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好久沒見你了,小子,去哪兒了?”為人豪爽的孫伯一邊撐著蒿,一邊笑罵道。

“在新台念書。”

“哈哈,回來好啊,你小子小時候打壞我的青花瓷瓶還沒賠,就這麽跑路可不行。”

“孫伯,我記得那瓶子本來就是壞的吧?”秦錦秋插嘴。

“丫頭別拆台,小心我踹你下船!”

“您敢踹就踹呀,孫嬸兒回頭可得罰您跪搓衣板呢。”

孫伯吃了癟,哼哼地生悶氣去了。林嘉言失笑,帶幾分無奈地搖搖頭。

寧靜清澈的河流蜿蜒穿過鬆風鎮,繞成了一條水路。為了吸引遊客,河上的烏篷船作為鬆風鎮的特色被很好地保留了下來。此刻正值傍晚,船大多泊在岸邊,隨著水波舒緩的起伏一蕩一蕩。

汩汩的水聲縈繞耳際。

“好漂亮。”盡管是從小看到大的景色,秦錦秋還是發自真心地讚歎道。

“你們兩個小朋友第一次坐我的船,也在傍晚這個時候哪。”孫伯直著嗓門嘖嘖,“多快啊,一晃十多年都過去了。”

“十年後我們一定還來坐您的船。”林嘉言打趣道。

“那時候老孫我就撐不動嘍!”孫伯哈哈大笑。

一切仿佛與十年前沒有什麽不同,並且安穩靜好得令人簡直想要相信,在十年後,這所有的一切也不會改變。

秦錦秋支著下巴,靜靜地瞅著林嘉言溫和淡然的微笑,不知為何又回想起他書桌上的那張照片。

那張照片上的少年,衝著鏡頭笑得傻氣,帶著十分的純真與心無城府。

林嘉言怎麽可能露出那種小孩子一樣的笑容呢?

察覺到她的打量,林嘉言轉過臉來看向她,“怎麽?”

明明夕照模糊暗淡,可少年清俊的麵容卻愈加明晰。

那是誰?

那究竟是誰?

在鬆風鎮,時間變得靜謐綿長。過年前的“兵荒馬亂”並無礙於青柏巷中洋溢著的歡樂祥和的氣氛。林家宅子裏沒有長輩,於是林嘉言一連幾日都逗留在秦家,捏饅頭包餃子樣樣上手,把秦阿婆樂得臉上的皺紋開成了一朵花兒。

與從前並沒有不同。回到鬆風鎮,仿佛一切都回歸了原本的軌道。令人想要相信,日子一直是這樣過來的,也應該這樣過下去。

“林奶奶怎麽不一塊兒回來?”某個下午,秦錦秋隨口問。

不知是否是她的錯覺,林嘉言答得有些閃爍:“奶奶她……去日暮裏看朋友了。”

感到有些不對勁,可隨即再度當頭壓下的家務活兒令她很快忘記了這段小插曲。直到大年三十傍晚,所有雜事總算都告一段落,秦錦秋累得坐在門檻上直哈氣。林甜甜還不識相,喵一聲攀上她脖頸。

秦錦秋哇哇大叫:“給我下去你這小渾蛋!知道我剛扛回來多少個饅頭嗎?!”

似乎覺得有趣,林甜甜不理會她的反抗,兀自在她懷裏撲騰得不亦樂乎。秦錦秋不得不苦著臉呼喚:“孩子他爸,救我!”

林嘉言強忍著笑,攤手表示愛莫能助,“孩子他媽,別忘了女兒還不認我呢。”

夾雜在女生悲鳴中的是貓兒歡快的喵喵叫。

之後在秦家阿婆的盛情挽留下,林嘉言待在了秦家吃年夜飯。常年在外打工的秦爸爸也回來了,見到林嘉言直呼小子出落得不賴,硬是要拖他喝上兩杯。最後還是秦媽媽和秦錦秋聯合鎮壓,才解救了連連敗退的林嘉言。

飯後,大人們聚在飯廳中看春晚。秦錦秋瞧林嘉言連連幹嘔,於心不忍地拖他出門醒酒。

大家都正閉門團圓,巷中靜悄悄的。下午換上的大紅燈籠為清冷月光添了幾絲暖意。

“真是的,你又不會喝酒,還跟我爸一起瞎胡鬧。”夜風襲來,秦錦秋打了個寒戰,忍不住抱怨道。

“秦叔不是……很高興嘛。”林嘉言看起來清醒了不少,但說話仍有些含糊,“我也……很高興。”

這麽說來,他迷迷糊糊的樣子還真是難得一見。蠻可愛的啊。

秦錦秋正捂嘴偷笑,忽見林嘉言轉身往回走,急急叫住他:“你去哪兒?”

