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接到謝光沂的電話時,車子才剛剛啟動。

“你們已經在往新台走啦?”那頭聲音很嘈雜,謝光沂不得不拉大嗓門,“事情結果怎樣?”

“說要保留鬆風鎮的古建築,所以說服對方放棄了青柏巷這塊地,改把工廠設在郊外。”

事實上,這個結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逗留鬆風鎮的期間,他幾乎也要以為拆遷已成定局,再無轉圜餘地。然而鬆風中學一位名叫尤瞻的學長從自家舊書館裏篩選出了所有與青柏巷有關的地方誌,一條條列到拆遷組負責人麵前,之後又經過了很長時間的辯論,才得到了政府對青柏巷文化價值的認同。對那名學長,他滿心佩服。

他完成了他所無法完成的事,佩服之外,還有著深深的感激。

“哇,那就好那就好,不然過年過節我可沒老家可回了。”謝光沂誇張地嘖嘖歎道。隨即她聽出了林嘉言刻意壓低的嗓音,忍不住打趣:“阿秋在你旁邊?睡著了?”

“嗯……”視線落到身邊的女生身上,林嘉言的目光變得柔和,“她累了。”

“難怪,之前她還哭得跟天快塌下來似的。”似乎被誰催促著,謝光沂隻得說,“那我先掛了,放假再回去看你們兩個小朋友。”

鬆風鎮與新台市之間新修了一條高速公路,其間有一段線路高出地麵很多。青蔥碧綠的農田成為被俯視的對象,間或一兩口小池在日光照耀下波光粼粼。視野開闊而一望無際,湛藍天幕仿佛是倒懸的畫布,絲縷奶白色溢開來,成為了一幅絕妙的抽象作品。

車子轉過一個彎道。秦錦秋身子一歪,腦袋磕到林嘉言肩膀上。但她睡得相當沉,對此渾然不覺,還又湊近了些,往他懷裏偎了偎,找了個舒服的姿勢繼續好眠。

林嘉言啞然失笑。低頭望著她毫無防備的睡顏,心中似乎有某個角落漸漸軟化。看著她的時候,好像總是會不知不覺地笑起來,心情也會變得輕鬆。真是個神奇的家夥。

見她睡得安穩,林嘉言也不禁感到些困意。神經緊繃了好些天,驟然間鬆了弦,反倒覺得心口空落落的。

算了,睡吧。

他微微揚起嘴角,也閉上眼,不多時便進入夢鄉。

車廂有節奏的輕微顛簸成為了絕佳的催眠曲,乘客們的小聲交談也漸漸平息。司機調低了音響的音量,舒緩的樂聲在狹小空間內靜靜流淌,如潮水一衝刷耳廓。氣氛安寧而靜謐。

林嘉言睡熟了,因此沒有注意到,本該沉眠的秦錦秋此時倏地睜開了眼。

她直起身,怔了一會兒,才意識到方才自己是枕在對方肩膀上的。歪著腦袋太久,以至於脖子有些酸疼。

端正坐姿,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脊背,意識漸漸回籠。秦錦秋偷偷瞄著林嘉言的睡顏,神思忽然有些恍惚——有多久沒看到他睡覺的樣子了呢?他的睡眠似乎總是很淺的,即使是一同在院井裏打瞌睡,他也總是遲睡先醒的那一個。而他醒了也不愛叫醒自己,反倒感到有趣似的看著她,以至於她每每睜開眼總能從極近距離處發現他興味頗濃的雙眸,搞得她受驚不小,連連擔心自己是否有流口水生眼屎等等不雅行為。

他到底在看什麽?

現在,好像有些明白了。

林嘉言單手支著下頜,頭微微低垂,劉海滑落,覆蓋住了輪廓秀氣的眉毛。望著眼前麵貌清秀的少年,她忍不住回想起許多年前那個圓潤可愛的小男孩。奇妙的是,盡管過了這麽多年,記憶中與他有關的每一個影像都依然明晰。

它們將被永久地珍藏。

秦錦秋靜靜地望著他微蹙的眉心,忽然有一種強烈的渴望,想要伸手為他撫平那一道褶皺。然而她隻是歎了口氣,強壓下那種渴望。盡管青柏巷之事已圓滿解決,她的心口仍壓著一塊大石。

先前與顏歡的一段對話,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回鬆風鎮以前,不,還要更早一些。在南景開學的前幾天,她曾避開謝光沂私下裏去找過顏歡。其實那並非不能被表姐知道的對話,但沒來由地,她不想牽扯上旁人。而對方似乎早知道自己會被找上,爽快地答應了邀約。

