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桑涼·相忘江湖 (3)

相思隻怕不相識,相見還愁卻別君。

願得化為鬆上鶴,一雙飛去入行雲。

步非煙有和趙象遠走高飛的心,卻不知為何趙象沒有回應。

古代女子私奔的例子,有名的是漢時卓文君,和唐初紅拂,她們認定了那個人,就不管不顧隨他而去,關鍵的是,那個人也肯帶她們走,最後的結局都很圓滿。

可是步飛煙不同,她身份特殊,她是武公業的妾,別人是私訂終身,他們的情前麵,還要加一個偷。

見不得光,經不得風,能許什麽海誓山盟。

她有這個心,有這個膽,趙象沒有,步飛煙愛了就想要與子偕老天長地久,趙象給了她愛情,這愛情隻是郎情妾意一刻,情詩可以漫漫,天涯相隨卻還得瞻前顧後。

書生意氣,估計是盼望打一場仗,讓武公業上戰場,血染邊疆,而他和步飛煙相守便也順理成章。男人的愛情是理智的,以人為目的還是以心自己清楚,女人的愛情卻往往糊塗,受了傷,也還是隻把自己怨上幾怨,道一句冤家,說自己福薄。

好在這樣的日子並不長,相愛的人眼裏隻有彼此,世界越縮越小,隻覺得自己在小小的角落,什麽都不受影響,以為魚鳥不知,人神相助。

黑塞說,沒有秘密和危險,愛情算什麽?

步非煙曾經鞭打過一個女仆,她懷恨在心,一直在尋找機會,這樣天大的把柄落在她手裏,她在第一時間就告訴了武公業。

要設個計來捉雙很簡單,武公業看到的一幕才子佳人深夜吟詩的景致很抒情,步非煙妝扮得嫵媚嫣然,正斜靠在門邊低聲吟誦詩篇,趙象還在牆上伏著,動也不動凝神看著她。

武公業憤而上前,要去把這個牆頭上的人揪下來,可還是晚了一點,隻扯下了半襦。

他逃了,非煙一個人麵對公業,他先是耐著性子盤問,可是非煙始終不說話,神色凜然,似是已下了最後的決定。

公業怒上心頭,她越是倔強,他的火氣越大,幹脆把她綁在柱子上,用鞭子無情地抽,直打得遍體鱗傷,鮮血淋漓,她不解釋,不認錯,不求饒,連個借口都沒有,隻是說了一句話。

生得相親,死亦何恨。

她的死,是注定。

這是一場注定沒有結果的愛情。

趙象更名易容,遠走他鄉,他是聽到非煙的死訊後才走的。

女仆告密時,一定知道和步非煙私通的人是誰,武公業看見他從牆頭逃走,也自然是心裏有數,按照習慣,他有手下有家奴,提前籌劃好的計策,去另一個門裏把趙象抓來很容易。然而他打死了自己的女人,卻放過了那個來的男子,於情總是說不過去。

而趙象應該是腳不沾地,家也不要,當下遠走,哪怕躲一段避避風頭總是應當的,可是他不但沒走,還在家裏等著聽信,聽到步非煙死了,對外宣告是暴病,應該是不想張揚,按說人死事終,可趙象卻在這時慌得逃離,他怕什麽?怕武公業轉來收拾他,還是怕步非煙死不瞑目,魂魄相纏?

皇甫枚把故事裏的女子寫到為愛情無怨無悔付出了生命,卻把故事裏的男子交代得撲朔迷離。

未盡之言,隻有愛情能解釋得清。

張愛玲愛了那個人一生,她說,你問我愛你值不值得,其實你應該知道,愛就是不問值不值得。

武公業是愛著步非煙的,因為性格原因,表達愛情的方式總沒有那麽細膩,他是粗曠的,甚至粗心,他把寵當成愛,供錦衣玉食,供一個精致的院子,讓她可以寄放才情,以為她就應該懂。

他沒有想要步非煙的命,說到底是步非煙橫了心要尋死,即便逃過了這場劫難,仍然要麵對與趙象越來越多的疼痛,她不願意等到那一天,因愛相聚,又為愛失散。

愛了就是愛了,沒有什麽可後悔的,從當時就不該,到了現在,也不悔。

趙象是沒了主意的,他也沒想到步非煙會死,他等著雷曆風行和步非煙一起承受,他以為趙象會把他抓過去審訊,他沒有跑,他怕步非煙孤單,更怕他傷心。

可他也沒有勇氣走過去,沒弄清楚形勢,他也沒有這個必要,武公業知道多少,會怎麽發落,步非煙是不是能夠解釋得清楚,這些他都不知道,隻能惴惴不安地等待,可是等到天明,卻是佳人香消玉隕,沒了諸多可能。