林嘉言卻隻說:“跟我來。”

在巷子裏兜兜轉轉,最後繞回了林家宅子。進了門,林嘉言徑直走向院角,彎下腰來拾掇著什麽。秦錦秋一頭霧水間,他已抱著一大堆東西折回。

是煙火。

招呼秦錦秋避開,林嘉言點燃了第一枚。熒綠色的花朵在寒冬藏藍色的夜空綻放,天際寥寥的幾顆星子則仿佛成為了迸濺的細芒。

美得不可思議。

秦錦秋興奮得尖叫,連嚷著自己也要試試。林嘉言頗不放心,但最終還是拗不過她,找來了另一隻打火機。

原本冷清的院落頓時鬧騰起來。出門得匆忙,兩人都沒有戴手套。跑來跑去地忙乎,手凍得冰冷,身上卻滲出了一層薄汗。秦錦秋捋袖子擦擦額頭,覺得自己簡直在冒煙。

各種色彩的煙火在天幕相交織,一瞬的閃耀後很快無跡可尋。

林嘉言扶正最後一枚煙火,起身朝她招手,“這個你來。”

在大年夜放煙火是兩人自小約定俗成的習慣。更小的時候是混在大人堆中,稍稍大一些了則成為兩人秘密的盛宴。避開午夜時分的擁擠,十點多的夜空寧靜空曠。

這是隻屬於他們的璀璨。

秦錦秋輕輕吸了一口氣,說:“一起吧。”

點燃火信,劈啪幾下輕微的炸裂聲後,煙火竄上天幕,最後一朵花兒綻放開來。夜晚最終回歸寂靜,靜默得幾乎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輕柔的,綿長的,均勻的呼吸。

於彼此曾經是宛如呼吸般的存在。“一起吧”,曾經是多麽理所當然的一句話啊。

要是能一直在一起就好了。這樣一直下去,就好了。

“阿秋。”看著最後幾粒碎芒漸漸熄滅,林嘉言驀地開口道。

秦錦秋揚起臉,“嗯?”

“那天……你想說的,是什麽?”

那個寧靜平凡的傍晚。那個約定了的明天。那個擱淺了的明天。

月亮寂寂的清輝傾灑滿院。心跳一點點變得劇烈。秦錦秋迎著對方的目光,許久,下定了決心般地開口:“其實,我……”

她突然發現,林嘉言的神情在一瞬間變得凝重。他的視線越過了她。

看向了大門的方向。

秦錦秋遲疑地轉身。大門前,站著一對陌生的中年男女,衣著光鮮,氣質與古舊小院格格不入。

而他們的五官輪廓,卻有些熟悉。

她心裏一沉,就聽林嘉言平靜地喚道:“爸,媽。”

輕手輕腳地帶上門,秦錦秋曲膝坐在門前石階上,無聲地歎了口氣。

她從未見過林家爸媽,而今天的第一次照麵也實在算不得愉快。事實上,對方毫不理會她的問好,徑直走向林嘉言——抬手就是一記耳光。

“啪”的一聲,在寂靜的夜裏分外清脆響亮。

她被嚇得動彈不得,林嘉言竟還朝她露出一個安撫的微笑,擺擺手示意她快走。

盡管十分擔心,但緊繃的氣氛一時也容不得她插足。猶豫再三,隻得暫且離開。

回想起方才,林母的表現更像是憤恨不平。而林父始終麵無表情。怎麽看,都不像父母對孩子該有的態度。

再想想自己的爸媽,雖然平凡市井,沒有什麽文化也沒有什麽大本事,但確確實實是愛著自己的。

而從林嘉言的父母身上,她竟感覺不到這一點。就像……比陌生人更生疏。

就算林嘉言在鬆風鎮長到十五歲才回新台,一年多下來關係怎麽也不至於緊張到這個地步啊。

石板上很冷,秦錦秋環抱膝蓋希冀以此獲取一點溫度。門內林母尖利的斥責聲一直未歇止,她漸漸理出了些頭緒。原來林父林母前陣子去了鄰省,原本預計年後才回來,而林奶奶去日暮裏探望朋友。家中無人,林嘉言便回到了鬆風鎮。中途回家一趟的林父林母不見他的蹤影,這才氣急敗壞地找來。

聽起來似乎是擔心,但她卻覺得蹊蹺,隱隱感到,事情不該如此簡單。

林嘉言從頭到尾一言不發,任由母親嗬責。隔著一層門板,秦錦秋看不到他的表情。心口發痛。那麽優秀出色的他,被自己看到了難堪的一麵。那一個耳光打得她腦袋發蒙耳朵嗡嗡作響。

孤零零被父母留在鬆風鎮十五年的他,回到新台後也許過得並不快樂。既然如此,為什麽還要回去呢?

“別忘了,是你偷了述謠的命!”

