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在大腦中迅速過濾了鬆風鎮值得遊覽的景點,從中再次仔細斟酌挑選,但隨即秦錦秋就悲哀地發現,自己完全沒有當導遊的天賦。

“這兒是銅蓮寺,再晚幾個月的話櫻花會很漂亮。”

“……嗯。”舉起相機咯嚓咯嚓隨手按了幾下。

“這兒是鬆風鎮最老的書齋,有很多稀有書籍。”

“……唔。”隨便抽出一本一目十行地翻了翻。

“這兒是鎮子裏最有名的茶館,鬆子茶一絕噢。”

“……哦。”徑直端起杯子心不在焉地啜了幾口。

秦錦秋欲哭無淚。她可是很賣力地在推薦了,可遊客本人卻從頭到尾一副興趣缺缺的樣子,隔一會兒就不知神遊去了何方。先前的緊張無措根本是白費,因為對方壓根兒不會主動開口。

真是的,根本一直都在走神嘛。

盡管覺得奇怪,但也因此而鬆了口氣。

走得累了,秦錦秋在河邊揀了一塊幹淨的平石招呼顏喬安坐下。

人們大都去了鎮中心趕集,河畔一片靜謐,烏篷船也多半泊在岸邊。

跑去不遠處的小店買了飲料回來,秦錦秋氣喘籲籲地坐下,拍拍胸口理順呼吸。

“你不討厭我?”顏喬安突然說。

“咦?”秦錦秋一愣,下意識地反問道,“為什麽要?”

“因為林嘉言。”顏喬安直視著她的眼睛,目光犀利,“你不是想知道我為什麽會來這裏嗎?假如我告訴你,我真是為了林嘉言來的呢?”

呼吸驀地一緊,秦錦秋回望向她,想要弄清她的意圖,卻依然以失敗告終。胸口悶悶的,但仍真誠地說:“假如是那樣,也不讓人奇怪吧。能讓言言喜歡的,一定都是好人……而且……你很好。”

顏喬安怔了怔,輕輕笑了聲,聽不出是嘲諷還是玩笑,“還真是……天下的傻瓜一個樣啊。”

她站起身,拍了拍衣角沾染的薄塵,問:“這個鎮子的郊外,是不是有間廢倉庫?”

秦錦秋莫名其妙,但還是認真想了想,點頭,“有的。”

“帶我去那裏。”顏喬安說。

鬆風鎮的西郊有一個茶廠,距離茶廠不遠則是廢置多年的老舊倉庫。找不到直達的公車,兩人步行了很久才抵達目的地。四野開闊,冷風呼嘯著灌進衣領。秦錦秋捂緊衣領,朝掌心嗬了兩口熱氣。偷眼瞄著顏喬安,發現對方雖也頂著風沙卻依舊走得筆挺自如。

如果是她的話……自己無論如何都沒有競爭力吧。想著,又有些泄氣了。

常年無人,鐵皮大門已鏽跡斑斑。雖未落鎖,還是費了好大勁才推開。被撲麵而來的灰塵嗆得陣陣咳嗽,秦錦秋一邊伸手在麵前揮舞著,一邊對身後的顏喬安說:“還是等會兒再……”

話未說完,顏喬安已徑直越過她,跨入倉庫大門。

“抱歉。”她低聲說,“可以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嗎?”

倉庫裏堆滿陳舊器械,犄角旮旯裏結了大片的蜘蛛網。本就不解顏喬安為什麽會點名來這裏,現在甚至感覺這兒才是她到鬆風鎮的真正目的。秦錦秋遲疑了一下,“那……我出去等。”

仿佛沒有聽到她的話般,顏喬安走到一隻小鐵箱旁,毫不在意上麵厚厚的一層塵埃,屈身坐下了。察覺到她的異樣,但秦錦秋最終決定不多問,沉默地退出了倉庫。

走到門邊時忍不住又回了一下頭。最後一眼看到的顏喬安,將臉深深埋入臂彎中,肩膀微微顫抖。有什麽**滑落下來,跌碎在地麵上,濺起一小片灰塵,與之相融從而變得渾濁。

她在哭?

並且遠遠地,都能感覺到她的悲傷。那是一種臻於絕望的悲傷。

身為天之驕女的她,在這個地方,竟毫無掩飾地露出了脆弱的一麵。

驚覺自己窺見了什麽大秘密似的,秦錦秋身子一震,落荒而逃般地奔離了倉庫。她對顏喬安的了解一直以來僅限於遠觀與仰視,她以為顏喬安完美無缺萬事順遂,而此刻與想象背離的場景令她感到心慌。

當平靜下來,她已經離倉庫很遠了。起了風,刮得麵頰生疼。秦錦秋將雙手攏入袖中,漫無目的地走著。

一整片平整開闊的土地荒無人煙,北風呼嘯,有些地方野草長得及腰高,待得久了就覺得有些害怕起來。

還是回倉庫門口等吧。跺跺腳暖身,秦錦秋調轉了方向往回走。

正忐忑著,視野裏竟真的出現一道人影,由遠及近,明顯是朝著這個方向奔來。秦錦秋僵住腳步,一顆心跳到喉嚨口。直到那人走近了,她才長長舒了口氣,並為自己的草木皆兵感到好笑。

同時又有些意外。

“言言?”

