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醉顏·獨赴紅塵 (3)
而林公子,他還不知道吧,她要給他一個驚喜,想象在他揭開喜帕的一瞬間會有多激動。
直等到紅燭垂淚瑩瑩弱弱,直等到月上枝頭影影綽綽,她的新郎,那個愛著她的男人,還沒有來。
來的是林家的老爺夫人,告訴她,林公子,失蹤了,不告而別。
喜帕落地,不吉不利,洞房裏沒有了新郎,不是一個淒慘形容得了。
又是一夜輾轉不能眠,這一幕導演來導演去的好戲,卻成了冬月一個人的獨幕劇。
但是,也並沒有讓她等太久,晌午未到,有丫頭跑來相告,公子回來了。
同行的,還有一貌美女子。
他緊緊地握著一個人的手,那個人,是小姐。
冬月,你的心竟然是如此惡毒。林公子的話毫不留情。
他們什麽都知道了是嗎?
陳林兩家的老爺夫人都匆匆趕來了,他們用最不堪的話來咒罵冬月,她倉皇地推開人群,奪門而逃。
冬月走了,她知道不出半天,小城裏會傳遍一個惡丫頭的故事。
但是,怎麽會這麽巧,怎麽會呢?
約公子私奔的人是冬月,約會的地點就是那個竹林,時間是在她把小姐鎖在裏麵的半個時辰後。
冬月算定他們一定不會再錯過。
她要讓他知道小姐的好,那是她的小姐啊。
小姐該幸福了。
聰明的他們靜下來仔細想一想,應該很快就會明白,這是她的良苦用心,告別的話隻有一句,記得相愛。
冬月走了,遠遠地走了,再不回來。
隻願他們,在幸福的生活裏,偶爾地,把那個叫冬月的女子想起。
舊時月色映眉山
她們是女子,才貌雙絕。
冠了這個詞,人生怎樣取舍,都帶了濃墨絢爛的精致,我在寒冬的夜裏讀她的樣子,始終有著刻意保持的距離,不是我忘了靠近,外麵風雪似舊年,漫漫撒著前世的光陰,古老的輪回裏,她是屏風外寂寞的詩意。
原本該是哪個男子身邊安靜的影,卻在國運的動蕩裏,漂泊的愛情似春日的柳,柔柔不能係。她是月光的布帛,不情願,也刺上了絲線,豔了天下人的眼,獨獨與自己無關。
她相信愛,肯去愛,用了一生的時間,隻尋到了孤單。
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落雨紛飛的江南,你神色溫婉,骨子裏的執著是一生的諾言,她用飽滿真誠的生命,惜時也惜人,努力地把留白寫完。
如是,柳如是,每一個字都帶著不褪的墨香,她是明末著名才女。
秦淮河邊的遊絲畫舫上,多少美貌的女子,引得天下風流紛紛而聚,她們的結局不同,起因卻大多相似,都是因為家貧,無奈流落入煙花地。
她本姓楊,名愛,號影憐。
豆蔻稍頭春欲放,一個女子成長的年紀,就在輾轉中打磨,朝代已不安,她輾轉來至金齡,喜歡這裏,並非是有秦淮河的背景,還有這裏的文化氣息,讓她的絕代美豔有個依靠的地方,也讓她的才華有釋放的空間。
她在鬆江與當時極有名氣的社黨名士交往,常著儒服男裝,與大家縱談時勢見解不俗,也和詩唱曲落筆有神。心裏愛慕的也是才華橫溢,有膽有識的人品,她和陳子龍情投意合,但為了投身報國,陳子龍幾次北下,二人逐漸疏離。
多年的歌姬生涯,她早已閱人無數,於這種生活已經厭倦,她深深愛著大明,可是朝代的動蕩卻不知道還要等待多久才能得已平靜。
男人喜歡亂世,可以一展鴻圖,鐵馬冰河闖自己的偉業,為這個不安分的天下維持個秩序。女人則不同,希望生活得安寧,連那樣孤傲的張愛玲也被胡蘭成一句“現世安穩,歲月靜好”而賠了一生的情。但是原本就不安穩,這隻是一個美好的念頭,然而愛著的人不信天下,就信身邊的他,他說了靜好,這歲月的河,就無風無波。
紅妝也脆弱,經不得時光無情把人拋,催得人抬眉能見春已老,她給自己尋的這個人,不年輕,不瀟灑,但有沉穩的味道,和厚厚的踏實。
原朝廷禮部侍郎錢謙益已年過半百,歸鄉兩年,他很少外出,友人也不見來訪,該冷落的都冷落的,比一盞茶涼得還要快。
冬日淡淡的午後,總讓人思眠,他的半野卻來了訪客,拜貼上寫著柳儒士。名字陌生,人也陌生,這個正欣賞牆上字畫的年輕男子看見他進來,恭敬地深深一揖,隻見他蘭緞儒衫,青巾束發,看起來很是英氣,但是這個書生還是太嬌小了些,眸似秋水,膚如凝脂,好象還有隱隱的暗香,正若有若無地飄過,這個男子,俊俏得有些過。
