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一麵湖水 (1)

西湖四韻

是誰撐一把油紙傘,穿過多情的雨季,尋覓江南繁華的舊夢?

是誰品一盞清茶,倚欄靜靜地遠眺,等待那朵寂寞的蓮開?

是誰乘一葉小舟,在明月如水的霜天,打撈匆匆流逝的華年?

又是誰折一枝寒梅,書寫俊逸風流的詩章?

西湖,明淨如玉的西湖,那柳岸花堤上,是否徜徉著古人黯然的背影?那池亭水榭間,是否收藏了昨日遺失的風景?

蘇堤春雨

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宋·蘇東坡《飲湖上初晴後雨》

煙雨漂洗的西湖,宛如一幅清新淡雅的水墨畫,溫潤的色調、幽淡的芳香,古往今來,縈繞過多少路人追夢的心懷?

岸邊聚集著喧鬧的人流,湖心卻是畫影清波。空蒙的煙雨傾瀉在低垂的柳條上,搖曳的波光撩開一湖動人的漣漪。當目光迷離的時候,夢境也徜徉起來。遠處的斷橋橫落在湖與岸之間,流轉的回風仿佛穿越千年的時光,那個被悠悠歲華洗濯了千年的傳說,清晰而玲瓏地舒展在西湖的秀水明山中。橋其實並沒有斷,斷的隻是白娘子與許仙一世的情緣。那一柄多情的油紙傘,是否可以挽留他們匆匆流逝的舊夢?

千年的情節早已注定,留存的卻是永恒的傳說。那些撐著雨傘、站在橋上看風景的人,又將落入誰的夢中?

雲煙浸染西湖楊柳的清麗,朝霞催開蘇堤桃花的豔影。過往的路人,穿行在石板路上,他們抖落一身的煙塵,將恍惚的時光寄存在短暫的雨季。

那一襲青衫、儒雅俊逸的身影是蘇子嗎?還憶當年,他與朝雲泛舟西湖、清樽對月、新詞嬌韻、不盡纏綿。奈何歲月飄零,佳人已杳,空餘他漂萍行蹤,傷情縛夢。

千古繞愁之事,唯獨情字。曠達豪邁的蘇東坡,縱然才高可笑王侯,倘若不遇朝雲,更無知音,又怎會有那般的俊采風流?“傷心一念償前債,彈指三生斷後緣。”他懷念的還是舊時的明月,那彎如鉤的新月,一半是離,一半是合。多情的,始終是那望月的人。

行走在悠長的蘇堤,是誰,一路揀拾著明明滅滅的光陰?可是,又能尋找到些什麽?縱然沉落西湖,又能打撈到些什麽?

西泠夏荷

妾乘油壁車,郎騎青驄馬。

何處結同心,西陵鬆柏下。

——南朝·蘇小小《蘇小小歌》

夢若清蓮,在西湖的波心徐徐地舒展。岸邊有悠然漫步的人,亭中有靜坐品茗的人。他們借著西湖清涼的景致,消磨著閑逸的時光。那悠悠碧波,映照著城市高樓的背景,杭州這座被風雨浸潤了千年的古城,生長著無盡的詩意與閑情。

清澈的陽光柔柔地傾瀉在湖麵,輕漾的水紋,撩撥著誰的心事?一葉小舟停泊在藕花深處,靜看月圓花開,世海浮沉。此時,擱淺的,是它的歲月;寂寞的,又是誰的人生?

那晶瑩的露珠,是蘇小小多情的淚嗎?“妾乘油壁車,郎騎青驄馬。何處結同心,西陵鬆柏下。”遙想當年柔情似水的一幕,蘇小小與阮鬱那一見傾心的愛情,西湖仿佛又添了一抹溫馨的色彩。

繁華如夢,流光易散。多少回燈花挑盡不成眠,多少次高樓望斷人不見。她最終還是嚐盡相思,錯過了花好月圓的芬芳。

“生於西泠,死於西泠,埋骨於西泠,庶不負我蘇小小山水之癖。”西湖的山水,滋養了蘇小小的靈性。這個女子,書寫過多情的詩句,采折過離別的柳條,流淌過相思的淚滴。在庭院深深的江南,月光為她鋪就溫床,那無處可寄的魂魄,完完全全地融進西湖的青山碧水,也許隻有這樣,才可以撫慰她入世的情懷,不負她一生的依戀。

碧湖秋月

江南憶,最憶是杭州。

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

何日更重遊?

