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經司琴講解方才得知,未在前廳傳膳並非下人們故意苛我飯食,而是因文昊說沒有胃口不想進食,加之蘊華近來都是在房中用膳,今日便隻剩下我一人。

往常本夫人一人用膳時,麵對滿桌的菜總覺冷清,便皆是端進臥房之中,按照以往的慣例,司琴得知這個狀況自然也不作它想,整理完彩禮便去廚房傳膳。整個行事過程都沒有差錯,唯一出錯的地方就在於,本夫人當時餓極,沒等下人來催請便二話不說去了前廳,卻不知午膳早已端進房中,心下疑惑間也沒跑回來詢問,反懷疑是下人們報複,最後還跑到蘊華房中去受了頓身心煎熬,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對著一桌子冷菜風卷殘雲後又喝了杯冷茶,在撫著肚皮打嗝間,我突然想起個問題。這是個頗奇怪的問題。其奇怪之處就在於,一向胃口良好的文昊今日怎的會沒有胃口。三個飽嗝打完,卻是沒想出來,便問司琴:“文昊沒有胃口是怎麽回事?生病了還是怎的?”

司琴卻默了半天沒回我,那神情,分明是有幾分置氣。

這就更讓人疑惑了。

我在疑惑中回憶了一番早上的情形,省起司琴早上說“吃不下的又不止你一個”,當時我問了另一個是誰,卻沒等到回答便隨俞管家去大門口看媒婆了。現在想想,她所說的‘另一個’多半便是指的文昊了。

我又道:“文昊他早膳跟午膳都沒吃?”

司琴這回總算開了金口:“何止啊!從昨夜起便沒有吃過了,也不曉得身子受不受得住,夫人這些天盡忙著嫁人了,何時關心過他,怕是……”她頓了頓,我心裏一咯噔,斜眼間瞧見司琴眼中的水波閃了兩閃,控訴道:“怕是早就將二少爺忘到九霄雲外去了罷!”

我怔了一怔,頭回被自己的丫鬟頂撞,以至於半天都沒緩過神來。等反應過來時,她已抹著眼淚奔出了遠門。

我初初還有幾分火氣,但細細想了一想,覺著她說得也不無道理,這兩日確然是忽略了文昊的感受。文昊之所以如此,極有可能是受到我要嫁人的刺激,否則好好的,怎的突然就不吃飯了呢?真是個長不大的孩子喲!

扼腕歎了口氣,終是決定前去看看。

幾樹白梅直挺挺地立在院中,和著小風時不時飄下一兩片花瓣,被太陽照得有些刺眼。大白天的,文昊的房門卻是關著的,院中沒有半個人影,顯得有些冷清。

我輕輕叩了叩房門,等了半天,卻沒聽見回應,便又喊了兩聲,門立馬吱呀一聲開了。文昊笑盈盈地招呼我進去,除了看起來消瘦些,其他沒什麽異樣。

我找了個凳子坐下,開門見山道:“聽說你三頓沒吃了,怎麽回事?”

他繞到桌邊去倒茶,不在意道:“哦,沒什麽,大約是昨日吃得太多,腹中遲遲不能消化罷。”

我低頭思索這個解釋的可信度,一晃眼,瞧見房中橫七豎八地躺了一地燈籠,且有的隻做了個框架,連外頭的紙都還沒來得及糊,立馬疑惑道:“這些燈籠是你做的?”

文昊往地上望了一眼,得意道:“那是自然。怎麽樣,沒想到我還有這一手吧?”說完將茶水遞過來,提醒道:“小心燙。”

我小心接過來放在右手邊的小桌上:“確然是沒想到。不過,你做這麽多燈籠做什麽?家裏又不是沒有,翻年時要掛的燈籠不是早就買好了麽?”

他彎腰拾起個燈籠,拿在手中轉了兩圈,全然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樣。笑道:“這不是翻年的時候用的,是給你準備的。”

我掀起茶蓋撥了撥麵上的茶葉,不是很明白地問他:“給我準備的?”

他點點頭:“你不是要嫁人了麽?這是給你準備的嫁妝。”

我一呆,茶蓋‘啪嗒’一聲叩在杯子上:“你不是不希望我嫁人麽?怎的忽然間又給我準備起嫁妝來了?”回想昨日之事,文昊確然是說過舍不得我。

他低頭盯著手中的燈籠,悵然道:“我從來不以為你能在錢家守一輩子,也從來不打算阻止你改嫁,你肯留在府上不過是因著我大哥的那份恩情,”他望著門外歎息:“這麽多年,也夠了。”

我傻了一會兒,被他突如其來的正經弄得不大適應,半天不曉得該說什麽。

他又道:“我昨夜去了清雅苑。”

我即刻詫然道:“你不是向來討厭蘊華麽?去那裏做什麽?”

