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養媳婦 (2)

穗子鬆開了筋疲力盡的手指和牙關。臘姐用兩個帶肥皂泡的手摸著給穗子揪的兩塊肉,眼淚也要出來了。穗子說:以後再瞎編歌詞,我拿傷筋膏藥把你嘴貼起來!臘姐說:那你教教我,我就不瞎編了嘛。穗子說:美得你!她的怒氣還是平息不下去。穗子不知道其實這一場給丫鬟臘姐過的刑是源於妒嫉,她想不通一個大字不識的臘姐學起唱來怎麽會這麽快,直接就從她嘴裏活搶。

暑假要過完時,一天晚上,穗子像慣常那樣鑽在臘姐帳子裏,穗子喜歡臘姐涼滋滋的手臂摟著自己。若是穗子挨了蚊子的一口咬,她便留到這時來讓臘姐給她撓。這天,臘姐說:我這裏也給蚊子咬了個包,你幫我抓抓嘛。穗子見她指著自己胸口。她同時覺得臘姐眼神有些不對頭,癡癡傻傻的。她便去替她撓那蚊子包,卻怎樣也找不著它的位置,隻能敷衍了事地動著手指。臘姐問:你爸和你媽可常吵嘴?穗子說:不常吵,兩個禮拜吵一次吧。臘姐又問:是你媽待你爸好些,還是你爸待你媽好些?穗子想一會兒說:我媽是把我爸追上的。我爸過去有好多女朋友。臘姐說,你會曉得這些?穗子說:哼,我什麽不曉得?

外麵月亮很大,照到帳子裏,穗子看見臘姐臉上有些細膩的油亮,嘴唇半開在那裏,有話沒吐出來。臘姐說,你怎麽越抓越癢?同時,她就領著穗子的手,去找那“癢”。穗子的指尖突然觸在一個質感奇特的突起上,她唬一跳。穗子這是頭一次接觸一顆桑葚似的圓圓的,從前不記事時吮吸奶媽的**是不能算數的。臘姐把穗子的手留在那裏,說:就這裏癢。穗子感覺整個事態有些怪異,但她抵禦不住對這顆桑葚的強烈好奇。她撚動它,探索它與周圍肌膚的關係。她見臘姐眼珠半死不活,不知盯著什麽,嘴巴還那樣開著。臘姐把穗子另一個手也抓起,按在自己另一顆桑葚上。穗子腦子裏斷續閃過外婆的“不是好事情”,手卻舍不得放棄如此舒適宜人的觸摸。她不知覺地已將半個身體伏在臘姐身上,兩手太小,抓不過來,她便忙成一團。臘姐喘氣也不對了,舌尖不時出來舔一圈嘴唇。穗子感到她手心下的兩座丘體在發酵那樣鼓脹起來、大起來,大得她兩手更是忙不過來了。臘姐問她可好玩,穗子頭暈腦脹地“嗯”了一聲。是不是好玩的一件事?還是“不是好事情”?

蚊帳拆除之前,穗子和臘姐調換了地位,從被抓癢的變成了抓癢的。她們在外公睡熟後打起一支手電筒,臘姐就請穗子在她身上隨便看、隨便摸。她指點穗子這裏從幾歲開始會凸起,這裏幾歲會長出毛毛,這裏哪年會流出血,最終,會出來小毛頭。穗子簡直覺得臘姐了不起,一切都現成、都各就各位、都那麽完善美麗。

外婆問穗子:你們晚上在床上瘋什麽?穗子和臘姐飛快交換一眼。穗子說:沒瘋什麽。外婆又去問臘姐:你倆在幹什麽?外婆臉上“不是好事情”的神色已很明確。臘姐笑笑說:穗子要我給她抓癢癢。她一點兒都不像在撒謊,穗子被她自然流暢的謊言弄得突起一股怨憤。明明都是你在“癢癢”,明明是你在把我忙累得要死。穗子心裏莫名其妙地窩囊起來,好像受了騙、受了剝削。還有就是,她有些明白過來,在這樁秘密遊戲中,臘姐受益遠超過她。原來她伺候丫鬟臘姐舒服了一大場。現在她穗子完了,懂了這麽多。她恨自己受了臘姐這番不三不四的教育。

穗子發現臘姐穿了件紅黑格的粗呢外套。她問它哪裏來的,臘姐笑笑想混過去,但穗子不依不饒,拎住她的耳環,說:你要撒謊我現在就去拿傷筋膏藥糊你的嘴。穗子其實已猜中了。果然,臘姐說:表姨夫給我買的。我沒帶過冬的衣服。穗子想,她想要那個會扭秧歌的娃娃,父親都一推再推,而這件外套大概等值於四個娃娃。放學回家的路上,她對來校門口接她的臘姐說:你陪我去百貨大樓。那是臘姐最樂意去又總也沒理由、沒工夫去的地方。穗子直接到了玩具櫃台,發現秧歌娃娃居然還在那裏。穗子求父親有半年了,半年中,她時而跑來看看,這娃娃是否給買走了。隻要它還在,穗子便心情輕鬆愉快,認為總有一天它會是她的。

