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桑涼·相忘江湖 (1)

花媚玉堂水沉煙

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正是春節,打開電視,隨處可見各地過年的民俗風情,西北地區的一個鄉村,正在準備社火表演,浩大的不是場麵,而是相顧時的那份莊嚴,大家臉上都塗了很濃的妝,把原本的相貌都遮蓋了。

他們介紹說,在整個社火的表演程序中,化妝是最神聖的一步,而臉譜更是社火靈在的標誌,其內容也全在這不可說的展示中。

不可說,不可說,一說都是錯。

聽聞此言,原本不在意的我忽然怔住了,再看他們的樣子,造型粗獷,色彩濃烈,仔細辯到一描一劃,也看不出年深日久的深藏,紋樣走筆很稚拙,有自然樸樸的單純。

然而離開些距離,想轉過頭去,卻又似忽略了什麽,有一種複雜而細膩的情感呼之欲出,再看那張嚴肅的臉,顏色運用既對比強烈,又和諧統一,給人一種原始自由的感覺。

分明是神靈已在,他們的一舉一動已不再代表凡俗的自己,而是有了天地的旨意。

社火的臉譜都是傳承下來的,有不可更改的規程,於是臉譜成了這一古老行為在千百年傳承中秘而不宣的玄妙所在,從調好顏色,對著鏡子穩穩地執起畫筆的那一刻,心也跟著肅穆起來,比演員入戲還要多幾分恭敬。

社火表演是一種“啞巴”戲,上了妝的人就不能再說話,而這個過程,不是上了台的那幾分鍾,往往需要持續整整一天。

這個時候,他們不是洞悉一切的神,也不是渺小的人,而是儺,從字形上看就讓人堪憐,從人從難,被束縛得不能動彈,連心裏的俗念也要盡量斷滅,此時他是神的靈官,別人冒犯不得,自己更不能。

從沒有語言和文字時的圖騰崇拜和原始舞蹈,形成的艱苦令人悲憫,而流傳的過程卻讓人敬重,到今天,它更多地成了單純的表演,那份本真的神秘被遠遠地藏了起來,深得已不必再期待遇見。

扮了靈的人,還可以在夜深人靜,曲終人散時卸下妝來,麵具放在樟木的櫃子裏鎖起,它再珍貴,也不能誤了明日的春種秋收,男耕女織的日子裏它是一份安然於心的護佑,即便一年扮一次,角色已定,推托不得,到那一天,人神一期一會,誰都不能失約,但更多的時日裏仍可以自在地做自己,辛勞也罷,茫然也罷,拋不得。

然而世間有些人,明明凡夫俗子,卻注定有不由衷的追逐,某一日,飛龍上身,玉璽在手,這就得日日夜夜地扮下去,願或不願,厭或不厭,都沒有退場的可能,唯一的謝幕就是命盡而終,還得落到千秋萬代評說不休。他們有至高無上的名號,這不代表獨攬天下的權力,卻是一生難解的自由。

這代價,衡量不得。

這皇權高位,據說也是天定神授。

說人生如戲,這戲早晚得上場,捱得過一時,逃不過一世。

時人說起他時,是滿麵沉重,端王輕佻,不可君天下。

這端王就是宋朝最有故事的皇帝,宋徽宗趙佶。

身為皇子,正是無意於君王,也算來算去無緣於君王,所以心思與皇位無關,每日裏走筆翰墨丹青,賞玩奇花異石,或馳騁於馬上手持彎弓,或招呼著身邊人一起蹴鞠,黃金屋是生來就有,顏如玉還得靠尋,這一尋就尋進了歌館青樓。

他不是附庸風雅,趙佶的書畫造詣絕非等閑,瘦金體至今獨步天下,他在位時,更是把書畫家的地位提到了史無前例的最高位置。

早在他出生以前,這一切似乎就有了端倪。

據野史記載,在他出生的前一天,他的父親宋神宗曾到秘書省觀看收藏的南唐後主李煜的畫像,“見其人物儼雅,再三歎訝”,當晚還夢見南唐後主來拜謁,說要認他做幹父,第二天正午,趙佶就來到了世間。

這個皆是後來人的聯想,因為他們實在有諸多相似的地方,但李煜托生之說還是太乏味,他總不能世世才情橫溢,專為亡國而來。

傳奇落地,為他的才華添幾筆神秘,現實也確實帶著殘酷,趙佶的生日是五月初五,按時辰算,是端午節的正午,當時有說法這個時候出生的人命硬,克全家,民間有無奈的父母會因此而把孩子拋棄。

人世間的無情和冰冷,總比溫暖來得更快,一顆心明明還熱著,周圍已是秋風落葉寒霜將臨,從來不給人準備的機會,而且拒絕不得。

趙佶是龍種,他的命再硬也不能克上天子,以此保住了性命,但是他的父親仍然忌厭他,給他取名“佶”,就是以吉人天相的寓意來克製不詳,而且很快就把他送往封邑,從此父子倆再也沒有見過。

