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那之後,過了近半年。

春蠶作繭成蛹,封閉著終結了生命,夏蟬破殼而出,鳴得聲嘶力竭。隨著朝氣蓬勃的夏日到來,府上終於迎來了半年來第一件喜事。

司琴要嫁人了。

夫家是個老實人,姓朱,在酒樓當廚子,家中有四間瓦房,兩個妹妹。嫁過去雖說不比大戶人家過得清閑,卻也不至於缺衣少食,風餐露宿。過日子還是不錯的。

朱貴帶著聘禮來提親那日,我原本還擔心司琴會因放不下文昊而拒絕,提起這事兒也是頗委婉,不想將將說出“你今年有十七了罷?”這句,她便開門見山地問我:“今日是不是有人來給我提親?”我琢磨著她既然已曉得這事兒,便幹脆直了腸子:“那你心裏是如何想的?”

司琴點了點頭:“我願意嫁的。”

這當真是出人意外。我詫道:“你可是當真考慮好了?”

她撥弄著手中的扇子,緩緩道:“本就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就算用一輩子的時間也等不來,倘若執意要等,便是執念,若是放下,便是給自己一條活路,有的人明曉得這是執念,卻不願放下,這是作繭自縛。”司琴頓了頓,看了會兒屋簷下的影子:“其實也有可能是我喜歡得沒他那麽深,所以沒辦法像他那樣執念下去。不過,”她曬然一笑:“嫁給一個廚子總比當一輩子老姑娘好吧?”

我當即愣在當場,主要是沒想到一向天真無邪的司琴竟能說出這等有哲理的話,果然是大姑娘了。甚欣慰道:“你能想得這樣透徹,我便放心了。”

婚事就這樣定了下來。

期間我左思右想,覺著司琴跟隨我這麽多年,嫁妝是定要準備得豐厚些的,到時說出去人家也曉得她背後是有錢府這個娘家撐腰,不至於受了欺負去。記得去年夏天做衣裳時買了好幾匹上好綢緞,打首飾的材料也還有一些,便命了俞管家同我去庫房取。

俞管家提著串鑰匙扭扭捏捏,摸兩下鎖,又回頭來覷我。

我忍了半天沒忍住,疑惑道:“怎的還不開門?”

他嗬嗬幹笑兩聲:“哦,老奴是覺得庫房裏東西太多,要選出幾匹稱心的布恐怕需得費上好些時辰,不如待老奴命人將東西取出來送到夫人房裏,您再細細地選?”

說得倒是有些道理,隻是舉止也忒奇怪了些,先是扭扭捏捏不肯開門,後又說庫房東西太多,讓我去房中等候,平白讓人生出些疑慮。我想了想說:“不必,搬來搬地去反而添了麻煩,左右都走到這兒了,就親自進去翻翻看罷。”

他大約被說得無法,隻得應了兩聲去開門。

手上鑰匙一轉,銅質的橫閂便蹦開來,綿長的“吱呀”聲入耳,仿似推開一道厚重的山門,震得人心下一抽。

我怎麽忘了,這裏還擺著蘊華的聘禮。

滿目的紅漆木箱層層疊疊,掩上厚厚的積塵,就那樣靜靜地擺在那裏,輕易地就令人迷了眼睛。

俞管家將我穩穩扶住:“老奴就是怕夫人看了傷心,這才……”

我沒理他,卻是想起了蘊華那日說過的話:“你垂頭掛麵地過了這麽多年,也該揚眉吐氣一回了罷?我曉得你這些年的處境,能做的也隻有這些。”

至今我仍能回想起當時的心情,好似被包裹在軟軟的浮雲裏,外麵風雨再大,都成了窗外的風景。可如今,再不能聽到那些溫暖的話語,唯有記憶還刻在那裏,無法忘記。

他們都說他已經死了,死於風寒,八皇子親自送的葬。可我知道,這隻是朝廷對百姓撒的謊,為了掩蓋他們殺死蘊華的真相。而那些糾葛和過往,我始終無法記起,無論如何都記不起。

俞管家磨磨蹭蹭道:“夫人,這些東西擺在這也終究、終究不合規矩,呃……前些時候老奴見夫人您心頭不大爽利,便沒敢提,今日左右已經見著了這些東西,老奴便直說了。”他小心翼翼道:“要不……老奴明日去一趟將軍府,替您將這些聘禮退回去?”

好半天,我腦子才轉過來。是啊!是要退回去。人已經不在了,婚事自然也不能再辦下去,聘禮是該退回去的。我長吸一口氣:“今日便去罷。”

俞管家愣了一會兒,賠笑著附和道:“誒!好!擇日不如撞日,老奴現在便遣人來搬。”說完提著袍裾奔了。

我心中卻悲哀地曉得,之所以這麽急著退還聘禮,不過是不曉得該如何麵對這些東西罷了。

青州城的傳言說,蘊華是被我克死的,說我先是在婚宴當天克死了錢家大少爺文淵,後又在將軍府下聘的五日內克死了白老將軍的義子蘊華。我不曉得命理之說是否精準,卻深深地曉得,蘊華確是因我而死的。那個說要娶我的人,他死了,為了我,為了成全我那些自私的決定。

