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自強之路的失敗 (2)

但是倘若當時的領袖人物更新,更要進一步地接受西洋文化,社會能容許他們嗎?社會一定要給他們更大的阻礙。他們所行的那種不徹底的改革已遭一般人的反對,若再進一步,反對一定更大。譬如鐵路:光緒六年(1880年)李鴻章、劉銘傳奏請建築,到了光緒二十年還隻建築天津附近的一小段。為什麽呢?因為一般人相信修鐵路就破壞風水。又譬如科學:同治五年(1866年)恭親王在同文館添設科學班,請外國科學家作教授,招收翰林院的人員作學生。他的理由是很充足的。他說買外國輪船槍炮不過一時權宜之計,治本的辦法在於自己製造。但是要自己製造,非有科學的人才不可,所以他請外國人來教中國青年學生科學。他又說:

夫天下之恥,莫恥於不若人。……日本蕞爾小國尚知發憤為雄,獨中國狃於因循積習,不思振作,恥孰甚焉?今不以不如人為恥,而獨以學其人為恥,將安於不如而終不學,遂可雪其恥乎?

他雖說的名正言順,但還有人反對。當時北京有位名高望重的大學士倭仁就大聲疾呼地反對說:

竊聞立國之道,尚禮義不尚權謀;根本之圖在人心,不在技藝。今求之一藝之末,而又奉夷人為師,無論夷人詭譎,未必傳其精巧,即使教者誠教,所成就者不過術數之士,古今來未聞有恃術數而能起衰振弱者也。天下之大,不患無才,如以天文算學必須講習,博采旁求必有精其術者,何必夷人?何必師事夷人?

恭親王憤慨極了,他回答說:

該大學士既以此舉為窒礙,自必別有良圖。如果實有妙策,可以製外人而不為外人所製,臣等自當追隨大學士之後,竭其檮昧,悉心商辦。如別無良策,僅以忠信為甲胄,禮義為幹櫓等詞,謂可折衝樽俎,足以製敵之命,臣等實未敢信。

倭仁不過是守舊的糊塗蟲,但是當時的士大夫居然聽了他的話,不去投考同文館的科學班。

同治、光緒年間的社會,如何反對新人新政,我們從郭嵩燾的命運可以更加看得清楚。郭氏的教育及出身和當時一般士大夫一樣,並無特別。但是鹹豐末年英法聯軍之役,他跟著僧格林沁在大沽口辦交涉,有了那次經驗,他根本覺悟,知道中國非徹底改革不可。他的覺悟還比恭親王諸人的更深刻。據他的研究,我們在漢、唐極盛時代固常與外族平等往來;閉關自守而又獨立尊大的哲學,是南宋勢力衰弱時代的理學先生們提倡出來的,絕不足以為訓。同治初年,江西南昌的士大夫群起毀教堂,殺傳教士。巡撫沈葆楨(林則徐的女婿)稱讚士大夫的正氣,郭嵩燾則斥責沈氏頑固。

郭氏作廣東巡撫的時候,汕頭的人像以先廣州人,不許外國人進城,他不顧一切,強迫汕頭人遵守條約,許外國人進城。光緒元年雲貴總督岑毓英因為反對英國人進雲南,秘密在雲南緬甸邊境上把英國使館的翻譯官殺了,郭嵩燾當即上奏彈劾岑毓英。第二年,政府派他出使英、法。中國有公使駐外從他起。他在西歐的時候,努力研究西洋的政治、經濟、社會,他覺得不但西洋的輪船槍炮值得我們學習,就是西洋的政治製度和一般文化都值得學習。他發表了他的日記,送給朋友們看。他常寫信給李鴻章,報告日本派到西洋的留學生不限於機械一門,學政治經濟的都有。他勸李鴻章擴大留學範圍。他的這些超時代的議論,引起了全國士大夫的謾罵。他們說郭嵩燾是個漢奸,“有二心於英國”。湖南的大學者如王闓運之流撰了一副對子罵他:

出乎其類,拔乎其萃,不容於堯舜之世;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何必去父母之邦。

王闓運的日記還說:“湖南人至恥與為伍。”郭嵩燾出使兩年就回國了。回國的時候,沒有問題,他是全國最開明的一個人,他對西洋的認識遠在李鴻章之上。但是時人反對他,他以後全無機會做事,隻好隱居湖南從事著作。他所著的《養知書屋文集》至今尚有披閱的價值。