他知道她的死不正常,所有的殘暴都加在了武公業身上,所以急忙逃走,再也不能留。他不知道步非煙是怎樣決絕,就是不肯給愛情破滅的機會,連違心之語都不肯說。

就是因為這一夜的等待,魂魄未走的步非煙,一次也沒有去找趙象。

他還有人間,長長的路要走,未來一定還有幸福,她為他護航。

然而愛情總無辜,偏就說不清楚。

這個世上,值得解釋清楚的事情,實在不多。

我心安寧,佛前的叩拜,仍然無欲無求,如舊清靜。萬千喧嘩裏,還是守著一隅的孤涼。

太多太多的時候,我含蓄、隱忍,不動生色,隻因麵對的,不是那個可以讓我放下的人。

有調查說,人們說的最多的謊話是“沒事,我很好”。

酸澀,溫柔,有厚厚的暖,和心裏的安。

後來有洛陽才子聽聞此事,遂作詩句。

崔生吟:恰似傳花人飲散,空床拋下最繁枝。

他把步非煙形容成擊鼓傳花時,從眾人手中依遞而過的那枝豔,大家都能看到她的美,隨時等著接過來,也隨時等著拋出去。

這詩太悲涼,說得無情,倒也深刻,不過還是後人的一句憐惜,開在山穀裏的花總是受傷最少的,纈至席間的花,顏色還在,生命早已枯萎,不管落在誰的掌心,一刻的溫柔,灌溉不了一生的心。

李生吟:豔魄香魂如有在,還應羞見墜樓人。

他以綠珠的剛烈忠貞以死酬謝,來斥責非煙的不守婦道紅杏出牆。

非煙魂魄當真在,她入了李生的夢,指著他說,士有百行,君得全乎?何至矜片言,苦相詆斥!當屈君於地下麵證之。

不日,李生亡,眾人皆詫異。

這是一個杜撰的傳奇,一切都是作者的安排,故事早已劇終,卻還要有非煙的不依不饒,見仁見智的話,說便說的,夢裏辯幾句給個警示足夠了,非到黃泉地下去求證,激烈得有些過了。

想來想去,還是皇甫枚的一片深情,犯了錯的人,不是不可饒恕,善良的人,神鬼不欺。

步非煙死後被葬在北邙山,我隻覺得這個地方熟悉,那裏是“枕山蹬河”的風水寶地,有“生在蘇杭,葬在北邙”之說。

現存很多曆代名人之墓,如一生傳奇,政商兩不誤的秦相呂不韋,以“玉樹**,花開不複久”一讖亡國的南朝後主陳叔寶,詞人皇帝南唐後主李煜、西晉司馬氏、漢光武帝劉秀的原陵、唐朝詩人杜甫、大書法家顏真卿等。

他們都在那個地方,步非煙不在。她徹底地逃出了紅塵

走出去,可以皈依反骨。

萬般情愫,懂的人會懂。

霜花不落碧雲天

蔡文姬,能辨琴。

小時候,《三字經》裏的她,已讓我無限神往。

第一次看到蔡文姬,是在小人書的連環畫裏,畫書的年齡比我還要大,裏麵的她更多的是英氣,目光裏帶著不屈,

我看得不過癮,讀她,是要配著曲子來聽的,她是著名琴家,博學而有辯才,妙於音律。

名聲顯赫的蔡邕是她的父親,他在亭子的竹簷上發現了柯亭笛,在燒飯的爐膛中搶救出焦尾琴,能於琴音嫋嫋中感受到一瞬間的情緒,沒想到她的女兒在很小的年紀就有這樣細微的心。

六歲的時候,她在房間裏寫字,隔壁父親在彈琴,如泣如訴的琴聲飄過來,伴著滿室的墨香,熠熠生動。忽然,琴弦斷了一根,蔡文姬想也沒想,脫口而出,是第二根弦。

蔡邕十分驚訝,但表麵仍然不動聲色,不過是偶得之耳,當不得奇。但心裏卻還是無法安寧,還是有一點欣喜的期盼,他整了整琴,又繼續彈奏起來,渾然忘我,全心傾情,讓聽琴的人也如入無人之境。曲調徘徊迂回,剛到高處,毫無預兆的,琴弦又斷了一根,這一次,蔡邕是故意而為。

幾折屏風外的蔡文姬傳來稚柔而堅定的聲音,父親,這次是第四根。

這次蔡邕是喜不自禁,自己愛琴如癡,想不到小小的女兒也有這樣的天份,他問蔡文姬是怎麽聽琴辯音就能知道哪根弦斷,蔡文姬說,她不但能聽得懂每一首曲子,她還聽得懂每一根弦。

每一根都不可能相同,發音不同,來龍去脈不同,蘊涵的情感表達的心緒,隻要認真聽,一定能辨別地出。

雖是聽曲辯弦,然而映入心裏的卻是弦外之音,漢代聽琴的故事很多,子期聽伯牙鼓琴,高山流水的旋律裏倘的是知遇的音,文君隔牆聽司馬相如鳳求皇,感受的是綿綿情意。

對於蔡文姬來說,這一生,命若琴弦。

度過了幸福的童年,長大後的蔡文姬嫁給了河東衛仲道,他是一個極出色的年輕人,衛家也是當時的望族,名將衛青,漢武帝的皇後衛子夫,都是這個家裏的光耀。

婚後他們互敬互愛,生活得很是甜蜜,就在籌劃好的未來一件還都沒來得及實現時,相伴還不到一年的時間,衛仲道便因咳血而亡。

年紀輕輕的蔡文姬成了新寡的未亡人,心裏的悲傷還沒收拾停當,衛家卻已難容她的存在,認定是她命不好,克死了自己的丈夫,心高氣盛,從來沒有受過如此委屈的蔡文姬幹脆拂袖而去,因為沒有子女,衛家也樂得她離開。

