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桑涼·相忘江湖 (4)

她用了十足的珍惜,細心照顧丈夫的起居,可是這份小心看在丈夫的眼裏,他卻不喜歡,而且蔡文姬經常思念自己的孩子,臉上常帶悲切,這也讓董祀不如意,他原本也是有對自己妻子的想象,礙於曹操才娶了蔡文姬,但是心裏始終有一些揮之不去的不足之感。

他們生活的並不幸福,家裏的氣憤總是冰冷,讓她很容易地就想起關外的月,仍舊淒涼。

就在他們婚後的第二年,董祀犯罪,依律當斬,蔡文姬慌忙去曹操的丞相府求情。

彼時,丞相府裏正觥籌交錯,曹操正在宴請滿堂賓客,忽聽得蔡文姬求見,這個很少上門的女子不知所為何來,趁著高興,對大家說,蔡伯喈的女兒在外麵,你們一定都聽聞過她的才名,今天剛好可以見一見,

蔡文姬走上堂來,眾人鄂然,不但其風采不見一絲,來的女子是蓬首跣足。

性命攸關,她蓬鬆著頭發,連鞋也沒穿。上來倒頭就拜,久不肯起身,聲音清麗,神情哀酸。

曹操歎了口氣說,你們的事情的確很值得同情,但是判決的文書已經送走了,現在我也沒有能力回天。

蔡文姬原本就是能言善辯的女子,口才極好,如此關鍵時候,她不容顧得太多,再次叩拜,您的馬廄裏有上萬匹駿馬,後麵還有數不清的猛士,為什麽不能請人快馬追回文書呢,這能救人一命。

曹操看著這個苦命的女子,想起蔡邕對自己的教導,如果董祀被處死,估計蔡文姬也看不到後麵的路了,那還不如不把她從匈奴接回來,想到這,曹操立刻派人快馬加鞭追回了文書,並免了董祀的罪。

那時正是寒冬時節,看著蔡文姬為了丈夫而不顧一切的樣子,也非常感動,命人給她取來頭巾鞋襪穿戴好,重新梳洗了,還留她住在府裏等消息。

曹操是當時叱吒風雲的傳奇英雄,蔡文姬是磨難重重的傳奇女子,有師恩在綿延,他們的談話多是論及詩書。曹操的文學修養極不含糊,而且很愛看書,一次閑談裏,曹操說很羨慕你家裏有那麽多的藏書。