——唐·白居易《憶江南》

涼風驚醒明月,紅葉染透青山。縹緲空遠的鍾聲在山寺悠悠回蕩,桂花香影飄落在青苔石徑。黃昏掩映的山水畫廊,給西湖留下了一軸無言的背景。

那些在夕陽西下臨風賞景的老者,身旁別一壺桂花佳釀,悠閑淡定,他們追尋的是一種空山空水的意境。那些在月夜霜天泛舟湖上的遊人,手中捧一盞西湖龍井,優雅自在,他們品嚐的是一杯意味深長的人生。

湖中映照著城市眩目的街燈,那一片流彩的天空,裝點的是今人的思想。西湖上明月遙掛,波光隱隱,流淌在故事中的人物依舊清晰。

“欲將此意憑回棹,報與西湖風月知。”那一襲清瘦的身影,是落魄江湖的白居易嗎?他幾時淡看了名利,寄意於山川水色之間,留情在煙波畫影之中,做了個尋風釣月、縱跡白雲的雅客?也許,隻有西湖的山水才能解讀他半世的風霜。

清涼的季節,語言失去了色彩。寂寥的歲月,山水遺忘了諾言。西湖的秋月,則選擇了沉默。

梅園冬雪

眾芳搖落獨暄妍,占盡風情向小園。

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宋·林逋《山園小梅》

輕盈的雪花灑落在如鏡的湖心,那冰肌玉骨,瞬間在水中消融,消融為西子湖清透的寒水,點染著詩人靈動的思緒,成就了“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的花魂詩境。

湖邊晶瑩的白雪,璀璨如星珠點綴蒼穹的倒影。在水天晴光的交匯裏,那一瓣瓣臨雪悄綻的素蕊,用清香彈奏一曲千古詞韻。

風也有影,它走過西湖的春秋,在寂寞的黃昏裏,帶上彩霞的叮嚀。薄冷的梅花,枕著月光的孤獨。那曲醉人千回的笛吟,拂開冬夜的靜寂,流溢著疏梅的暗香。放鶴亭中,還有一位清瘦的詩人,在梅妻鶴子的閑逸裏,靜守這段心靈的寧靜。就如同月色守候西湖,千百年來,沉靜若水,卻流轉著不變的碧波清音。

那雪堤柳岸之畔,是誰枕著詩風詞韻,舒展今時的靈感,在古意盎然的西湖尋尋覓覓,又在繁華似錦的都市裏走走停停?

書文盡而心未絕,冰弦斷而遺有音。昨天,已隨彩霞點畫的湖波,沉睡為一朵披著月光輕舞的蓮。今日碧波泛漪的西湖,如長笛邊一曲被沉澱了千年的舊韻。許多古老的記憶已經無法拾起,垂柳下那一葉漂浮的小舟,劃過了明淨淡泊的人生。

遠去的還會走近,等待的不再漫長。徜徉在西湖四季婉轉的夢裏,夢裏,還有那抹不去、老不盡的江南。

煙雨太湖

趕赴太湖的煙雨,就像趕赴一場前世未了卻的約定。這約定,過盡千帆,讓我在蒼茫的世間涉足了三生,才抵達那個收藏雲煙的角落。生命的靜止,隻有在雨落的時候才會呈現出岑寂的底色。 

人說,山水總是長在心髒的位置,淌過時間的河流,就能尋覓到那個有夢的地方。我從隔世的遙遠裏,踩著命運深淺不測的紋絡,仍走不出一段成熟的歲月。

所有的路都被煙霧層層封鎖,穿過去了,便會荒蕪紅塵的歸路。而我是應該繼續行走,還是應該駐足遙望?也許丟落一些沉浮的細節,在紅葉染盡青山的時候,我能緩步歸來。

其實,世間所有的路都相似,此岸與彼岸也隻是隔了一縷不算太長的雨線。而我,可以將蒼涼寫成美麗,將寂寞舞成春秋。

空氣中氤氳著濕潤的氣息,乳白色的輕煙在雲端變幻,清透的雨絲鑲嵌在青山碧水之間。偶有伶仃的飛鳥掠過翠綠的枝頭,在迷茫的煙雨中,尋找著屬於自己的方向。而我,沒有停留,一直向前。 

雨中漫步,滋長著妙不可言的閑情。流水過處,潺潺著無邊無際的憂傷。山間的葉兒無聲地飄零,草圃的石榴兀自地紅著,湖中的清蓮寂寞地睡著。也許,隻有這個時候,我才能擱歇腳步,讓心靈娉婷。

