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歧路亡羊 (1)

對於一個賭徒來說,一生可能會遇到許多失敗,因為他所選擇的人生的全部內容,就像硬幣隻有兩麵一樣,正或者反,成功或者失敗。一個稍稍經曆失敗便倒下的人,是絕對不可能成為賭徒的。

6

馮萬樽坐進了大學的教室。好久以來,他都沒有認認真真地上過課了。蕭厚昆見到他進來,喜形於色,立即跑到他的身邊坐下,向他提出了很多問題。馮萬樽心裏正煩著,對所有問題采取的是一致的態度:不予回答。

蕭厚昆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說:“你沒有什麽問題吧?”

“你才有問題。”馮萬樽說。

蕭厚昆頓時笑了,說:“這句話說明你的腦子沒燒壞。”馮萬樽懶得答理他,隻是做課前準備。蕭厚昆又說:“還有半年就畢業了,大家都在考慮未來的出路。你有什麽打算?”

打算?馮萬樽很想苦笑一下,可笑不出來。對於未來,他確實是有打算的。他的打算是去美國攻讀計算機碩士乃至博士學位。別人學計算機專業,也許是想成為比爾?蓋茨第二,但馮萬樽不同,他想編寫一套賭馬程序。很早以前他就知道,無論自己怎麽逃避,這一生都注定與博彩業有關。既然答應了母親,堅決不參賭,那麽,總還可以利用這個行業做些正當的生意吧。編寫賭馬程序便是正當生意之一。隻要他的賭馬程序編好,就可以注冊版權,然後賣給馬迷。香港有幾百萬馬迷,澳門的馬迷大概也超過百萬,還有澳大利亞、英國等地,全世界的馬迷有好幾個億。一個如此之大的群體,卻沒有一套指導投注的賭馬軟件。如果自己設計出了這一軟件,並且在實踐中不斷升級換代,這將是一盤多麽大的生意?做這種生意既不偏離對賭術的研究,又不違背母親的遺願。

然而,這個計劃遭遇了空前的慘敗。對於一個賭徒來說,一生可能會遇到許多失敗,因為他所選擇的人生的全部內容,就像硬幣隻有兩麵一樣,正或者反,成功或者失敗。一個稍稍經曆失敗便倒下的人,是絕對不可能成為賭徒的。馮萬樽知道,他必須迅速調整自己的計劃,一切都得從長計議。首先,去美國攻讀學位似乎已經不再可能,他必須考慮應考本校的碩士生。其次,他想在下一個暑假以前徹底解決父親那筆債務的計劃,實現的可能微乎其微。

那麽,下一步怎麽辦?隻要下決心參賭,馮萬樽倒不十分著急。畢竟,他已經有了三百萬的賭本。有了這筆錢他就可以出入馬場,玩自己最內行的賽馬。新的賽季還剩下一半的時間,他需要一個完整的參賽計劃。到賽季結束,還剩下六個月,將手上的資金平均分成六等分,每個月便有差不多五十萬的可用賭本,則每一場的賭本在五萬左右,每一場賽事可投入的資金便有五千。相對而言,這個資金量是少了點,但也算是可以開賭了。如果操作得好,這個賽季結束時,就算不能全部還清債務,還一半總還是有可能的。下個賽季開始時,他手裏若有五百萬資金,那麽,下一個計劃年度全部還清債務,他的信心還是很大的。

除此之外,他還要抓緊時間編寫自己的賭馬程序。如果能夠利用這半年時間將這個程序推向市場,提供給馬迷試用,那麽絕對有利於將來的修改升級。

一天的課程結束,蕭厚昆約馮萬樽出去喝一杯。他的理由很充分,大家是好朋友,很長時間沒在一起了,今天機會難得,應該好好聚一聚。馮萬樽可沒有蕭厚昆清閑,既然決定參加賭馬,他得做足準備工作。賭馬最重要的準備工作有三大部分,第一是對參賽馬的了解,第二是對賽場賽道的了解,第三是對練馬師和騎師的了解。對賽場情況,馮萬樽一直都是熟悉的,隻要賽場沒有大麵積換草坪或者未經全麵修理,通常情況下改變不會太大。至於參賽馬的排序,那是賽前需要了解的事,此時還沒有抽簽,了解的必要不大。對參賽馬以及練馬師和騎師的了解,卻需要平常做功課,必須為每一匹參賽馬、每一位練馬師以及每一位騎師建立賽事檔案。至於這類檔案,每一位馬迷的做法不盡相同。馮萬樽的做法是列出一個精細的表格,在表格裏填上各項通過觀察得來的數據,然後對這些數據進行量化分析。

