果子吃?何況劉定國的第一刀就朝著他張德祿的脖子砍來。大樹底下好乘涼,古人早就替你總結了,而且總結得很精辟:得有靠山,得有大樹罩著你,尤其在官場上,沒有人罩著,別說往上爬,弄不好你就是挨宰的第一個對象。張德祿一直以為,背靠萬長卿這棵大樹,在雎陽的官場上,就可以順風順水高枕無憂了,誰承想,板上釘釘的市府辦主任沒當上,而後李文韜又從他手裏奪回了財政大權。現在倒好,成調查對象了,還勞駕市委常委、紀檢委書記親自帶人來調查。

張德祿梳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想起當初市長萬長卿很偶然地提到沙麗娜,態度沒有什麽異樣,卻很突然,看來事出有因。不用問,市長萬長卿早就收到過告狀信了,不好跟他明說什麽,隻是點了點,給他張德祿提個醒,讓他該處理的處理一下。

告狀信中有一條,說張德祿跟市電視台某女主播關係曖昧,由於僅僅是捕風捉影,沒有任何真憑實據,調查組把這一條忽略過去了,沒有再過問,但張德祿還是出了一身冷汗。

官場如戰場,張德祿現在才體會到這句話的殘酷性,他張德祿就是剛在刀口底下走了一個來回,而且,刀把子攥在別人手中,他張德祿沒有半點兒主動權。這就好比鋼刀架到了你的脖子上,你還不能有任何反抗。張德祿有點兒灰心,當初,是劉定國不讓他當市府辦主任,硬要把雷東生提起來;現在,又是劉定國親自批示,讓紀檢委出麵調查自己。自己什麽時候成了劉定國對付的目標了?如果萬長卿再有個好歹,別說大樹,弄不好連一棵小樹都沒得扶。

張德祿心裏別扭,就躲在家裏,不想去上班。他知道萬長卿暫時還離不開自己,但問題是,自己像奴才一樣替萬長卿服務,萬長卿給了自己什麽?讓狗搖搖尾巴也得扔兩根骨頭吧,何況自己不僅僅會搖尾巴,光會搖尾巴的狗絕對稱不上是好狗,好狗要為主人看家護院披荊斬棘捕獲獵物,他張德祿怎麽也算得上是一條好狗吧?不說兩肋插刀,至少也是撲下身子為市長幹工作的人,既然是好狗,你連骨頭都不扔兩根過來,還讓別人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像話嗎?當然不像話!你是領導,我這個副主任是給你服務的,也沒錯。但無利不起早,你不給我一個說得過去的前途,我這樣拚死拚活幹有什麽意思?我圖什麽啊?一轉眼,年齡說過線就過線了,我可以等,年齡不可以等啊。

張德祿覺得自己有必要矯情一把,就是躲在家裏不去上班,看他們能把自己怎麽著,也趁機好好休息,否則,光應酬場合的濫酒也得把自己喝出毛病來。

就這樣躲了十來天的清閑,一個周末,萬長卿打發司機來接他,讓他去一趟水榭花苑。水榭花苑是萬盛公司開發的高檔別墅小區,在雎陽市,水榭花苑的環境最為清幽綺麗,傍著燕子河,河水潺潺,小區的風景樹一年四季常綠,給人的感覺好像是每個季節都是春天。住在水榭花苑的都是有錢的人,以倒騰礦石發家的老板居多。小區的保安都是孟少爺親自從退伍軍人裏麵挑的,別的不說,拳腳功夫至少得能撂倒十個八個普通小夥子。一般的主兒,別說在水榭花苑買房子,就是想進去瞧一眼,人家都不見得讓你進。

張德祿坐在市長的二號車裏,司機隻是朝著保安揮了揮手,便直接開進了水榭花苑。他們進了C-18號別墅。萬長卿穿著睡衣,坐在沙發上看新聞,看到張德祿和司機進來,朝張德祿招招手,說:“坐吧,德祿。”

萬長卿很少來這幢別墅,偶爾有空的時候,他會到這裏來休息一下。而知道萬長卿來這個地方休息的人,除了張德祿和司機以外,幾乎再沒有第三個人。

一個年輕女子從臥室姍姍走出來,她穿著一身雪白的睡袍,皮膚細嫩,貌美異常。她的出現,使張德祿感到整個客廳似乎都亮了。

女子說:“張主任來啦?”

她說話的時候,眉毛很自然地往上一挑,有種似笑非笑的感覺。

張德祿心裏感歎,這個沙麗娜天生就是一副狐狸胚子,連眼睛都會勾人!嘴上卻笑著說:“小沙是越來越漂亮了。”

按老規矩,他們四人開始玩紙牌,雙扣,張德祿和司機是對家,萬長卿和沙麗娜是對家,輸家自己往臉上貼紅紙條。沙麗娜臉上的皮膚一直在做高檔護理,她舍不得往自己臉上貼什麽破紙條,就耍賴,實在賴不掉的就眉毛一挑,嗲聲嗲氣地哀求萬長卿代替她貼。一場牌玩下來,總是萬長卿臉上貼的紙條最多。

中途休息的時候,萬長卿問張德祿:“德祿,是不是有意見了?連班都不上?”

張德祿心裏說,何止是有意見,心裏窩的那股邪火還沒地方發泄呢。心裏是這麽想的,嘴上卻不敢說出來,隻是解釋說感冒得厲害,休息了幾天。

萬長卿說:“別理常黑子,他想查什麽就讓他查好了,倒是你的個人前途,你自己有什麽想法?”

張德祿琢磨著,看這架勢,萬長卿要給自己扔兩根骨頭了。他試探著說:“一時半會兒也沒有空缺的職位,要不,我下去鍛煉鍛煉,梅林的那個縣長,不是年齡快到了嗎?”

萬長卿笑著說:“德祿啊,我看你是想喝梅林的茶葉了吧?下去鍛煉鍛煉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以你的年齡,再到基層去,恐怕沒有什麽優勢。”

這點兒張德祿比誰都清楚,現在提倡幹部年輕化,書記、縣長年紀輕輕的多了去了,像他張德祿這樣半老不老的,到下麵縣區去轉一圈,不是恐怕,而是壓根兒沒有優勢。像他這種情況,能爭取做個縣長就已經夠意思了,想直接當縣委書記,難度大了點兒。而當了縣長,想轉任縣委書記,難度就更大了,那該是猴年馬月的事情。而市府辦主任不一樣,幹上幾年不但可以競爭副市長,再不濟也可以混個人大政協的副主席幹幹,好歹算是市一級領導。而市府辦李文韜剛當上主任不久,他比自己小七八歲呢,沒等人家年齡到線,自己就先到線了,等人家提拔,懸乎。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把李文韜挪個地方,給他騰出位置來,但這樣操作的難度可想而知,除非是劉定國想讓李文韜挪地兒,萬長卿雖然貴為市長,但在人事任免上,還不是照樣得看劉定國的眼色行事?

萬長卿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說:“等等吧,等等,機會往往是等出來的。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總會有機會的。”

萬長卿的話似乎流露出某些玄機,又似乎沒有,但有一點,他試圖給張德祿吃定心丸。

張德祿誠懇地說:“多謝市長關心,我會努力好好幹的。”

現實就是這樣,人家手裏的骨頭隻是晃了晃,還沒有扔到你嘴裏,你就得對施舍骨頭的人千恩萬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