端坐在石頭上看睡蓮,白色、紫色、紅色、黃色,披著自然的彩衣,舒展著細致的朵兒,訴說著夢的囈語。荷花舞動著另一種清雅的風情,白色花朵靜落在萬千的蓮葉間,以雪花的姿態,作悠長的懷想。亦有粉紅的肌膚、黃色的花芯、綠色的骨頭,在湖泊中投著瀲灩的清波。雨露落在蓮朵上,澄澈的水珠在荷盤上流溢晶瑩的色調,像是江南女子多情的淚珠,剔透中滲著入骨的清涼。

關於睡蓮與荷花,仿佛糾纏了我一生太多的情結。我的靈魂寄存在她的開合間,每個黃昏,豐盈的心事就會漸漸地消瘦。想來,蓮荷終要褪盡,人生終要落幕。世事的憂傷就在於此,太輕難免虛浮,太沉難免負重。待到老去,所有的一切都遁跡。

沉默的季節,語言失去了色彩;寂寞的歲月,山水遺忘了諾言。

煙霧迷茫,浩淼的太湖看不到盡頭,青山無言地隱去。涼風吹過,湖中漫起了一圈一圈的螺紋,雨落在湖麵上濺起淺淺的水花。綠色的水藻漫在岸邊,靜穆的綠、沉澱的綠、流動的綠,空氣中彌漫著綠色的芬芳。

湖中央有一座仙島,渡船過橋,便是太虛幻境。覓一艘木舟上島,撐船的老者披蓑戴笠,臉上的皺紋如同犁開湖水的浪花。坐在船上,欲覺身輕,低頭望水,塵間沾染的浮躁歸於沉靜。 

迷霧之中有七桅古船,從旁邊駛過,朝著遠方,漸漸地隻剩微蒙的背影,讓你久久地悵然。一路風雨兼程,不知何時才能抵達停泊的港灣。

此岸越遠,彼岸越近。島上的樓閣與古塔愈漸清晰,煙雲籠罩,恍如蓬萊仙境。下船上岸,不再回望來時的方向。岸旁停靠幾隻捕魚的小船,船上的漁民賣給遊客一些捕撈的湖鮮。一蓑風雨,見證著他們無怨無悔的人生。憑著這感觸,眼眸有濕潤的潮汐在湧動。

古典的橋梁橫在湖與岸之間,長廊裏流轉著淡淡的回風。眺望遠方,隻有一種顏色,叫蒼茫。穿過此橋,也許可以尋得一生的去處!

湖畔有幾位在煙雨中垂釣的老者,腰間別一壺老酒或濃茶,真是別樣閑情。人之將老,恩怨情仇皆消,也許隻有晨事漁樵、暮弄炊煙的古老意境更能夠修心養性。

柳條在風中輕舞,纖柔的身姿曼妙著翠綠的年華。飛鳥在雨中的樓閣上靜默著,木質的水車不知疲倦地吱呀轉動,重複著遠古的歌謠。

山中鬆針鋪地,翠竹叢生,許多不知名的野花散落在潮濕的地上,踩上去,心也變得柔軟。斑斕的葉、誘人的果、清脆的鳥鳴、啾啾的蟬語,聚集著漫天的煙雨,在天地間舉行一場五彩的歡宴,令寂寞也生花。

駐足在綠苔滋生的石徑,看變幻的雲彩流散,看湖中的波光粼粼,看如絲的細雨飄灑。遠處的山峰沒入雲霄,近處的山巒凝翠滴綠,還有那煙波浩淼的湖泊、懸崖石壁上的鬆柏、山穀幽壑的清溪、清風雲嶺的道觀。置身在這樣如夢般的霧藹迷嵐之中,怎能不驚歎造物者之神奇!該要何等的氣韻,才能造就這萬物的精靈純粹? 

人在自然間行走,就會像倦鳥一樣,想尋找屬於自己的巢穴。隻是,空山空水,非岸非渡,離開了自然,哪裏去尋找純淨的真實與永恒?

縹緲空遠的鍾聲敲醒夢中人,道觀坐落在仙島之頂,雲霧深處。我順著天階行走,才可抵達太虛幻境。山澗流瀉著飛泉瀑布,落花在回溪裏輕靈流轉。拾一枚石子投入水中,看波光久久地蕩漾,直到,了無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