盡管從表姐無限循環的絮絮叨叨中她對顏歡其人已無比熟悉,可一旦麵對本人還是不免緊張。

相較之下顏歡就要自在許多,招手替她點了一杯拿鐵,溫溫的咖啡香安撫了她緊繃的情緒。

他們約在頤水路口一家名叫“DreamCatcher”的咖啡店見麵。

DreamCatcher,意為“追夢人”。

店子布置得簡明而溫馨,茶色係的裝飾,朝街的巨大落地窗纖塵不染,窗旁的三腳架鋼琴被夕陽的餘暉染上了一層淡淡的水金色。琴凳上淩亂地攤著幾本琴譜,看上去卻像很久沒被人翻起了。無人彈奏的鋼琴,在暮色中隱隱透出一種無從訴說的寂寞。

“這家店開了很久了。”見她瞧得出神,顏歡笑了笑,“述謠和喬安的秘密基地啊。”

兩個敏感的名字牽動了她的神經,秦錦秋驀地抬起頭。

顏歡還是淡淡地笑著,那笑容裏有種旁觀並洞悉了一切的平靜與悲涼。讓她——想起一個人。

她一定還在哪裏見過這種笑容。

在哪兒呢。

“你想問的,就是述謠和喬安的事吧?那還是得從這家店講起了。”

顏歡的嗓音與林嘉言有些相似,清冷,沉靜,但要更柔和一些。這樣的嗓音,很適合來講故事。

“我來到這兒,是十一歲時的事情,那時候喬安九歲。而她與述謠,在更久更久之前就認識了。”

秦錦秋一怔,仿佛從嗓子眼裏擠出聲音:“青梅……竹馬?”

“算是吧。你和嘉言的事我聽小光說過,很像,對不對?”顏歡食指無意識地叩著杯沿。這個時侯店裏幾乎沒人,他倆似乎是僅有的客人了。無限接近寂靜的空間裏,顏歡清冷的嗓音靜靜回蕩著,“喬安從小就是個戒備心很強的孩子,因為出生在單親家庭,所以比其他的孩子更早學會了保護自己。顏叔事業做得很大,喬安更多時候都是一個人呆著。雖然我沒有見過,但據說遇見述謠之前的她非常孤僻,簡直是自閉了。”

“就算現在這樣也……”算不上外向啊。秦錦秋試圖去想象小小的顏喬安獨自待在空曠的大房子裏的樣子,心裏不禁有些發酸,“好可憐。”

“這話可不能被喬安聽到,她自尊心強著呢。”顏歡搖了搖頭。頓了一會兒,他兀地問:“你能分得清述謠和嘉言?你覺得他們哪裏不同?”

秦錦秋倒真被問住了。

細細回想起來,第一次在林家見到林述謠的照片時便有種強烈的感覺,“這不是林嘉言”。往後一次又一次愈加堅定這個認知。然而,判定的依據究竟在哪裏?

對了,是那傻傻的、鈍鈍的、心無城府的……

“笑……”

秦錦秋低聲說。

顏歡舉杯的手在半空停了停。

“林述謠笑起來讓人覺得很……”她蹙著眉頭,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形容詞,“總之,言言不會那樣笑的。”

“很傻氣,很單純,很遲鈍?”顏歡自然地接過了話頭,替她補完了殘缺的語句。

明明都不是褒義詞,但卻聽不出任何貶低的味道。

或者,應該說,就是那樣的感覺。

秦錦秋遲疑地點了點頭。

“不用擔心,認識他的人都是這麽覺得的。喬安大概是罵他笨蛋最頻繁的一個。”察覺到她的顧慮,顏歡微笑著打消了她的不安,“這家夥活了十五年,還是單純得像張白紙一樣,若是沒有喬安盯著,不知他會把自己搞丟到哪裏去。”

“聽起來……他倆很般配。”

“與其說是般配,倒不如說是互補吧?述謠得要喬安這麽精明的人看著才行,而他,也是唯一一個能讓喬安全心信任的人。”

也許是他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忽然變得沉重起來,秦錦秋也不禁坐直了身子。

“唯一一個?”