書生頑皮,偷偷笑了笑,轉而正色也不說什麽,上來就吟了一首詩。
草衣家住斷橋東,好句清如湖上風。
近日西泠誇柳隱,桃花得氣美人中。
這柳隱就是柳如是,兩年前他們就已相識。那還是錢謙益剛被免去官職,失意落魄地返回常熟老家,正是愁懷滿腹無處排,年過半百,心裏盛滿暗淡悲涼,疲倦時落腳杭州,恰好未識佳人麵,先就讀到了這首詩,見到柳如是,更是生出憐愛之情。
錢謙益是有名望有身份的人,甚為歌姬的柳如是不但不拘束,反而伶俐之態極為放鬆,落落大方,心有性情,讓錢謙益頓時忘了苦悶,整個人也顯得年輕了,一口氣吟絕句十六首。
溫柔鄉,那個女子的相貌和柔腸,果真就是一味不可置換的藥。
畢竟年齡差了太多,歡喜之情流露出欣賞,他也沒敢給自己更深的念想。
西湖一別兩年,再見柳如是,她男扮女裝,一拜進了門,他們成了忘年交。
外麵世界的紛亂全都不理了,管它來年是不是還有柳絮飄飄,他們披上鬥蓬,去山前踏梅賞雪,滿眼琉璃,梅花開得似火燃燒,卻凝固著一種靜,惹人情思不斷。也會放舟寒釣,相伴身邊卻不作一言,沉寂下來,如冰層暗結的水麵,深處藏著永恒的溫暖。
我們經曆著什麽樣的寂寞,還要看心裏是不是有個伴,有了伴,孤獨就成了可遇不可求的意境,延伸著無限美感,沉在其中,仍然是滿滿的感念,沒有絲毫淒寒。少了那個人,足不出戶,也仍有千裏走單騎的飄零,不能見花開花落,不能見月缺月園。
他們氤氳了整個冬天的暖,燒得旺旺的火爐,滾燙的紅茶,還有相對時,論不完的情懷,對不完的詩。
錢謙益怎麽對如是好,都覺得不能盡興,他選擇了紅豆山莊,親自坐陣為督工,請了最好的工匠,隻用了十天的時間,給如是蓋起了一座樓,我聞樓。
如是,我聞。
他用心良苦。
同樣是西湖邊,《白蛇傳》裏,許仙說,早就知道娘子是妖,她待我這樣好,而世間哪裏有無所求的愛情。
難怪我不喜歡他,不相信愛情的人,永遠也得不到愛,不懂愛的人,永遠隻能尋找愛。
白娘子被鎮壓在雷鋒塔下,是菩薩有好生之德,引渡她的一片癡情。
一個妖,曆盡磨難,修煉了千年又千年,隻為了求得真身,來人間愛一場生死無怨。而人呢?周旋堤防,城府深造,光陰無情劃過,卻不清楚自己所求為何?
這,可也算是人妖殊途的一個解釋?
愛一個人,給她再多都不夠,還有一個給予的機會,也是幸福。
哪怕這機會隻有一次,哪怕這一次關乎生死。
歐陽克,西域人士,學了高深的武功,卻沒學過中原的儒家文化,他自負才調,總覺得憑借自己俊雅的外表和不凡的身手,再貞烈的女子也會傾心。所以他竊玉偷香,以此為榮耀,這樣的想法隻是因為他縱橫江湖這麽久,還沒有遇見一位令他愛上的女子。
這個女子是黃蓉,偏偏是黃蓉,他真真切切地動了心,不過她的美,隻為她這個人,沒有一點不吸引她。
放不下,得不到,一生糾纏。
他中了黃蓉的機關,隻淡淡看著她的臉,我早就知道了,死在你手裏,我一點也不怨。
黃蓉和郭靖的愛情沒有讓我落淚,卻為歐陽克哭了很久,如此蕩氣回腸,寧死不負,不是負黃蓉,而是忠於自己的心,和心裏的愛。
想那歐陽克,青山綠水間,他也是白衣纖塵不染,輕裘緩帶,灑滿陽光的臉上,有著玩世不恭的笑。
愛情是朵花,逢期盛開,有的寂然凋零,還未來得及找好歸處,有的卻至死不休,開得成了精,倔強地,為來世的緣分,點著那盞孤獨的燈。
清樽細雨不知愁,鶴引遙空鳳下樓。
紅燭恍如花月夜,綠窗還似木蘭舟。
曲中楊柳齊舒眼,詩裏芙蓉亦並頭。
今夕梅魂共誰語?任他疏影蘸寒流。
錢謙益一片深情,他一生經曆了宦海沉浮,臨老還鄉卻是帶罪之身,原以為餘下的時日就要在不安的等待和焦灼中度過,所謂的平靜隻是做做樣子,苦撐著名聲,而他憔悴的心,早已沒有人來靠近。
不知是哪一世把閑暇的時光都用來抄寫經文,換來了這紅顏慰蒼年的相知,柳如是雖然年紀輕輕,也是有著坎坷的曾經,他們放牧於山水間,寄情家萬裏,柳如是多次透露以身相許,錢謙益總是故意躲避。