聽說馮萬樽要去馬場,蕭厚昆便改變主意,決定陪他同行。

馬場是一個類似於運動場的橢圓形賽道,如果從天上看,賽道很像一枚回形針。普通田徑場分為田賽場和徑賽場,田賽場是一個橢圓形的大草坪,比賽項目通常像投擲項目等;徑賽場往往在田賽場的外圍,是一個回形賽道,通常都是黏土結構,主要競賽奔跑類項目。馬場和田徑場形製相近,也是橢圓形,外圍是一條回形賽道,賽道中間的大橢圓通常是一個大沙池,供賽後馬匹在沙地上行走。賽道則分為草地和泥地兩種,草地容易理解,在賽道上植滿草皮;泥地卻不是我們通常理解的爛泥地,而是沙和土的混合物。澳門是世界四大著名賭城之一,賭博的門類很多,相對而言,由於澳門本地居民較少,賭馬遠不如香港興旺,許多澳門馬迷並不在本地參與賭馬,而是去香港。

馮萬樽當然不是去馬場,而是去馬場後麵的馬棚。馬棚是養馬的地方,在馬場的外圍建有幾排建築,賽季一開始,所有的參賽馬均要入棚。馬棚是一種半開放式建築,前麵均有兩道鐵欄柵,一道當然是為了鎖住馬,不使馬匹可以隨便亂走;另一道則是為了阻隔外人,使之成為一個封閉世界。可是,賭馬必須有透明度,不然就可能成為暗箱操作,所以,這種阻隔隻能用欄柵,而不能用圍牆。欄柵有利於馬迷從遠處觀察比賽馬的活動。

觀察位置往往離馬棚很遠,又因為馬迷很多,要選擇一個絕佳位置不易。每個馬迷往往是全副武裝,最核心的裝備是一架高倍望遠鏡。一般馬迷做這項功課的最佳時間是每天上午。馬會一般是在上午和下午各安排一次練馬,叫晨操和午操。晨操偏重於練,午操偏重於遛。馬一旦入棚,再窩在那裏觀察的馬迷就很少了。馮萬樽則不同,他除了要觀察馬的動態數據,還要觀察馬的靜態數據。許多時候,馬入棚之後的某些細微表現對於比賽成績的影響可能更為關鍵。

做完一天的功課,天早已經黑了。蕭厚昆邀馮萬樽去吃晚飯,馮萬樽還想回去消化這些數據,兩人隻好告別。為了盡可能有行動自由,馮萬樽不得不經常換房子,每一處住所他隻租兩個月。而每一次進出,他也都極其小心,一定在確定安全後才開門進去。

然而,這一次不知哪裏出了差錯,他開門的時候,身邊突然出現了幾個黑西裝。轉過頭來一看,還有一個穿中式裝的男人,竟然是笑麵虎。

笑麵虎皮笑肉不笑地說:“賢侄呀,好久不見了,不請我進去喝杯茶?”

無可奈何,馮萬樽隻好請他進去。

馮萬樽的房子很小,一下子進來了五六個人,頓時將空間擠得沒有多少空隙。一個黑西裝將門關上之後,笑麵虎立即自己找了一把椅子坐下,對馮萬樽說:“半年多已經過去了,那筆債總該還一部分了吧?”

當然不能還。馮萬樽手上雖然有點錢,但那是他的賭本,沒有了這點賭本,他連還債的希望都沒有了。他滿臉堆笑地說:“能叔,能不能再寬限點時間?”

笑麵虎說:“當然可以,畢竟胡爺有話,樽世侄的事,我們要特事特辦。不過,你也知道規矩,本錢可以寬限,利息是不能寬限的。你如果連利息都不付,我就不好說話了。這樣吧,半年多時間了,利息已經超過了一千萬,萬一還不清,先還一半也行。”

他隻好求笑麵虎,說自己是真的拿不出錢。他的想法是,我不肯還,你們總不能把我殺了,畢竟你們還希望我還錢吧。可笑麵虎不這樣想,尤其是他們很可能清楚馮萬樽的底細,知道他手裏有一筆錢,便說:“樽世侄呀,你也知道,能叔我是替胡爺辦事的。我有心寬你,可胡爺不一定寬我呀。樽世侄如果一定不能理解我的苦心,那我隻有對不住世侄了。”

說過之後,笑麵虎揮了揮手。那幾個黑西裝一擁而上,緊緊地抓住了馮萬樽。笑麵虎的語氣很平和,黑西裝的動作卻一點都不平和,完全可以用粗暴來形容。他們將馮萬樽按倒在床上,開始對他進行搜身。另外的人則開始翻箱倒櫃。