“喬安三歲之前住在美國,國外對單親家庭的態度很公平。而你也應該明白,國內,這裏,並不是。這之間的落差是很大的,大到能讓一個沒有精神支柱的孩子崩潰。”

秦錦秋沉默下來。這段往事沒有她插嘴的餘地,因此她選擇聆聽。

“好在,在事情變得無法挽回的時候,她遇到了述謠,就在這兒。那時候的細節我也不清楚,但我想應該也沒發生什麽驚天動地的事情,因為述謠是個很容易被別人接受的人,沒有誰能對那種笑容有抵抗力的。”

那種心無城府的笑容,簡直能讓人相信這個世界是暖色的,是完全溫暖而美好的,沒有勾心鬥角,沒有爾虞我詐,即將來臨的每一個明天,都是晴天。

“述謠單純,看起來有點傻,但他並不愚蠢。他很敏感,要我來說的話,對於某些事情他看得其實比誰都清楚明白。所以我也很好奇……他究竟是怎麽突破了喬安的防線。”

秦錦秋詫異了,“你也不知道?”

“那是他們的秘密。”

有些秘密,是不必說的。有些秘密,是不能說的。

但它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質,那就是——旁人永遠無法窺見。

“我想,接下來我要說的,才是你真正想知道的事情。”顏歡說,“述謠死後,喬安接受了一年的心理治療。”

秦錦秋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

許久,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心理治療……為什麽?”

“在得知述謠死訊的那晚,她曾一度陷入瘋狂的狀態。證據就是嘉言肩上的那道疤。”

那根撐起她全部精神世界的支柱轟然傾塌了。

還有什麽比這更能逼人瘋,逼人死?

然而,為什麽心裏仍然感到不踏實?為什麽總覺得,還有哪裏不對勁?

“林述謠的死,和林嘉言有什麽關係?”

顏歡收起了麵上慣有的淡淡的笑。那種神情,說是嚴肅卻又不太準確,更像是旁觀者的無可奈何。

“接下來的事情,不該由我告訴你。”

他說得堅定,不容人再做糾纏。可秦錦秋猶不死心地追問了一句。

她也不知自己為什麽會問出這樣一個簡直可以說是莫名其妙的問題。

“那麽……林述謠他,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不是她的錯覺。

顏歡又一次笑了。不是禮節性的淡漠笑容,而是發自心底的溫柔微笑。

“像矢車菊一樣的人。”

他說。

進入初三後,早讀課提前到六點半開始,晚自習則成為了強製性的措施。這樣一來便微妙地錯開了初一與初二學生的上下課時間,走在校園裏總覺得周遭格外空曠。

晚上九點半。

師繪矮下身,無聲地收拾好書包,將它緊緊抱在懷裏。

講台上,坐班的任課老師合上筆記本電腦,起身離開教室。下課鈴也在同時打響。

師繪哐當拉開椅子,在班上其他同學還未回神之際抱著書包飛奔而去。

走廊上還沒有人,她跑得毫無阻礙。這一路都沒有燈,黑暗中腳步聲被無限放大,撞擊耳膜,震動耳骨。她跑得氣喘籲籲,仿佛身後有什麽正追逐著。可那裏沒有人。

隻是空曠的走廊而已。

她隻能想到一個詞來形容自己荒謬的行為。

落荒而逃。

她後悔了。

說是愧疚也好,說是害怕也好,她已經開始後悔跟江蕾和陸雪野扯上關係了。

這種感覺,從那晚自師織手中接過鑰匙後越來越強烈,越來越強烈。

之後就沒有再參加過小團體的聚會,江蕾來班上找過幾次,也被她以各種各樣的方式避過。聽同桌說對方提及晚自習下課什麽的,橫豎覺得不安,於是一連幾天放學鈴未落便狂奔出教室。

不知所措。

她找不到更好的方法來結束這種荒唐的狀況。

跑出教學樓,她慢下腳步。前後寂靜無人。她鬆了一口氣,平複呼吸,拖著步子往學校車棚走去。學校到江蕾一行人常去的網吧與她回家的路之間有一小段重合,擔心會發生偶遇之類的狀況,因此她最近都改騎單車了。

車棚裏的燈最近不太靈光。她打開鑰匙圈上的小手電,摸索著走進棚裏。夜風倒灌進衣領,脊背一陣涼颼颼的。這才感覺到陰森恐怖,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小跑起來。

手電筒的光亮圈定了一小片區域。隨著她的跑動而搖擺不定。

驀地,光亮劃過了什麽東西。

她手一抖,手電掉落在地。

彈起了幾下,最終落在另一個人的腳邊。

“總算找到你了。”陸雪野彎下腰,唇邊噙著曖昧不明的笑,“晚上好呀,小朋友。”

師繪張了張口,大腦一片空白,“你、你怎麽……這兒……你怎麽進……”

“門衛算個什麽東西,沒有我陸雪野進不來的地方。”她向前跨了一步,高跟鞋叩擊地麵的聲音分外清脆響亮。師繪這才發現,她的背後還有人,並且都不是陌生的臉孔。

“別看了,我們這圈子裏比較固定的就是這麽些個,大家關係可好著呢。”陸雪野搭上她的肩膀,“不過呢,我們最近都有些生氣,今天實在是氣不過,所以就一起來了。小朋友,知道我們為什麽生氣嗎?”