這一說倒勾起了蔡文姬的傷心事,她說原本家裏藏書四千餘卷,可是幾經戰亂,現已全部遺失,自己能記得的,不過隻是四百卷。

這話輕描淡寫,說得簡單,說出來卻讓人驚訝不已,事情已經過去了那麽多,她在匈奴的時候連說漢語的機會都沒有,居然心裏的記憶還沒有磨損,她也不愧是奇女子。

曹操當下大喜,欲派十名書吏去蔡文姬家抄寫。

蔡文姬端嚴地說,男女有別,禮不親授,大人您給我提供紙筆,我自己來寫,至於用楷書還是草書,您說了算。

這句話真是底氣,說得也痛快,才女當如是,須眉麵前,胸有成竹。

危難之時,形象可以遠遠拋開,世俗說什麽,有多少規矩,都擋不住她的奔波,為愛的人做到萬死不刺已是不易,又有多少人肯去為不愛自己的那個人,高呼一聲刀下留人。

此時坐在書房,她禮儀見識一樣不少,開始論起男女不可無故尋常見,估計曹操的思維也得緊追慢趕,這一程,蔡文姬煞是可愛。

皆因為,放下了心來。

蔡文姬憑著記憶把四百卷書默寫了下來,沒有遺漏和錯誤,曹操見了,既滿意又歡喜。

史載千古的文姬歸漢,一定要到這一章才算注解圓滿,她人回來不足為之長歎,關鍵還在這四百卷,已灰飛煙滅,卻在她的心裏深藏,一個禮見,歸了漢。

同樣獲重生的還有董祀,經過這件事,他也得以重新看待蔡文姬,他能娶得這樣的妻子實在不容易,兜兜轉轉,兜了半個天下,兜了生死邊緣,能到一起,除了珍惜別無他選。

蘇芩寫過,女人天生是好孩子,好孩子要修成正果,須得閻羅君逼她曆那九九八十一難。

世事浮沉總傷人,他們溯洛水而上,擇山麓為居,避開了繁瑣,每日裏簡單生活,讀書、寫字,彈琴,她的《胡笳十八拍》也由董祀改成了琴曲。

這根柔弱而堅韌的弦,也終於安下了琴瑟和諧。

唐代琴家董庭蘭以擅彈《胡笳十八拍》而著稱當朝,詩人李頎在聽聞此琴聲後,吟詩以記。蔡文姬移情於聲,置於琴中的浩然怨氣,被他隔著時空的了出來。

蔡女昔造胡笳聲,一彈一十有八拍。

胡人落淚沾邊草,漢使斷腸對客歸。

後有宋代宮人吳淑貞同樣是聽別人彈這一曲,而心有感懷,以此做詞《霜天曉角》。

塞門桂月,蔡琰琴心切。

彈到笳聲悲處,千萬恨、不能雪。

愁絕。

淚還北,更與胡兒別。

一片關山懷抱,如何對、別人說。

不管時空如何變,琴中寄托的深情,隻要靜心會意,定可知那韻律深處的隱匿。很多的情感不是已不在,而是沒有遇到那顆相印的心。

經曆多少艱辛,才能明了最後的真諦,人生再平淡也是一個傳奇,有時想要一點波瀾,有時千帆過盡,隻願安棲於紅塵角落,每一個轉彎,都像是重新來過。

有一種瓷,也得要幾個回爐,才得最後的光彩奪目,能來這世上,多少掙紮都願。

清代雍正時期的窯變釉是仿宋代鈞窯釉色繁衍出來的一個新品種,它采用兩次或多次上釉的方法燒成,將各種不同顏色的釉融合為一體,在不同的窯內氣氛中呈現出多種美麗的釉色,交織在一起,形成千變萬化的縷絲狀線條或斑片,奇妙無比。

此乾隆梅瓶是仿雍正窯變釉燒造,釉層裏閃現出深淺不同的藍色線條,與紅釉相互浸潤,色彩斑斕瑰麗,美不勝收。

大家小姐的一生應該是什麽樣?嚴歌苓說得最形象,她們的未來就像通往井台的那條小路,一共兩個彎,三個坎,四個台階,她們閉著眼都不會走錯,偶然有的個把心思,無非是一個成色好的玉鐲,一塊杭州綢料,一條南京來的雲片糕。

這樣的日子安心過下去,風險最小,一生走下去直到人生的終老,然後慶幸這一生過得無波無浪。然而這想法也還得是到年老,年輕的心,誰都不願意鎖了錦繡在堂前屋後暗映青苔,可是真的大起大落到麵前,這樣極致的痛苦磨礪,還是寧願在門上加一把鎖,守著安穩,一日一日,總能安得下心來。

如今,古琴已是大雅而稀,繁華的都市掩蓋了泠泠七弦,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

誰在陪我,聽琴到無言。

當時芙蕖枕江南

那年春,除卻花開不是真。

我的家鄉就枕在運河岸邊,小城不大,卻有聞名世界的雜技,上中學的時候,校園就在運河旁,走著很快就能到,那裏布滿滄桑,一城的凝重都被它占據了,時過境遷,它早已沒有了當初的繁華和氣派,零落下來的隻是一道深深的痕跡。

然而它終究是從曆史中走過來的,不白辜負這一程,不需要尋找什麽,走近它,就能感受到彌漫而來的古意,在河邊的柳葉枝頭,在大堤的寬闊厚重,都有這種蔥鬱的斑駁,像曆史的碎片明滅著,停住一灣曾經。