他們一動手,馮萬樽頓時陷入絕望。他之所以要不斷地搬家,目的也是保護這點賭本。他很清楚,這筆錢不能存銀行,誰都不清楚胡老虎的人和銀行有著什麽特別的關係,自己的錢一旦進入銀行,他們便可能通過銀行將資金劃走。因此,馮萬樽一直都是以現金的方式將錢帶在身邊。他以為隻要這夥人不知道自己的住處,這些錢就是安全的。他們這一動手,徹底破滅了馮萬樽最後一點希望。盡管那筆錢他分了好幾處藏匿,可那些訓練有素的黑西裝,隻不過花了兩個多小時便將全部現金找到了。

確信住所再沒有絲毫現金之後,笑麵虎倒也大方,從那些錢中拿出五千元,放在馮萬樽麵前,說:“樽世侄呀,你叫我一聲能叔,我也不能把事情做絕。這點錢留給你吃飯吧。我這樣做也是沒有辦法,請你理解。”

說完,他拍了拍馮萬樽的肩,扭過身領頭向外走去。

門被關上之後,馮萬樽癱在了床上。他知道,自己最後一點希望破滅了,前麵的路已經被徹底堵死,下一步怎麽走,他已經找不到下腳之地。

7

馮萬樽不是賭棍也不是賭鬼,五千元對於一個真正的賭徒來說,沒有絲毫意義。因此,再去觀察練馬同樣是沒有意義的。他的人生一下子失去了方向,除了到學校上課,他完全不知道該做什麽。就算是上課,對於他來說也失去了應有的意義。畢竟,未來已經變成了灰色,陰霾何時才能散去,他一點把握都沒有。

他最不喜歡的是盲目。可現在,他不想盲目都不行,因為他已經無路可走。

懵懵懂懂之中上完了課,馮萬樽正沿著校園的路向外走,蕭厚昆趕上來,討好地說:“樽哥,還去馬場嗎?我今天準備了幹糧。”

馮萬樽想,還去馬場?去打發這無聊的時光?那對於他沒有絲毫意義。他沒有回答,繼續往前走,剛走到校門口,聽到不遠處有個人和他打招呼,抬頭看看,竟然是陳士俊。馮萬樽不想和他有牽連,僅僅是看了他一眼,繼續向前走。

陳士俊上了旁邊的一輛寶馬車,汽車迅速啟動,開到馮萬樽身邊停下來。陳士俊按下車窗,在裏麵對馮萬樽說:“阿樽,上車吧。”

馮萬樽沒理他,繼續向前走。

蕭厚昆對陳士俊說:“你走吧,樽哥和我還有事。”

陳士俊根本不當一回事,駕車跟著馮萬樽。蕭厚昆則一再想將陳士俊趕走。

馮萬樽有些煩這兩個人了,看來今天自己一定得有個選擇,要麽跟著蕭厚昆,要麽跟著陳士俊。蕭厚昆是自己的好朋友,自己未來的路一片迷茫,怎麽都不能連累了他。陳士俊呢,隻不過是人生道路上的一過客。那好,選擇陳士俊而遠離蕭厚昆吧。主意拿定,馮萬樽突然拉開了寶馬的車門,並不等汽車停下,便跨上了徐徐開動的車子。蕭厚昆見馮萬樽上了車,開始有點發愣,接著便去拉後車門。此時,馮萬樽已經坐好並且關了前車門,陳士俊似乎早料到蕭厚昆有此一舉,立即將車門鎖了,並且加快了車速。汽車漸漸加速,拉開了與蕭厚昆的距離。蕭厚昆有些不甘心,跟著汽車跑了一段,大聲地喊叫,陳士俊無動於衷,很快將蕭厚昆拋得很遠。

澳門大學校門很快消失,街道兩旁的建築迅速向後退去。馮萬樽想,既來之則安之,反正自己目前的處境已經壞到了極點,不可能再壞了。既然如此,何必想那麽多?一切聽天由命好了。汽車向路環島駛去,澳門那多年沒有太大變化的街景,就像一幅幅褪色的照片,在夕暉之中被塗上了一層迷人的色彩。

澳門和香港不同,香港周邊有很多山地,還有鄉村。澳門的總麵積隻不過三十幾平方公裏,主要由三座島組成,分別是澳門半島、氹仔島和路環島。上世紀時期,澳門苦於無處發展,開始在氹仔島和路環島之間填海,弄出一個路氹城。進入新世紀後,填海力度進一步加大,將氹仔島和路環島連成一體,使澳門成了兩大部分,那是後話。

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填海工程還處於起步初期,氹仔島和路環島沒有連成一體,兩座島之間由跨海大橋相連。陳士俊帶馮萬樽來的地方是路環島的竹灣酒店。這是一家濱海酒店,豪華五星級,但考慮到客人或許樂於享受濱海情調,在海灘上建有食檔。停車時,馮萬樽才注意到,在寶馬的後麵還跟著另外兩輛車:一輛三菱越野車和一輛皇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