麵對那張妝容精致的臉,師繪隻覺得手腳發冷。她也不曉得自己是如何擠出“不知道”這三個字的,隻看到陸雪野揚起勾畫細致的唇,嗬地一聲冷笑。

“因為啊,不識抬舉的人,可是非常非常討厭的。”

師繪突然發現,陸雪野身後的一大夥人裏,少了江蕾的影子。

“小蕾那麽賞識你,你卻橫躲豎躲,你說這該不該呢?”

陸雪野每問一句便逼近一步,咄咄逼人。師繪退得背靠欄杆,動彈不得。

“惹我的家夥,我通常都是不計較的。但若是惹了小蕾,事情可就沒那麽簡單了。”

咯嚓一聲,她撥開打火機的金屬蓋,橙紅色的火苗在黑夜中閃爍跳躍,映亮了陸雪野遠比同齡人成熟老練的麵容。師繪四肢僵硬地呆呆望著她,不知她想做什麽。

陸雪野將手伸進口袋。

師繪吞了吞口水,視線緊跟著她的動作。

一包煙。

她掏出了一包煙。

粉紅色的外殼,意外的精致可愛。陸雪野從中抽出一支來叼在嘴裏,又抽出一支,遞到師繪麵前。

“這煙是我剛搞到的,瞧,煙嘴是心形喲,你們這些小姑娘都喜歡的吧?”

她的語氣比方才柔和不少,但其中似笑非笑的味道讓師繪不敢放鬆戒備。

“這、這是在學校……”

“你雪野姐在這兒,怕什麽呢?”陸雪野柔聲道,擺明了不給她拒絕的餘地。

這煙確實小巧可愛,比起一般的煙來更纖長,白色外壁,淡粉色的心形煙嘴也的確很有吸引力。師繪咬了咬唇,硬著頭皮伸出手去。

隻這一次。打發了她們,就好了。

隻再抽這一次。

煙草味在唇齒間彌漫開的瞬間,她突然有一種強烈的惡心感。厭惡的究竟是煙味,還是懦弱無能的自己?肺腔好痛,頭暈,想吐,然而陸雪野似笑非笑地望著自己,她不能表現出真實的想法,隻能佯作享受地眯起眼,長長地吐出一口煙霧,以此掩飾腹中的翻江倒海。

陸雪野哈哈大笑起來。

“不賴,真不賴。”她的心情不知為何驀地轉好,陰狠森然的表情消失得無影無蹤。

師繪愣了一秒,煙氣岔進了氣管,她劇烈地咳嗽起來。然而更讓她錯愕的是,陸雪野竟伸出手來,輕輕拍著她的背。

“跟小蕾作對,就是跟我作對。記住了這一點,我就能讓你在這個圈子裏混得很開。”

師繪覺得腦中嗡嗡作響。

她知道,事情再一次朝與她所期望的完全相反的方向去了。

“習慣”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它會讓曾避之不及的東西成為呼吸般理所當然地存在,會讓你曾想緊抓不放的過往漸漸從生命中淡去痕跡。這並非我們所期望的,然而,它確確實實是主觀的行為。

如同一個巨大的漩渦。

將與你有關的一切齧噬殆盡。

陸雪野將幾張鈔票丟在副駕駛座上,也不等找零,便徑直拉開車門下了車。

師繪遲疑了一下,也跟了上去。江蕾緊隨其後,一邊絮絮地抱怨著:“太浪費了!下次不準不等找零錢!”

這老媽子似的訓斥竟然沒有惹來陸雪野的反感。她含糊地應了一聲,沒有作反駁。

師繪大感驚奇。事實上,從第一次見到陸雪野和江蕾,她就覺得兩人之間的關係有些奇怪。盡管陸雪野要更大一些,看起來也更老練成熟,但事實上似乎總是江蕾在管著她。

但這也沒有自己置喙的餘地吧。

師繪搖了搖頭,甩走頭腦中多餘的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