他回頭看著我:“素錦,他是個可以托付終身的人。”

我又傻了一會兒,傻完起身去摸他的額頭,驚恐道:“文昊,你真的是文昊?是害病了還是餓糊塗了?啊?要不要請個大夫啊?”

他急忙跳開,伸出根手指顫抖道:“你才害病了,你才餓糊塗了!我難得這麽深情一回,你不僅不知道配合,還說我有病!簡直是、簡直是豈有此理!”

我撫了撫胸口,鬆了口氣道:“還好還好,又恢複了,這才是正常的文昊。”

他已目赤欲裂,眯著眼睛死命地瞪我,咬牙切齒道:“好你個素錦,虧我還親手為你做嫁妝來著!”

我懶得理他,自顧自地踱到桌邊去看那些糊燈籠的宣紙:“你不適合走深沉路線,還是保持原先的性子好些。”

文昊已被氣得講不出話來。

我看著這些正紅色的宣紙,突然反應過來:“你方才說在給我做嫁妝?這嫁人之事八字都還沒一撇呢,你幾時聽我答應過了?”

他蹲下去擺弄那些燈籠,嘟噥道:“依你的性子,答沒答應都沒什麽區別,保不準這些燈籠還沒做好婚期便已經到了。”修長手指繞過紅線,將竹條的末端係好,形成一個圓弧的框架,文昊在做燈籠裏頭的竹心骨。

我呆呆望了一會兒,想起個問題:“就算是嫁妝,也沒聽說過送燈籠的啊!”

他沒抬頭,手上頓了頓,道:“黎國有個風俗,寡婦再嫁時不可走正門,須得午夜子時獨自從後門出發,行至半路才可上轎。”他看著手中的燈籠:“你認路的本事這樣不濟,我怕你迷路。”

我怔了怔,心中不知作何感想,唯一曉得的感想是,他說我認路的本事不濟,我竟沒有生氣。文昊續道:“所以,我打算做些燈籠從錢府門口一路掛到清江的江堤邊,跟著燈籠走,總該不會迷路了罷。”

我恍然,卻從來不曉得文昊有這樣細心的一麵,莫名地便覺著鼻子有些酸。

他又恢複以往誇張的神情,擠眉弄眼地問我:“怎麽樣,是不是很感動?”

我確然有些感動,但立馬又生出別的想法。將頭扭在一邊,不屑道:“你若果真想為我做什麽,便正正經經娶位夫人,續了錢家的香火,如此,我就算果真要嫁,也算是嫁得安心了。”我想,文昊若當真想哄我高興便應該不會拒絕這個提議,畢竟此事是我多年的心願,他也不是今日才曉得,如今趁著這個當口說出來,大約會多幾分勝算。

卻半天沒得到回應,隻覺著有一道熱騰騰地目光悄無聲息地射過來。我心下一咯噔,緊接著聽見低沉的嗓音:“我什麽都可以答應,唯獨這點做不到。”

我回頭看他:“為……”什麽?

話沒問完整,卻被他黯然的神情驚了一跳,立馬想起俞管家同我說的素錦。呃,我夫君先前的那位夫人,那個素錦。

但文昊這樣守了這麽些年,終歸不是個事。俗話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他這樣做不僅落了個不孝的名聲,還惹些叔嫂不潔的閑言碎語,委實劃不來。當然,我並非害怕受到什麽牽連,原本名聲就不大好,也不怕再多加一條。隻是身為錢家的長媳,便有責任要為錢家做好各種打算。我說:“你不肯娶親是因著之前那位素錦罷?”

他臉色一僵,挪了挪唇,卻沒說出什麽來。

他這個表現足以證明我的猜測了。想了想,我又道:“你當年的事我也聽說了一些,但事情已過了這麽多年,往事成沙,故人不在,即便你再這麽苦下去也求不得一個結果,不如學會放下,想得長遠些,想得開朗些,於你、於錢家都好。畢竟你錢家唯一的香火,肩頭有沉甸甸的責任,否則百年過後,該如何去見錢家的列祖列宗?錢家這一大筆家業,又該由誰來繼承?”

他眼神又黯了一黯,仍是沒有講話。

我不曉得說這些有沒有用,但除了勸說也別無他法,續道:“深情確然是個好品德,不顧後果的深情便不大明智了,倘若你一時半會兒想不開,不願娶個正正當當的夫人,先娶門偏房續個香火也是可以的。”

我端起茶盞抿一口,順便以眼風瞧瞧他的反應。

文昊卻依然沒什麽反應,默了半天,低笑一聲道:“我曉得了,你先回去罷,我想好好靜一靜。”卻是個淒涼的笑意。

他既發了話,我也不好再多說什麽,提著裙擺便往外走。走到門口驀地想起來,又囑咐了句:“先前忘了說了,即便沒胃口也要吃些飯食,否則身體拖垮了就不大好了。”

他背對著我,看不見神情,輕輕嗯了一聲。

我歎了口氣,轉身關上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