繼郭嵩燾作駐英、法公使的是曾紀澤。他在外國五年多,略識英語。他的才能眼光與郭嵩燾等。因為他運用外交從俄國收回伊犁,他是國際有名的外交家。他回國的時候抱定誌向要推進全民族的近代化。卻是他也遭時人的反對,找不著機會做事,不久就氣死了。

同、光時代的士大夫階級的守舊既然如此,民眾是否比較開通?其實民眾和士大夫階級是同鼻孔出氣的。我們近六十年來的新政都是自上而下,並非由下而上,一切新的事業都是由少數先知先覺者提倡,費盡苦心,慢慢地奮鬥出來的。在甲午以前,這少數先知先覺者都是在朝的人。甲午以後,革新的領袖權慢慢地轉到在野的人的手裏,卻是這些在野的領袖都是知識分子,不是民眾。嚴格說來,民眾的迷信是我民族近代接受西洋文化大阻礙之一。

第三、士大夫輕舉妄動

在同治、光緒年間,民眾的守舊雖在士大夫階級之上,但是民眾是被動的,領袖權統治權是在士大夫階級手裏。不幸,那個時代的土大夫階級,除極少數外,完全不了解當時的世界大勢。

同治共十三年,從1862年到1874年。在這時期內,德意誌統一了,意大利統一了,美國的中央政府也把南方的獨立運動消滅,恢複而又加強美國的統一了。那個時期是民族主義在西洋大成功的時期。這些國家統一了以後,隨著就是國內的建設和經濟的大發展。在同治以前,列強在國外行帝國主義的,僅英、俄、法三國。同治以後,加了美、德、意三國。競爭者多了,競爭就愈厲害。並且在同治以前,英國是世界上惟一的工業化國家,全世界都銷英國的製造品。同治以後,德、美、法也逐漸工業化、資本化了。國際上除了政治勢力的競爭以外,又有了新起的熱烈的經濟競爭。我國在光緒年間處境的困難遠在道光、鹹豐年間之上。

帝國主義是我們的大敵人。同治、光緒年間如此,現在還是如此。要救國的誌士應該人人了解帝國主義的真實性質。帝國主義與資本主義是有關係的。關係可以說有三層;第一,資本主義的國家貪圖在外國投資。國內的資本多了,利息就低。譬如:英、美兩國資本很多,資本家能得4%的利息就算很好了。但是如果英、美的資本家能把資本投在中國或印度或南美洲,年利很容易達到7%或更高些。所以英、美資本家競向未開發的國家投資。但是接受外國來的資本不一定有害,英、美的資本家也不一定有政治野心。美國在十九世紀的下半期的建設大部分是利用英國資本舉辦的。

結果英國的資本家固然得了好處,但是美國開辟了富源,其人民所得的好處更多。我們的平漢鐵路原是借比國資本建築的,後來我們按期還本付息,那條鐵路就變為我們的了。彼國資本家得了好處。我們得了更大的好處。所以孫中山先生雖反對帝國主義,他讚成中國利用外債來建設。但是有些資本家要利用政治的壓力去得投資的機會,還有政治野心家要用資本來擴充政治勢力。凡是國際投資有政治作用的就是侵略的,帝國主義的。凡是國際投資無政治作用的就是純潔的,投資者與受資者兩方均能收益。所以我們對於外國的資本應采的態度如同對水一樣,有的時候,有的地方,在某種條件之下,我們應該掘井取水,或開河引水;在別的時候、地方和條件之下,我們則必須築堤防水。

帝國主義與資本主義的第二層關係是商業的推銷。資本主義的國家都利用機械製造。工廠規模愈大出品愈多,得利就更厚。困難在市場。各國競爭市場原可以專憑商品之精與價格之廉,不必靠武力的侵略或政治的壓力。但在十九世紀末年,國際貿易的自由一天少一天。各國不但提高本國的關稅,並且提高屬地的關稅。這樣一來,商業的發展隨著政權的發展,爭市場等於爭屬地,被壓迫的國家一旦喪失關稅自主,就永無發展工業的可能。雖然,國際貿易大部分還是平等國家間之貿易,不是帝國與屬地之間的貿易。英國與美、德、法、日諸國的貿易額,遠大於英國與其屬地的貿易額。英國的屬地最多,尚且如此,別國更不必說了。