總有一天父親會心軟,向她投降。這“總有一天”的希望直到臘姐那件紅黑格外套出現前才死滅,因為父親不再是找托詞,而是毫不猶豫地對穗子說:不買,你快八歲了,八歲的大人還要娃娃?難為情。然後,就是穿了紅黑格外套的臘姐,簡直把她給漂亮死了。穗子對女售貨員說:我買那個娃娃。她把一張五元鈔票捺在玻璃櫃台上,不可一世。鈔票上有深深的折痕,斜的、直的、橫的。臘姐盯著鈔票說:穗子,你哪來這麽多錢?穗子像聽不見她,抱了盛著娃娃的紙盒,拿了找回的四角五分零錢,氣魄很大地往商店外走去。臘姐跟著她,一回到家就去翻自己床上的褥墊。然後便厲聲叫起來:穗子!穗子正著迷那手舞足蹈的娃娃,理也不理她。臘姐便跑過來,扯了她的小細胳膊就往門外拉。

穗子覺得她倆組合成的這個局麵極像這城裏通常出現的一個景象:某人拉了某人去派出所,被拉的那人,或是小偷或是小流氓撩了哪個女人裙子,或是小惡棍無端砸碎某家玻璃窗。臘姐當然不會拉穗子去派出所,她把她拉到門外,外婆看不見的地方,說:穗子,你拿了我五塊錢。穗子說:誰拿你的錢?我爸爸有的是錢!臘姐說:我的錢是攢給我小弟念書的,我家沒一個人念過書,我想我小弟以後念書去。穗子說:誰拿你錢了!誰稀罕你的破錢!穗子不講理起來十分的理直氣壯。臘姐眼裏突然落出兩顆淚,說:你把錢還給我。

穗子說:你敢誣賴好人!臘姐又流出兩顆淚說:求求你,穗子,把錢還給我。穗子說:你有證據嗎?臘姐說:我錢都疊成元寶,你買娃娃的那五塊錢就是元寶拆的!穗子說:反正我沒拿你的錢——你再不放開我,我咬人啦!臘姐又是兩顆淚出來:早上四點上菜市買菜,四分錢一碗辣糊湯,我都舍不得喝……穗子輕蔑地想,辣糊湯都會讓她掉淚。這是她頭一次見臘姐掉淚,可憐巴巴的讓穗子幾乎也要陪她掉淚了。但這刹那的憐憫讓穗子認為自己很沒用,讓她幾顆淚弄得險些招供。因此,她就在扯住她的那隻手背上咬了一口,臘姐一聲沒吭。等穗子跑遠,回頭來看她,她靠牆根蹲成一團,哭得都蹲不穩了。

春節聯歡會的票子很難弄到,爸爸把兩張票子交給臘姐,說你帶穗子去吧,你不是喜歡聽朱依錦的戲嗎?臘姐魂飛魄散了起碼三天,除夕那天,她在下午便打扮停當了。穗子瞪著她的臉說:好哇。你抹胭脂了!臘姐說:沒有沒有!穗子說:肯定是拿口水蘸在紅紙上,抹到臉上的。穗子自己就這麽幹的。外婆看看漂亮得要命的這個丫鬟,說:作怪喲。外婆認為長臘姐那樣長的睫毛的女孩都是作怪的。外婆很瞧不起漂亮女子,說她們都是繡花枕頭一肚子糠。朱依錦在外婆眼裏都是一肚子糠就更別提臘姐了。她從眼鏡後麵鄙薄地看著這隻“繡花枕頭”熱切地趕著去朝拜那隻著名“繡花枕頭”去了。

朱依錦穿件粉紅絲絨旗袍,唱了《女駙馬》、《天女散花》裏兩個小段子。然後她夾著老長一根水晶煙袋鍋,騰雲駕霧地到處和人打招呼,一路就招呼到穗子跟前。她說:咦,小穗子,你爸呢?穗子告訴她,父親把票給了她和臘姐。朱依錦說:告訴你爸,我罵他了——我現在一年不唱一回,他連這麵子都不給我!穗子替父親告饒,他把票省給了臘姐,因為臘姐太迷你朱阿姨了。朱依錦這時朝臘姐看一眼,眼光立刻火星四迸。她說:穗子你什麽時候出來這麽漂亮個“大姐”?她把臘姐聽成了“大姐”。穗子剛要解釋,突然瞄見臘姐臉上一種近乎恐懼的表情。她手捏住了穗子的手,手指上是深深的懇求。臘姐恭敬地對朱依錦一笑,說:不是親的。她手上的懇求已是狠狠的了。穗子想:好哇,你這撒謊精。朱依錦說:小穗子,你這姐嗓子也不錯啊!她轉向臘姐問她喜不喜歡唱戲,臘姐點頭,在穗子看那不是點頭而是磕頭搗蒜。朱依錦說:哪天唱幾句我聽聽。臘姐馬上說:哪天呢?朱依錦對穗子說:過了節叫你爸領你表姐到我家來,啊?