大宋的州橋夜市讓人迷醉,大宋的詞曲相陪酒有別腸,經濟的繁榮帶來了文化的興盛,處處繡戶珠簾,紅牙檀板,文人蓄妓成風,按管調弦。

這個朝代有太多的誘惑,趙佶存的也是文人的風流,說他養尊處優,輕佻浪蕩,他隻是與當時的現狀合著拍子。

那原本就是一個奢侈的社會,《避暑錄話》裏有這樣的記載,歐陽修在揚州建了平山堂,專門用來填詞賦曲,文人雅聚。每當暑天,他就在閑暇之時呼朋喚友來此飲酒作詩,讓歌姬摘荷花千朵,傳客侍花,花盡者飲酒,往往戴月而歸。葉夢得稱讚其“壯麗為淮南第一”。

午夜的清涼伴著清輝的月色,一地零落的花瓣記錄著曾經的喧嘩,廬陵歐陽修自命風流,一代儒宗,如此瀟灑自在,後人說起他,還要讚一句豪放達觀。

宋代文人以“走馬章台”聞名古今,諸多韻事在坊間傳唱,聲伎之樂成了生活中最豐富也最不可缺的一部分,不好此道者,反而被視為不正常。

中國知識分子的生活,沒有哪個朝代能和宋代相提並論。

而趙佶,也無非是這樣的向往和念頭。但他是皇子,天生的尊貴身份,也是天生的束縛。勾欄瓦舍別人去得,他不行,別人去是風流不羈,他去就是聲色犬馬,作為龍脈的繼承者,他是不務正業大逆不道。

我看史書一向安寧,這樣不討父親喜歡的趙佶,他這樣的頑劣恰恰正是高牆深處的保護,如果他勤奮刻苦孜孜不倦,麵對天下形勢見解高明,或者文韜武略,一舉定了北方的憂患。

那麽,他把命活得如此硬朗霸氣,他的父親兄弟一定不會是讚歎而是擔憂,他沒給自己這樣的隱患,從一開始,他的心裏就沒挑這樣的擔子。

關於生辰這一事,他到底是受了不少的委屈,心裏留下了不安的影,有旁人不知的卑微無助,從小到大深深地影響著他。

即位後,道士說這一天出生不吉利,他就把生日改為十月初十,而且不許史官在自己的《實錄》中提及,免得遭人議論。

他這一舉動是可笑的自欺欺人,隻圖個心理上的安慰,然而更悲哀的是,這樣的安慰,隻能自己給自己。

萬萬人之上又能如何,山呼萬歲隻是一個做足了樣子的排場,他的影子始終寂寞。

趙佶沒想到能當上皇帝,他接的是兄長的皇位,他的皇帝哥哥去世後,因為沒有子嗣,隻得從兄弟裏定繼承大統的人選,趙佶也沒有這個渴望和盤算,他是庶出,上麵還有兩個兄長,不管是從嫡還是從長,他做個自在瀟灑的端王剛剛好。

可是說造化弄人,有時是戲弄,還沒明白過道理來,這天下江山就穩穩地被送到了他的手裏。

這是當時大權在握的向太後定的,她掌管朝政時日已深,當時肯定有自己心裏的想法,此時已經無從得知,但是趙佶為人子,他不但聰明,而且孝順,每天必到向太後處請安,也許向太後看中的,不僅僅是尋常百姓家兒子對母親的孝順,還有這後麵可擴展的孝和順。

有些權力的到來,會讓人措手不及,總會有一段難寐的適應期,然而當權力要失去時,才知道,天地立命,不管是實是虛,這竟然是最終唯一一點可以支撐著站住的依靠。

權力之爭,在曆朝曆代的皇宮裏,從未停歇。

當上皇帝的趙佶,已是秉性難移,他無心政務,或者準確地說,他是用文人的心,飽含文藝地,藝術性地去扮演皇帝這個角色。

他成立了翰林書畫院,以畫作為科舉考試升官的一種方式,有這個激勵,不出畫壇高手都難。

這還不算深情,更傾情的是他親自出題,親自閱卷,還親自授課。

宋徽宗極有情趣,而且非常不俗,所出題目來自詩詞,看似簡單,實則寓意深刻,朱批圈閱的時候更是以意取勝,把中國畫的詩畫合一全麵鋪陳,也奠定了當時的審美意境,含不盡之意於言外,能表現出來的隻七分,剩下的三分含蓄在內,與心對應,要會品會賞會讀,這境界才能出,會心處隻有一個“妙”字,而這些,要能懂,還得要詩畫對應的一點火候。

比如“竹鎖橋邊賣酒家”,讓徽宗龍顏大悅的畫作是一泓溪水潺潺而過,路盡有橋橫臥,橋邊竹林翠色似有人間,果然,蒼鬱竹葉間,有一“酒”旗迎風招展,迎客而來。這幅畫的作者叫李唐,精於山水和人物,是宋朝承上啟下的著名畫家,晚年去繁就簡,開啟了南宋山水新畫風。