帝國主義與資本主義的第三層關係是原料的尋求。世界上沒有一國完全不靠外來的原料,最富有原料的國家如英、美、俄尚且如此,別的國家所需的外來原料更多。日本及意大利是最窮的。棉、煤、鐵、油四種根本的原料,日、意都缺乏。德國較好,但仍不出棉和石油。那末,一國的工廠雖多,倘若沒有原料,就會完全沒有辦法。所以帝國主義者,因為要找工業的原料,就大事侵略。雖然,資本主義不一定要行帝國主義而後始能得到原料。同時,出賣原料者不一定就是受壓迫者。譬如:美國的出口貨之中,石油和棉花是大宗,日本、德國、意大利從美國輸入石油和棉花。不能,也不必行帝國主義,因為美國不僅不禁止石油和棉花的出口,且竭力推銷。

總之,資本主義可變為帝國主義,也可以不變為帝國主義。未開發的國家容易受資本主義的國家的壓迫和侵略,也可以利用外國的資本來開發自己的富源,及利用國際的通商來提高人民的生活程度。資本主義如同水一樣,水可以資灌溉,可以便利交通,也可以成災,要看人怎樣對付。

同時我們不要把帝國主義看得過於簡單,以為世界上沒有資本主義就沒有帝國主義了。七百年以前的蒙古人還在遊牧時代,無資本也無工業,但是他們對我的侵略,還在近代資本主義國家之上。三百年以前的滿洲人也是如此。在西洋方麵,中古的阿拉伯人以武力推行回教,大行其宗教的帝國主義。十八世紀末年法國革命家以武力強迫外國接受他們的自由平等,大行其革命的帝國主義。據我們所知,曆史上各種政體,君主也好,民主也好;各種社會經濟製度,資本主義也好,封建主義也好,其他主義也好,都有行帝國主義的可能。

同光時代的士大夫完全不了解時代的危險及國際關係的運用,他們隻知道破壞李鴻章諸人所提倡的自強運動。同時他們又好多事,倘若政府聽他們的話,中國幾無年無日不與外國打仗。

長江流域有太平天國之亂的時候,北方有撚軍,陝、甘、新疆有回亂。清廷令左宗棠帶湘軍去收複西北。俄國趁我回亂的機會就占領了伊犁,這是俄國趁火打劫的慣技。在十九世紀,俄國占領我們的土地最多。鹹豐末年,俄國趁太平天國之亂及英、法聯軍,強占我國黑龍江以北及烏蘇裏以東的地方,共三十萬方英裏。現在俄國的阿穆爾省及濱海省包括海參崴在內,就是那次搶奪過去的。在同治末年,俄國占領新疆西部。清廷提出抗議的時候,俄國又假仁假義地說,他全無領土野心,他隻代表我們保守伊犁,等到我們平定回亂的時候,他一定把土地退還給我們。其實俄國預料中國絕不能平定回亂,中國勢力絕不能再伸到新疆。那末俄國不但可以並吞伊犁,還可以蠶食全新疆。中國一時沒有辦法,隻好把伊犁作為中俄間的懸案。

左宗棠軍事的順利不但出於俄國意料之外,還出於我們自己的意料之外,他次第把陝西、甘肅收複了。到了光緒元年,他準備進攻新疆,軍費就成了大問題。從道光三十年洪秀全起兵到光緒元年,二十五年之間,中國無時不在內亂內戰之中,實已兵疲力盡,何能再經營新疆呢?並且交通不便,新疆民族複雜,麵積浩大,成敗似乎毫無把握。於是發生大辯論,左宗棠頗好大喜功,他一意主進攻。他說祖宗所遺留的土地,子孫沒有放棄的道理。他又說倘若新疆不保,陝、甘就不能保;陝、

甘不保,山西就不能保;山西不保,河北就不能保。他的理由似乎充足,言論十分激昂。李鴻章的看法正與左的相反。李說自從乾隆年間中國占領新疆以後,中國沒有得著絲毫的好處,徒費駐防的兵費。這是實在的情形。他又說中國之大禍不在西北,而在東邊沿海的各省,因為沿海的省份是中國的精華,而且帝國主義者的壓迫在東方的過於在西方的。自從日本維新以後,李鴻章更加焦急。他覺得日本是中國的真敵,因為日本一心一意謀我,他無所圖,而且相隔既近,動兵比較容易。至於西洋各國,彼此互相牽製,向外發展不限於遠東,相隔又遠,用兵不能隨便。李鴻章因此主張不進攻新疆,而集中全國人力物力於沿海的國防及腹地各省的開發。邊省雖然要緊,但是腹地倘有損失,國家大勢就去了。反過來說,倘若腹地強盛起來,邊省及藩屬自然的就保存了。左宗棠的言論比較動聽,李的比較合理;左是高調,李是低調。士大夫階級一貫的尚感情,唱高調,當然擁護左宗棠。於是借外債,移用各省的建設費,以供左宗棠進攻新疆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