穗子對自己十分驚訝,憑了什麽她維護了臘姐的謊言和虛榮,憑了什麽她沒有向朱阿姨揭示臘姐的丫鬟兼童養媳身份?

穗子爸果真帶著臘姐去拜會朱依錦了。穗子爸直說:好事情好事情,真成了朱依錦的關門徒弟,你這童養媳就翻身了。外婆陰冷地盯著穗子爸,又盯著臘姐,說:做戲子比做正經人家的媳婦好到哪裏去?穗子爸沒答理外婆。據說朱依錦被戲校聘了去做特級講師,戲校春天招生,她會把臘姐推薦進去。不識一個字的臘姐開始在報紙邊角上寫自己的名字——“柳臘姐、柳臘姐、柳臘姐”。

無論如何,穗子還是有些為臘姐高興的。穗子是個知書達理的人,知道“養媳婦”是封建殘餘,應該被消滅掉。再說,萬一將來臘姐真成個小朱依錦,穗子臉上也是有光的。寒假一結束,臘姐就要去戲校了。外婆說,哼,不會有什麽好事情。穗子白老太太一眼:老封建!穗子媽找出一堆自己的舊衣服,贈送給臘姐去戲校時穿。還送了雙八成新的高跟皮鞋,高跟給鋸矮了,因此鞋尖像軍艦那樣乘風破浪地翹起。至於穗子爸對臘姐一切正常和超正常的關照,穗子媽當然是蒙在鼓裏。

寒假後的第一天,臘姐在校門口接穗子。她表情有點慘慘的,對穗子說:我大來了。就是說,臘姐的公公來了,專門來接臘姐回去。外婆對大吵大鬧嚷嚷“封建”的穗子說:“臘姐回家圓房去,是好事情,你鬧什麽?”穗子對著臘姐的大——一個紅臉漢子說:朱依錦說臘姐是個人才,朱依錦,你知道嗎?臘姐的大搖搖頭,像對小姑奶奶那樣謙恭地笑笑。穗子說:你什麽也不懂,就是一腦瓜子封建!外公說:穗子沒禮貌。穗子尖叫:我就沒禮貌!外婆說:背那麽多古文背哪去了?學這麽野蠻。穗子又尖叫:我就野蠻!反正臘姐不是你家童養媳!臘姐是我的丫鬟!我要她去學唱戲!穗子在張牙舞爪時,臘姐一聲不吭地收拾東西,樣子乖極了。臘姐把她帶來的那些衣服打成和來時一模一樣的一個包袱。在城裏置的那些裙子、外套、乳罩、腹帶,她齊齊碼在自己床上。紅黑格外套也丟下了,她對穗子說:穗子,這個外套你長大了穿,肯定好看。穗子漸漸靜下來,知道大勢已定。她老人似地歎了口氣。她沒想到臘姐的突然離去讓她體味到一種如此難受的滋味。那時尚未為任何事、任何人傷過心的穗子,認為這股難受該叫“傷心”。

臘姐又恢複了原樣,又是那身四鳳的打扮,一根辮子本本分分。她倒沒有穗子那麽傷心。她挎起包袱,跟著她的大往門口走。在門口,她聽穗子叫她,她回身站住。就好像她倆之間什麽也沒發生過,就好像這十個月間什麽也沒發生過。穗子突然想,臘姐是恨她的,恨這個家裏的每一個人。

到我成年,人們已忘了我的乳名穗子,我仍相信臘姐恨我,恨我的一家,大概基於恨那個押解她回去守婦道本分的大。我相信她甚至連我爸也恨。我爸在臘姐突然離去的第二天回來,發現臘姐的床空了,上麵刺目地擱著那件紅黑格呢外套。我爸失神了一陣,但很快就顧不上了,全國鬧起了“**”,他和朱依錦頭一批就被戲校的紅衛兵帶出去遊街。

外婆去世後,老家來了個人奔喪,說臘姐圓了房不久就跑掉了。有人在鎮上看見她,剪短了頭發,穿上了黃軍裝,套上了紅衛兵袖章,在公路口搭的舞台上又喊又叫、又唱又蹦。我想象造了反的臘姐一定是更加使氣了。外婆的老家親眷說,也不知她怎麽這樣恩將仇報,她婆家待她不壞呀,不是早早接過來做養媳婦,搞不好在她家那種窮地方早就做餓死鬼了。老家親眷又說:她跑到台上說婆婆公公怎麽虐待她,她公公是個公社書記,也算個小小父母官了,給她罵得不成個東西!哎喲,養媳婦造反,才叫真造反。養媳婦都去做紅衛兵了,這還了得?……

我問那老家親眷,後來臘姐去哪裏了?親眷說:總是野在縣城什麽地方吧?沒人再看見過她了。

滿世界都是紅衛兵,都不知仇恨著什麽,打這個砸那個。那時我不到九歲,實在不明白紅衛兵們哪兒來的那麽深、那麽大的恨。但恨總是有道理的,起碼臘姐的恨有道理,隻是今天做了作家的我對那恨的道理仍缺乏把握。肯定不是因為我偷了她五塊錢。這是肯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