林嘉言呼吸有些紊亂,似乎是一路狂奔而來,額上沁出了一層薄汗,麵頰緋紅。不待秦錦秋再說什麽,他一把握住她的肩頭,神情竟十分慌張。

一同長到這麽大,她從未見過他如此失措的模樣。

秦錦秋不解地蹙眉,“言言,你……在緊張什麽?”

林嘉言一愣,隨即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頹然地垂下手,喃喃道:“沒什麽……沒事就好。”

總覺得他有事瞞著自己,正猶豫著是否要追問,忽然橫空插來一道涼涼的嗓音:

“怎麽不直接來問我呢?”

顏喬安不知何時走到了秦錦秋身後,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裏,腰背筆直,若不是雙眼裏還殘存些許血絲的話,秦錦秋幾乎要以為她方才的哭泣是自己見到的幻覺了。

“讓我來猜猜看吧,你是打一開始就明白我會讓她帶我來這兒,還是已經找了很久?”

林嘉言沉默不語,似乎在努力包容忍耐著什麽。秦錦秋左右望望,一頭霧水,可即便如此,她也嗅到了彌漫在空氣中的硝煙味。

他們不是互相喜歡對方的嗎——

“喬安,你該針對的人是我,不要連累無辜。”林嘉言閉了閉眼,耐著性子說。

“嗬,當然是你了,怎麽會不是你呢?”聞言,顏喬安竟笑了,隨即又有些歎惜地搖頭,“可惜了,我本該很喜歡她的,現在這麽傻氣的人已經不多了。”

她越過秦錦秋走到林嘉言麵前,踮起腳湊到他耳邊。那是一個十分親昵的姿勢,可顏喬安的目光卻在一瞬間變得森冷。

“可是啊,若不是她,我又該找誰讓你體會心死的滋味?”

刻意壓低了聲音的親昵的耳語,可一字一句都陰森狠厲。他們以為遠在數步之外的秦錦秋沒有聽到,卻不知耳力過人的她還是捕捉到了一閃而過的詞句。

“林嘉言,這全是你自作自受。”

冷風灌進後頸,秦錦秋狠狠地打了個哆嗦。

陽光不知不覺間隱匿了蹤影,灰白色的天空低沉寥闊。分不清哪裏是天,哪裏是雲。

或者是,本沒有天,也沒有雲。什麽都沒有了,才會如此蒼白的吧。

與此同時,百裏開外的新台市,師家正是一片熱鬧。

作為一個堪稱人丁興旺的大家族,成員難得齊聚一堂,長輩們自然個個樂得合不攏嘴。師媽媽師奶奶等一眾娘子軍在廚房中大展身手,男人們則圍聚餐桌邊高談時政。照顧一歲小外甥的重擔自然落在了師織身上。小家夥還不會走路,可就是爬來爬去地不肯安分,耍得師織滿屋子團團轉,還咧開沒牙的小嘴鼓掌幸災樂禍。師織也不惱,以玩具熊為餌步步誘敵,最終總算把小東西給收服了,讓他肯乖乖坐在她腿上吮手指。

小姨見狀直誇她能幹懂事,一邊掏出早準備好的紅包。其他長輩自然也不甘落後,卯足了勁兒往師織兜裏塞壓歲錢,嚇得師織直喊太多了太多了。最後輪到師媽媽,給了師織的那份,她又朝屋子角落裏招手,“來,小繪,你也有噢。”

似乎此刻才發現沙發那裏坐了人般,眾人互相看看,不約而同地繼續做起自己的事來。談政事的談政事,吃東西的吃東西。就聽師繪說:“不必了,媽,也一起給姐姐吧。”然後朝眾人示意般地點了點頭,起身回了房間,表情淡漠得看不出什麽情緒。

師織伸了伸手,想開口留下她。然而師繪在房門關合的一瞬朝她瞥了一眼。

那一眼不帶任何溫度,讓她心頭一顫。

客廳裏寂靜了一會兒,緊接著便炸開了鍋。

“阿英啊,我就叫你不要養這個孩子,你偏不聽,現在好了吧,瞧她成什麽樣兒了!”師奶奶首先發難,拍得桌子震天響。

師媽媽試圖平息婆婆的怒火,“媽,小繪也很聽話懂事的……”

“聽話懂事?師家可養不出這麽目無尊長的孩子來!成績差又沒上進心,瞧那穿得亂七八糟的,哪像個學生!我可沒這麽個孫女!”師爺爺也表明了立場,看樣子對師繪的不滿積攢已久。

“爸。”師爸爸試圖打圓場,卻在父親威嚴的一瞪下不再開口。

“就是啊,哥,小織都這麽優秀了,你們還撿個野丫頭回來幹嗎呀。”從師織手中抱回兒子,小姨插嘴抱怨,“我們可沒閑錢包給別人家的孩子。”

師織在一旁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長輩以批評師繪為前提的讚賞聽得她心情愈發沉重。正進退兩難時手機響了,師織頓時如釋重負,朝長輩們露出一個抱歉的笑容,跑到樓梯口去接起。

是顏歡打來的。她頗感意外,“怎麽了?”