兀地,林母歇斯底裏的大叫令秦錦秋心頭一顫。不知為何,在聽到“述謠”這個名字的時候,她的呼吸亂了一拍,腦海有一陣空白。可她分明從未聽過這個名字。

林母的尖叫宛如利刃劃過她的心髒。發酸。發疼。一疊聲一疊聲,讓她恨不得撞開門去求她停止。

“你所做的一切都由不得你,你得為他活著!你得為他活著!你得為他活著……”

安靜了一會兒,她聽到林嘉言的聲音。絲毫不帶反抗意味,甚至認命般平靜,但其中仿佛又有著沉重的悲傷與絕望。

他說:“媽,我知道。”

目送著林父林母的身影消失在巷口,秦錦秋為林父臨走前投來的鄙夷的一眼感到有些不舒服。輕輕將門推開一條縫朝裏望去,林嘉言正垂首坐在裏屋門檻上。她看不清他的表情。想要上前去安慰,推門的手又靜止在半空中。

也許他不願自己看到他的狼狽。這樣想著,又不忍去打擾了。秦錦秋放下手,再次在門邊坐下。

就這樣,一個坐在門裏,一個坐在門外。不知坐了多久。

直到遙遙一陣爆裂聲響起,不知哪家率先放起了鞭炮。十二點的鍾聲悠悠揚揚地傳來,鎮子裏的煙火大會也準時開始了。

新的一年,終於到來。

站起身,活動了一下凍僵的雙腳,秦錦秋深深吸了口氣,想要進門為對方送上新年第一句祝福。誰知還未走到門邊,就聽門內響起一陣怪異的樂聲。她是知道這段怪音樂的——因為,這是下午她惡作劇為林嘉言換上的手機鈴聲。

林嘉言很快接起,好似有些詫異般,脫口而出的名字令她的心跌至穀底。

“喬安?”

大年初一那天,鬆風鎮來了位稀客。

特地起了個大早,秦錦秋懷揣著雙份壓歲錢奔向林家。前一晚的混亂令她完全失去了過年的喜悅心情,輾轉不安了一整夜。巷中已有穿著新衣的小孩子奔跑嬉鬧,一張張小臉興奮得通紅,全然不見守歲後的倦色。

太陽露了頭,照得人身上懶洋洋的。這是個好天氣。

到了林家門前,抬手輕輕敲了一下門,門便“吱呀”往裏打開了。

起得這麽早?稍稍驚奇了一下,秦錦秋舉步跨進門檻。出乎她意料地,院子裏不僅有人,而且,不止一個人。

聽到開門聲,對方停止交談,轉過身來看向她。秦錦秋頓時不自在起來,尷尬地咧了咧嘴:“……早。”

顏喬安上下打量了她一會兒,隻點了點頭,沒開口。

低頭瞧瞧自己款式老套又顯臃腫的羽絨服,反觀對方一身羊絨長大衣配小長靴輕便幹練又漂亮的打扮,秦錦秋深深地自卑起來了。雖然身上這件是新的,但相較於顏喬安,無論如何都是被比下去了。

可她為什麽會在這兒?

“阿秋,有事嗎?”氣氛開始變得僵持。林嘉言輕輕咳了一聲,打破沉默。

秦錦秋如夢初醒,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紅包遞過去,“喏,壓歲錢。”

見林嘉言遲疑不接,她歎口氣,一把抓過他的手,將紅包塞進他掌心,“爸媽和外婆給你的啦。爸現在可算醒酒了,還在為昨晚灌醉你內疚呢,你不收的話我會很難辦的。”

有些發怔地望著她,過了好一會兒,林嘉言總算合攏手掌,“……謝謝。”

圓滿完成任務,秦錦秋如釋重負。哪怕是一點也好,她想要讓那個被父母狠狠傷害了的少年重新振作起來。哪怕是一點也好,想要讓他知道,在鬆風鎮這裏,是有很多人關心著他的。

“嗬。”

身旁的顏喬安發出一聲低不可聞的輕笑。

她聽不出那笑聲中有什麽特殊的意味,林嘉言卻霎時間變了臉色,“阿秋,你先回家去好嗎?”

秦錦秋一愣,心裏頓時有些不是滋味。開學不久時聽聞的關於眼前二人的傳言不經意闖入腦海。

難道……是真的?所以在新年來臨的一刻,他會接到來自顏喬安的電話?這樣,顏喬安大年初一出現在這裏,就很好解釋了。

“阿秋。”林嘉言重複了一遍,語氣加重了些,似乎在催促。

秦錦秋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企圖從中找出一些例證來反駁自己的猜想。然而一無所獲。濃濃的失落感令她鼻頭發酸,可與顏喬安爭搶什麽,是她無論如何也不會有勇氣去做的。悶著腦袋點點頭,她轉身離開。

走開不過三四步,就聽顏喬安輕嘲道:“做什麽呢,我會害她不成?”

“亂說話。”林嘉言淡淡帶過話題,“難得來一趟,我帶你去逛逛吧。”

喉頭一緊,不想再聽下去,秦錦秋抿了抿唇,加快腳步。

“好像不賴……不過,不必勞煩你了。”顏喬安總算露出了些感興趣的樣子,卻一口回絕了林嘉言的邀請,伸出一根手指來,“她陪我就行。”

腳下一絆,秦錦秋錯愕地回過頭。

正對上顏喬安若有所思的目光。

從來到這個世界開始,一點點地了解這個世界。

知道了人是會變的。一小段的分離將熟識的那個人分割為截然不同的兩部分。就像成為了兩個截然不同的人。

一個隨著舊時光遠遠地離去了,再也不會回來。

歸來的這一個,還是你嗎?

誰來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