那裏總是很靜,很少能見得人影,運河已經荒廢,別說交通運輸,連存水灌溉的能力都沒有,一彎淺淺的水少得可憐,還時有幹涸,我卻喜歡那裏,夏聽蟬鳴,冬臨暮風,那是小城最詩意的地方,我用眺望的心,站在它依然雄健的堤壩上,向北是京城,向南是杭州。

我對江南最初的想象,就是在這個已經衰敗的運河岸邊,倔強地啟程。

想象著隋煬帝楊廣,有聲勢浩大的儀仗隊伍,乘著龍舟高船,意氣風發地從此而過,隱約中還有《春江花月夜》的曲子,柔柔似水,波光聲聲。

暮江平不動,

春花滿正開。

流波將月去,

潮水帶星來。

在位十四年的隋煬帝,其中有十一年都在外麵南來北往,有三次都是目標堅定的維揚。

一行大小船隻上萬艘,首尾相連綿延二百裏,八萬民兵拉纖,兩岸騎兵夾岸護送,聲勢動蕩,日夜不寧。

然而從這個五彩故事圖瓶上卻看不出這樣的排場,甚至連畫舫都不如,隻是一艘普通的舟,蕩行在湍急的河流。

這是清康熙年間的五彩人物故事圖瓶,明清小說盛起,故事題材被廣泛應用於藝術領域,使瓷瓶的紋飾有了大量可供選擇的內容,也使文學作品更廣泛地流傳於民間。

清康熙年間的五彩,不同於以往的五彩瓷,它最大特點就是運用了釉上藍彩和黑彩,形成了紅、綠、黃、黑、赭、藍等多種顏色的搭配和運用。使得色彩更加沉穩和諧,向外有光澤,向內有深度。

而且這一時期的畫工也更嫻熟,不隻技術上的提高,更多的是藝術上的處理,有意趣而傳神,精麗又生動,再熱烈的場麵也不顯浮躁。

這一時期的瓷胎延續了景德鎮瓷的風格,精心修坯,重在氣勢,儀態古拙,端然凝重,無論官窯還是民窯,瓷器造型都很規矩嚴謹。

它取材於故事,我的故事卻不在這裏停留,兜兜轉轉又一個回眸,生生世世,我還是安靜於書中的女子,煙雨江南,寫滿一紙回憶,鎮住流年蹁躚,生生執念,思緒全散。

我與江南,一定有一段遺落的傳說,江南的溫婉與簡寧,在我骨子裏靜默,守著俠骨柔情,隻一個飄散而過的元素,也已讓我思緒漫飛。這江南,牽著我的心思,一惹,就是一生。

那一程,我為你,煙花三月下揚州。

初春的衣衫還有些寂寞,我收拾行囊,素色心字,兩重羅衣,沿著運河,直下煙花三月的故鄉。

風裏有烈烈的歌聲,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我隻有女子的柔腸,淺藏的心思,聽歲月在渡口說,江南的山溫水暖,江南的風輕雨柔,還有江南的柳絮,有無骨的情絲,一飄,就飄上誰的心頭。

我在東關街的巷子裏,走到不知唐宋。那青花瓷瓶的胭脂,在我的掌心逐漸溫熱,桃花的香氣散出來,我的指尖有些微顫,輕輕曼曼地撫上瓶中人的臉,那一個低眉的嬌羞,讓人憐了又憐,誰的模樣能這樣朝朝不改,許是為這桃紅飛霞,許是為人生哪一場不可期許的遇見,逢你的過去,和現在。

所以,不喝那碗孟婆湯,不為世俗改容裝,還有角落裏的繡花鞋,絲線描的牡丹,浩蕩的日夜鎖在裏麵,寒夜孤燈下念了又念,用尾指勾著打一個結,相約百年,這一個百年,不離不棄,百年之後,聽天由命,好嗎?