“喬安不見了,手機也打不通,你這兩天有沒有見過她?”

師織想了想,給出了否定的答案。

電話那頭,顏歡歎了口氣,“她果然去了那裏。”

“新年的第一天,她應該更想和那個人在一起吧。你不必太擔心。”

“其實……”顏歡猶豫了一下,說,“我擔心的不隻是喬安,還有那個女孩子……喬安一定會去找她的。”

師織聽了,神情也凝重起來。

“我怕喬安會失控。那件事真的怪不得別人,不知她怎麽就看不開。”

“不借著恨,她隻怕很難從那種打擊中挺過來吧。”

“但把恨作為活下去的理由,未免太荒唐了。”沉默了一會兒,顏歡道了謝,正要掛電話,卻被師織急急喊住了。

“你和喬安……第一次見麵是怎樣的?從那時起就不討厭對方嗎?”

回想起師繪方才的眼神,她依然感到不寒而栗。顏喬安和顏歡是父母分別離異後再婚才成為兄妹的,她希望從中挖掘一些補救的方法。

顏歡輕輕笑起來,“誰知道呢。也許是因為,我們都姓顏吧。”

因為有著同樣的驕傲,哪怕最初其實是厭惡對方的,也一定不會說出口,並在父母麵前表現得友善。久而久之,也就適應了對方的存在,覺得沒什麽不好了。

他永遠記得第一次見到的她,個頭小小卻神情倔強,站在青梅竹馬的男孩身邊,一言不發。

最終是那男孩拉了拉她的衣袖,說,喬,叫哥哥。

那真是久遠到令人不禁懷疑起它是否真正存在過的事了。

“……你說的太沒借鑒意義了。”師織有些失望。

多少猜到發生了什麽,顏歡問:“你說過,師繪是領養來的?”

師織一愣,不知他所指為何。

“那麽,你知道她的本名叫什麽嗎?”

師繪的本名,在她來到這個家之前,擁有的另一個名字,另一段人生——她幾乎都快忘記了,不,是從未問起。

從未問起。從未關心。以為自己作為“姐姐”是理所當然的,而從來沒有想過,永遠失去了家人的小繪,內心的想法究竟是什麽。

“我是個很差勁的姐姐,對吧?”

“哥哥姐姐都難當。”顏歡安慰她,“現在開始還不遲。”

“如果是那樣就好了。”師織長長歎了口氣,總覺得太陽穴突突地跳,心裏有些不安。

是錯覺吧。

林嘉言與顏喬安在大年初一當晚就回到了新台,而秦錦秋則在鬆風鎮待到了臨近開學。大包小包行李搬上車,秦媽媽的嘮叨總算宣告終止。車子緩緩啟動,有節律的顛簸使她漸漸生了困意。國道正在整修,往新台市必須要繞遠路。車子駛上高速時,迎麵來了另一輛車,兩車交錯的一霎,隔著玻璃窗,迷迷糊糊間她似乎看到了師繪的身影一閃而過。

以為自己眼花,再凝神看時,那輛車子已經開出很遠了。

寂寞了一冬的藤架上冒出點點綠意,探頭探腦小心翼翼地窺視著世界。午後的陽光被藤葉濾成無數股細線,絲縷包裹住周身。林嘉言攤開手掌,陽光在掌心頑皮地跳躍。

他緩緩握緊了拳頭,再張開,似乎試圖抓住些什麽。但到底徒勞無功。

緊緊閉上眼,風拂過耳畔的聲音令記憶中另一個人的身影愈加鮮明。

“喲,你回來了啊。”

林嘉言倏地睜開眼,轉過身去。庭院的另一邊,不知來了多久的路和坐在石階上,微眯著眼,姿態閑適,似乎很享受陽光的樣子。

顏歡端著溫咖啡輕輕推開門,不經意踩到的什麽東西令他腳步頓了頓。

滿地狼藉。一張又一張破碎的日曆令人觸目驚心。不同款式,不同大小,但都是相同的日期。

兩年前的七月九日。

顏喬安坐在床邊,背對著門,垂首用力地剪著什麽。又一張日曆成為碎片飄落在地。一片靜默,剪刀的咯嚓咯嚓聲分外淩厲刺耳。

渾然不覺身後有人正靜靜地看著自己,良久,顏歡無聲地掩上門離去。

見顏歡下了樓,坐在客廳沙發上等待的圓臉女生急忙站起身,“學長,喬安她……”

“她睡了。改天我會讓她去找你的。”

目送梁未來的背影消失在街口,顏歡拉上窗簾,在心中默默地說了聲抱歉。

但他也明白,兄長也好,朋友也好,除了那個人,喬安不願讓任何人看到她的脆弱無能。

除了永遠不在了的那個人。

[十四]

一場又一場的相遇,並非是一種偶然。也許,那是很久以前就已經注定了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