家裏的變故已經讓她措手不及,原本的青春也有了無處安身的愁鬱,這時候,軍閥混戰已拉開了大旗,攪得天下紛紛揚揚,處處有著危險的縫隙。

外族也趁亂來襲,羌胡番兵一路直上,劫掠了物產豐富的中原,不僅帶走了金銀珠寶,還有很多女人。

這裏麵,就包括蔡文姬。

曾經也有一個女子走在去匈奴的路上,卻是車馬轔轔,皇帝親自護送,那邊大軍來接,排場和國力係在一起,她的形象被放在廣袤的草原上,炯了天地,回望大漢也有了踏歌而行的安寧。

蔡文姬想也不敢想王昭君,那個女子再傷情,此一去也是雄壯萬裏關山,世人不忘。

而她,放眼望過去,四處都是寒涼與孤寂。

二十三歲的她,有溫雅的氣質和清秀的容貌,在那個四周草色青青的地方,她被匈奴的左賢王領回了帳房。

欲死不能得,欲生無一可。

其實左賢王待她還不錯,日常用度上沒有讓她受委屈,隻是情感和習俗上的差異,讓她這十二年來,仍然過得艱難無比。

她有了兩個兒子,還學會了吹胡笳。

十二年的家庭生活,這邊的紛亂也有了暫時的平息,曹操平定了北方群雄,挾天子以令諸侯,正是誌得意滿的恢弘。

走得太急,靈魂會跟不上自己的腳步,一路的戰馬不歇,日夜的隨時警覺,他這個不可一世的英雄也會疲憊,還是青梅煮酒,卻不是再與人對論英雄,他慢慢地回憶,想這半生風雲,也落了溫柔的點滴。

他想起了自己的老師蔡邕,蔡邕已在董卓被誅殺後,受牽連死在了王允的獄中,想起這些,曹操也不免唏噓,好在他還有一個女兒,得知已被掠到了南匈奴,曹操立刻派周近為使者,攜帶黃金千兩,恐分量不足,外加白璧一雙,一時不得耽擱,務必把蔡文姬贖回來。

且把霜花伴清蓮,弦上命,隻三更。

這個飽經離難失散和顛沛流離的女子,在羶肉酪漿的生活裏思鄉憶國,不敢存半點回歸的心,想著總是美好的,想得到而又實現不了,反而是幾倍的煎熬,時間越長,越是絕望。

她怎麽也沒有想到,來接她回去的人已經到了路上,一直向著西北,萬事不顧,專為她而來。

眼睛哭到紅腫,淚再也流不出來,多少年了,隔著莽莽蒼蒼,想著從前的樣子,似乎已是隔世的光景,已經麻木了的日子,也已經順從,曾經望斷四季風沙也沒有看清的路,驟然就到了跟前。

她想回去,那裏是她生長的土壤,有她熟悉的空氣和陽光,她從小博覽經史閱讀典籍,她還有和父親一起修漢書的心願,雖然父親已不在,這個願望永遠飄散,可是中原的文化,她舍不下。

然而這邊,也同樣是血脈相連。

回歸故土,就要母子分別,這一別不是暫時離開,這濃濃的血,就要生生扯斷。

有時候,沒有了選擇倒是唯一的路,不用再想其他可能,有再多的不情願不適應,也得低下心就這樣過下去,怕的是兩條路擺在麵前,如同生命一分為二,怎麽選,都隻剩了一半。

孩子已是小小少年,有草原民族的強健,看著這即將長成的男子漢,蔡文姬對丈夫叮囑再三,他們生是匈奴人,一生不得離,我生是大漢女,那邊有父親的孤墳,從此天涯,代我珍重。

這樣的生離就是死別,蔡文姬策馬歸漢。

這一個歸,竟然比來時的掠,更痛得找不到依靠。

這一路千山萬水,風亦淒淒,鳥亦惶惶,每走一步都是心頭撕裂的傷,柔腸寸斷。她一句一淚,凝成了千古絕唱《胡笳十八拍》,她才氣英英,深情闊闊,生死之悲,天地為之一寒。

蔡文姬回到鄴城拜見了曹操,曹操憐她孤苦無依,把她嫁給了屯田都尉董祀。

曹操看中蔡文姬,給她挑的夫婿也是用了一番心,這董祀正值鼎盛年紀,生得是一表人才,精通書史和音律,很有發展前途,和蔡文姬應該也有很多共同語言。

然而蔡文姬畢竟經曆了太多,她已經不對愛情抱有任何幻想,隻是想安安穩穩地尋一個家庭過平淡日子,能經曆九難不死再回來,她的心裏隻有感恩,感大漢的恩,感曹操的恩,也感這個丈夫董祀的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