給她什麽都可以,到這一刻卻要小心翼翼,他愛她如花似玉,舍不得未來有分離,可年齡差了三十六歲,他怕誤了她的青春,她還有長長的一生可以去從容的選擇。
他隻要這一點陪伴,已是對天對地,對她的感激。
柳如是也不是普通的女子,她敢愛敢恨,多金的公子她見過,瀟灑的才子也見過,她知道人最難得一顆真心,有這份感情在,就是喜絹上的金玉良緣。
這安穩恬靜的生活,是她渴望了許久的家。
他們舉行了盛大的婚禮,為他鳳冠霞帔,做他溫良的妻。
婚後錢謙益忍痛賣掉了珍藏多年的宋版《漢書》,斥巨資在西湖邊修築了“絳雲樓”,雕梁畫棟,徐徐展開的,都是詩一樣的日子。
詩一樣的日子總是太匆匆,清軍攻破了長城,崇禎皇帝自縊於紫禁城。他這個君王殉了國,引得明末遺老遺少意誌都極其堅定,有人棄筆入空門,有人天下瀟灑雲遊,還有人回歸田園不理新政。
餘秋雨寫過,一個風雲數百年的朝代,總是以一群強者英武的雄姿開頭,而打下最後一個句點的,卻常常是一些文質彬彬的淒怨靈魂。
在明末,尤其明顯,而且是以女子當頭,秦淮河為證。
清軍繼續南下,兵臨杭州城,柳如是雖為女子,卻有巾幗男兒忠義深情,她勸丈夫一起投湖自盡。
錢謙益貪戀紅塵世界放不下,被柳如是很是譏諷了幾句,自己縱身就要往下跳,也被丈夫苦苦地攔了下來。
幾天後,錢謙益剃了頭發,降了清,並很快答應入廷為官,邀柳如是同去,她想也沒想就拒絕了。
錢謙益臨行前一天,他們又一次泛舟西湖上,景色還是那樣美,朗月微風,輕舟小漾,然而他們卻都是麵色沉鬱,連道別的話都沒有,隻是幾句可有可無的叮嚀。
眼前還是熟悉的景,眼前的人,分明已陌生,隻因為,心與心有了距離,中間要跨過的,先是漆黑的深淵。
錢謙益到京城後也不理想,隻得了個禮部侍郎的閑差,與期望的差距太大,免不了失意孤零,心灰意冷。
似水流年已不在,還好有如花美眷,妻子的尺牘不斷寄來,也有相思之苦,也有規勸之言,終於他決定,棄了這官袍,托病回鄉。
西湖邊,仍是他們安逸的家園,經過一次求仕的放逐,錢謙益已年逾花甲,也徹底斷了功名的念頭。
他們有了一個女兒,嬌妻愛女,日子甜蜜如初。
他們可以關起門來,把生活過得波瀾不驚,卻躲不開大禍臨頭。
錢謙益的一個門生,因寫詩諷刺清廷而被緝拿,這個人激昂的情緒,把老師也牽扯了進去,他被關入了大牢,柳如是還在月子裏,任是拖著虛弱的身體冒死上書總督府,要求代夫受刑。
這一舉,感天動地,錢謙益隻受了月餘的牢獄之苦就被放了出來,從此塵世萬千都變得渺小,隻是這個愛著的女子,僅僅愛著還不夠,還要加上敬重。
此後十餘年的生活,能盛盡一生的幸福。
錢謙益八十三歲壽終於杭州,留下柳如是,又是麵對的紛爭。
錢謙益是有正妻的,柳如是嫁過來再受寵也隻是個側室,丈夫在世,她得安樂,丈夫死後,她得到過多少寵愛,現在就要麵對多少的嫉妒。
錢氏家族不容她,為了家產糾纏不休。剛烈的她解下腰裏為丈夫係著的孝帶,三尺白綾,結束了自己傳奇的一生。
僅僅兩個月,柳如是趕赴九泉之下追尋丈夫的腳步,但是她死後極其悲慘,不但未能與錢謙益合葬,反而連錢家墓地都不許她留。
柳如是的墓在虞山腳下,一座孤墳,墓前石碑隻一米多一點,上麵刻的名字是河東君,淒涼無處可話。
百步之外,錢謙益與原配夫人合葬一墓。
人去也,人去鳳城西。細雨濕將紅袖意,新蕪深與翠眉低。蝴蝶最迷離。
人去也,人去鷺鶿洲。菡萏結為翡翠恨,柳絲飛上鈿箏愁。羅幕早驚秋。
人去也,人去畫樓中。不是尾涎人散漫,何須紅粉玉玲瓏。端有夜來風。
人去也,人去小池台。道是情多還不是,若為恨少卻教情。一望損莓苔。
人去也,人去綠窗紗。贏得病愁輸燕子,禁憐模樣隔天涯。好處暗相遮。
人去也,人去玉笙寒。鳳子啄殘紅豆小,雉媒驕擁褻香看。杏子是春衫。
人去也,人去碧梧陰。未信賺人腸斷曲,卻疑誤我字同心。幽怨不須尋。
人去也,人去小棠梨。強起落花還瑟瑟,別時紅淚有些些。門外柳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