此事原本就鬧得沸沸揚揚,送還聘禮之時自然也少不了閑言碎語,不到半個時辰的時間,錢府門口便圍滿了人。

太陽明晃晃地掛在正中央,灼得大門口的石獅都發熱滾燙,圍觀的百姓也極為捧場,為尋個看熱鬧的好位置,擠得滿麵油光。我立在石獅子邊上,看馬車一輛一輛排到巷子口,載著我和蘊華唯一的關聯,跟送到府上時反了個方向。俞管家再三勸阻,讓我回房去歇著,都被我以各種理由拒絕。說不清為什麽,就是想要出來看看。看看紅底金紋的錦緞箱子也好,看看他們被擺上馬車的模樣也好,就像完成最後一個心願,便能夠圓滿。

半年未曾出門,青州城的百姓依然沒什麽改變,仍舊頗具八卦精神。在聘禮裝車期間,大家從錢家引了個禍水議論到白老將軍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涼,又從將軍府兩個媳婦都在未成親之前便黃了議論到為我和蘊華做媒的徐二娘,可謂是話題麵相當之廣。

正聽得手腳冰涼,人群中突然蹦出個人來,指著我的鼻子便罵:“你這個掃把星!本就是個克夫的命還想開第二春,克死一個不夠,竟還要再出來害人!”我還來不及反應,她已麵向人群,攤開手來比劃:“大家去打聽打聽,我徐二娘替人做了這麽多年的媒,哪回出過岔子?想不到半世的聲名竟毀在她的手上,這叫我以後還如何去幫別人說媒啊!”

此話一出,原本還壓著嗓子議論的人群立馬變得肆無忌憚,就連俞管家請來的車夫都在對我指指點點。我聽著這些四麵八方的聲音,腦子裏亂作一團,好似天地都在旋轉。

她又撚著手中的巾帕啜泣:“當日白家公子來找我時本不想接這趟生意的,這個女人克死錢家大少爺的事人盡皆知,老身自是不能再讓她害人,可好話說了一籮筐,那白家公子就是聽不進,也不知這個女人使了什麽術法,竟將那白家公子魅惑得那樣!”一番惺惺作態之後,局勢更是一邊倒,各種謾罵白眼瞬間充斥著整個安平巷。

終於曉得什麽叫做落井下石。

俞管家過來扶我,我沒讓他扶,靠著身後的石獅勉強站穩,道:“當日你帶著聘禮前來提親,卻被我冷眼晾在門外,此事人盡皆知,倘若我果真魅惑於他令他上門提親,便該欣然迎你進門才是,又何必將你晾在門外?”

徐二娘張了張嘴,好一陣沒說出話來。半天,拖著尖銳的嗓音道:“那是因著我們之間有私怨,你對我不待見。”

我逼近她一步:“那你敢不敢向大家說說,我們之間有何私怨?”

她心虛地看我一眼,扭頭看向別處。

我冷笑道:“怎麽?不敢?那我來說。”我拉著她說給周圍的百姓聽:“因為這個人當年收了謝天成謝大公子的銀子,私下裏向我說媒,要我嫁給謝大公子做小妾。我自是沒答應。哪曉得她做媒不成便四處撒布謠言,不僅誣陷我克死了夫君文淵,還誣陷我同二叔文昊通奸,毀我和錢家的聲譽,令我成了人人唾棄的蕩婦!”我看著她:“我說得可有錯?”

她哆嗦著後退:“你、你瘋了,你瘋了!”

我繼續朝她逼近:“我承認,過去是我膽小,懼怕太守府的權勢,所以才沒敢站出來澄清,對於外界的謠傳也是能避則避,可今日突然想通了,我已經沒有任何可失去的東西了,還怕什麽?”我看著她的眼睛:“你說?我還怕什麽呢?”

靜溢的人群裏終於有人倒抽一口涼氣,引得議論聲起。那些聲音我聽不清,也沒刻意去聽,隻覺得左邊胸口處無比的順氣。窩囊了這麽多年,終於有勇氣道出這些事實,我頂佩服自己。

徐二娘懵了半天,忽然一把將我推開:“你胡說八道!”

我毫無防備,被她推得一個趔趄。還沒來得及調整姿勢站穩,她又橫眉怒目地衝至我跟前,一把揪住我衣襟:“你個死娼婦,看我不撕爛你的嘴!”

我驚了一跳,想從她手裏掙脫出來,卻沒能成功。眼見另一隻手快要掐過來,正準備躲開,不遠處的俞管家突然隔著三四步奔過來,一手將她手臂按住。真是寶刀未老的好身法啊好身法!徐二娘一時間動彈不得,幹脆鬆了揪住我的手去推身邊的俞管家。俞管家一個年過六旬的老人家,力氣自然不比一名壯年潑婦,險些就被她推倒在地。

我心下一急,趕忙將俞管家扶住,這就完全沒能分心去注意到一旁的徐二娘,被頂著胸口推出去。俞管家似乎喚了我一聲,眼角瞄到他欲衝過來拉我,卻是沒拉住。我踉蹌著後退幾步,一個重心不穩便朝身後倒下去,後腦勺毫無懸念地磕上身後石獅腳下的石墩。

昏過去前腦袋裏隻有一個想法:前一刻才好不容易揚眉吐氣了一回,後一刻便在眾目睽睽之下撞了個頭破血流,委實悲催!

這一昏,我昏了挺長時日,於我來講,好似有一輩子那麽長。倘若說徐二娘從未在我身上做過什麽好事,這次的一推,卻令人感激得緊。

我記起來了。

我終於能夠記起,那些丟失八年的過往,那些極力想回想起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