我隻是看,一排一排看過去,像一個不知所終的孩子,可我心裏藏著傷感,我竟然不舍,不舍得將它們帶走,或者內心深處,是害怕自己會如此留下來。

我把這一場相逢,叫做意外。

這個念頭一起,憔悴彌漫,細雨相伴。

我沒有傘,躲進個園的亭子裏,茫然四顧,周圍,竟然沒有一個身影,片刻的荒涼襲來,有種被塵世遺忘的恐慌,委屈地隻想流淚,幾時,幾時,就流落成了一個人的孤苦無依。

這個時候,我聽到了蕭聲深沉婉轉地從時空的另一端飄向我的岸,循聲望過去,隔著煙雨,公子凝神,衣袖飛揚,隻是一個模糊的輪廓,

綠水悠悠,時光微寒,我坐下來,靜靜地抱膝而聽,給自己一點殘存的溫暖,把自己藏在這婆娑的竹影中,不想讓你知道,有一個陌路的女子,為你的蕭聲,能傾盡一世的情。

公子**,蕭聲如述,一時低語徘徊,幾乎不可聞,如陽春的風若有若無吹麵不寒,一時漸漸清晰,似澗邊溪流和著鳥鳴跳躍,而終於還是緩緩地沉了下來,一路入荒原,雨絲風片,行得淒苦也艱難,餘音含怨,如慕不絕。

原來,世間的相遇,就是要摒退天下,在這個地方,和你越過生平,握一握彼此,深藏已久的憂傷。

我轉過頭看到亭子上的對聯,何處簫場醉倚春風弄明月,幾痕波影斜撐老樹護幽亭。

終於還是一個輕歎,如此緣聚,如此相遇,是你許過的諾言,還是我千裏迢迢跋山涉水,來赴你的約?

我匆匆地跑出去,腳步淩亂,我聽見你的蕭聲已斷,我聽見你說,姑娘,雨還沒停。

我也沒停。

三生的故事不可說,不能說,隻要慈悲,足夠了。

一時間,瓊花盛開。

維揚一枝花,四海無同類。它盈白簇擁,純淨無暇,是世間最浪漫的愛情。

傳說隋煬帝就是為到揚州賞瓊花而下令開鑿了大運河,此花離開揚州便不得活,公子,你的淡雅深情,又是為誰而修?

直到瘦西湖邊再相遇,你說姑娘,這把傘給你,揚州的雨隻隨性情,不分時候。周圍熙熙攘攘,我點點頭,紅色的傘撐開,臉上也如掃了香粉,淡淡的嫣紅。你說,姑娘清麗如江南的風,淡綠的衣著在這個季節容易丟。但我還是認出你來了,雖然隻是遠遠的一個背影,其實這把傘,代表著溫暖。

這把傘似朱砂,從此可以輕易辨出,上麵還有你的飄逸的行草,等閑句子,都是序言。

我的影子打在青石板的蒼苔上,沒去了所有的顏色,我抬起手,溫柔地向你橫渡,你在我麵前,隔著一點不大的距離,而影子卻重現得溫馨,我觸在虛無的手,落在地上,是你的胸前。

沁涼的風吹起我的長發,頓時有一些淩亂,好象記憶也在扶搖,幾時,幾時,我們在這裏流練,你牽著我的手,我們一起放過紙鳶,許過誓言。

我知道你不記得,但是,瘦西湖記得。

一個瘦字,萬古情傷。

我在大明寺的殿堂裏朝拜,菩薩微笑無言,而門外的菩提,卻落了一葉的溫柔。

若有來世,我在石濤的畫裏把你等待,我之為我,自有我在,為那一縷蕭聲牽引,開封多少記憶的陳釀,再與你,共赴紅塵萬丈。

記憶涅磐,這一程的煙雨,隻是個開篇。

夜深了,天下的月色在這裏停駐,這是杜郎的揚州,杜郎詩詞裏的揚州,他在這裏一醉十年。聲色犬馬,江湖落魄,他尋得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