還有駿馬緩步春色,蜜蜂追逐馬蹄,“踏花歸去馬蹄香”,不見一花一瓣,卻香透汴京城。

“深山藏古寺”,沒有一簷一鍾,隻是水繞青山,羊腸小道路蜿蜒,一個出家人提擔挑水,自然地沒有任何刻意安排,如晨鍾暮鼓一樣天天如是。

亭子倚著綠樹濃蔭,女子倚欄,櫻桃小口煞是嬌豔,盈盈地,就成了那“嫩綠枝頭紅一點”。

還有蘇武靜夜思鄉聞子規的“蝴蝶夢中家萬裏”,船家握笛欲眠的“野渡無人舟自橫”。

如果這是畫家雅會依題同樂,它一定能雅過千古,若宮廷畫院考試,這皇帝的品位注定上乘,若皇帝投入太多的熱情,過猶不及,這邊百花正豔,那邊牆院,就有了危聲。

宋徽宗一麵廣泛搜集曆代文物,令人編輯《宣和書譜》、《宣和畫譜》、《宣和博古錄》等著名美術史書籍,一邊用獨一無二的瘦金體在他喜歡的書畫上題詩作跋,著名的《清明上河圖》上,這五個字就是他的筆墨,此外吹彈、聲歌、詞賦無不精擅,同時還寫美術理論文章,更是大力發展道教文化。

他眼裏的天下是畫卷裏的山水秀色,他心裏的臣民在清明上河圖裏一派祥和,為求安穩,他自封教主道君皇帝。

陳寅恪先生說過,宋朝的皇帝太荒唐,除太祖太宗算是開國皇帝比較聖名外,其他的似乎一開始都想振作朝綱,但幹著幹著就走了樣。

走樣最離鐠的,還得數這個能書擅畫的趙佶。他在宮裏待得久了,不僅乏味,而且的確無趣,於是,他突發其想,像個孩子一樣,無趣了還可以扮家家,他在宮中設置市場,讓宮女們當壚賣酒,他扮成乞丐挨門乞討,以此為樂。

然而假的終究假,他羨慕的是那些詞人墨客詩意浪漫的生活,他們填了大量的詞牌,低吟淺唱豐盈了這個朝代的情懷,可以在秦樓楚館間迎一身風流,可以吹彈絲竹暗香滿袖,尤其是可以對著巷陌的那個女子,說一說相思意是如何不休。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他可以做足這場遊戲,玩到興盡,卻永遠也拋不開高高在上的君王身份,縱然披上乞丐的衣服,甘願平常一回,然而接觸到的人,也必定是存了敬,存了懼,存了聽從。

以平常人度之,雅士對的,總要有一個紅顏的影,那是李師師,素服淡妝,有俠名,有豔名,連天子都驚得動。

關於他們的故事,在當時就有流傳,本著傳奇的路子,越傳越野,總有些事情是真實存在的,宋徽宗對李師師千般好,不僅賞賜他金銀珠寶,平日裏得了什麽好玩的好吃的,也差人不分日夜地送來,她不願意進宮為妃也由她,甚至為了往來方便,幹脆在皇宮和鎮安坊之間專門挖了一條地道。

事情做到極致了,然而讓他如此恣意瘋狂的不是李師師的才和貌,也不是愛情本身,而是,這般瘋狂,能讓他對心裏向往的生活有幾分靠近。

花前月下,琴棋書畫,佳人要側,流年似水。

李師師在煙花地,身處風塵,懂詩詞,善唱曲,嬋眉鸞髻,目聚秋水,往來之人絕非俗輩,足夠他以深情的態度去真戲假做,或者假戲真做。

他的這種心態,李師師是知道的,否則她膽子再大,也不敢再與周邦彥周旋,她對著徽宗唱“纖手破新橙”,雖說是無意,也足見她沒有這個戒備心,後來更是曲身為周邦彥求情。

這愛情,宋徽宗和李師師之間從來都沒有,隻是棋逢對手,他有眠花宿柳的渴望,她就亮了身價,擺了派頭,由著他和五陵少年爭纏頭,也陪著他一曲紅綃不知數。

明朝才子湯卿謀說,文人不可無三副眼淚,一哭國家大局之不可為,二哭文章不遇知己,三哭才子不遇佳人。

宋徽宗在做皇帝之前,就已經是個相當成功的文人,而且文人心態一直保留著惟恐怠慢,他的眼淚誰都看不到,然而這三種,他卻沒有一個缺乏。或者他用自己的方式把苦澀咽下,以為這樣就可以化解心裏那點無根的動蕩。天下太大,大得他掌控不下,地位太高,所謂知己,所謂佳人,都得先拜在這個名號下。

無言哽噎,看燈記得年時節。

行行指月行行說。願月常圓,休要暫時缺。

今年華市燈羅列,好燈爭奈人心別。

人前不敢分明說。不忍抬頭,羞見舊時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