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驀地,枕邊的手機震動起來。寧靜悠長的前奏漸漸安撫了躁動焦慮的心。他這才發現,方才他隨手換上的鈴聲竟是《Evergreen》。這絕妙的偶然讓他失笑。

聽了好一會兒,他才回過神來,拿起手機。是未知來電,在三更半夜不免顯得詭異。稍稍猶豫了一會兒,他按下接聽鍵。

接起後電話那頭卻無聲無息,寂靜得讓他懷疑起通訊是否出了故障。又等待了幾秒,他遲疑地開口:“請問……哪位?”

還是沒有人說話,耳邊卻傳來若有若無的抽泣聲。雖然隻是低不可聞的零星幾聲,他還是敏感地聽了出來,“阿秋?”

對方抽了抽鼻子,“嗯……是我。”鼻音很重,顯然已經哭了很久。

林嘉言心裏一揪,“阿秋,怎麽了?”

秦錦秋哽咽了半天。少年擔憂急切的詢問擊潰了她硬撐出的堅強表象。她哇的一聲大哭出來:

“媽媽剛剛打電話來要我回去,她說……她說青柏巷……青柏巷要被拆了!”

假如時針能夠倒回的話,重現的也隻是疼痛而已吧。

“要是能一直這樣牽著手就好了。”

“永遠都不要放開。”

“不要哭了”。

在最後的最後,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能無言地俯下身,輕撫著那雙安然闔上的、再也不可能睜開的雙眼。

從此隻能以回憶與想象填充夢境。

到達鬆風鎮時已近中午。走得匆忙,沒有什麽行李。林嘉言再自然不過地替秦錦秋拎起隨身的書包,跟在她身後下了車。

從鎮中心沿著河道一直往南走,經過鬆風中學,再十分鍾左右就能到達青柏巷。

怕她著急,林嘉言本想打車。但此時秦錦秋的表現倒不那麽急切了,腳步拖拖拉拉,不知不覺落後了很遠。林嘉言盡量配合她的步伐,但還是不得不走上一段路就停下來等待。

“住戶都還沒搬走,拆遷也不會這麽快的。”他於心不忍地安慰道。

“可、可是……”秦錦秋咬了咬唇,不知為何竟有些憤怒,“暑假回來的時候還好好的啊……”

新台市一家工廠被政府勒令外遷。計劃組最終在鬆風鎮圈定了青柏巷及附近的一大塊地。而一直希望提升鬆風鎮經濟水平的鎮政府自然對這次產業轉移持樂觀態度,很快下發了拆遷文件。而那天,剛好是頤北高中開學的當天。

畢竟是自小長大的地方,他的心中也五味雜陳,於是一時沉默下來。他一直默默地走在秦錦秋身邊,偶爾駐足等待,神色沒有絲毫不耐。氣氛安詳靜謐得就像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兩人在午休時間偷偷溜出校門,肩並肩地走回家去。

那從今往後也許再也無法稱之為家的地方。

青柏巷口擠了大堆的人,為首的一個戴著安全帽,正高舉雙臂指揮著什麽。聽到轟隆隆的發動機嘶鳴聲,兩人同時止住腳步,心頭湧起一股不好的預感。

幾輛巨大的卡車緩緩駛出。秦錦秋愕然地看著,驀地瞪大了雙眼。

那是青柏巷人最引以為傲的幾棵老樹。

她是認識的。其中最大最大的一棵,本是長在林家院子裏。從一歲到十五歲,每年夏天的夜晚,她都會大喇喇地霸占那棵樹下唯一的躺椅。林嘉言小時候是可以與她窩在同一張躺椅上的,等大了一些,躺椅再也無法承擔兩人的重量,他便搬張小凳坐到一邊,也不生氣,靜靜看著她伸懶腰打嗬欠,露出溫和的笑容。那樣的笑容會讓她覺得,自己是被包容和寵溺著的。他們在那棵樹下一起看星星、吃西瓜、捉流螢、講八卦,倦極便歪頭睡去,睡到天邊泛白、衣擺掀起露出肚皮也毫無察覺。那棵樹,陪了他們很多很多年。

記憶中它一直是那麽高大的,如同一位值得欽慕與仰望的沉默的老者。曾有一段時間她癡迷於爬樹,但惟有它,無論努力多少次也攀不到枝頭。

可那曾高不可攀難以企及的枝頭,如今死氣沉沉地垂在車尾。隨著車身的震動,枝葉掃起陣陣塵土,曾經碧綠青翠的樹葉變得殘破肮髒。

“這幾棵樹是要移到新台市政府前麵的吧?”

“作孽喲,到了那兒怎麽養得活!”

“還不是那些官老爺……”

拆遷組工作人員的私下議論讓她的臉色愈發難看起來。

林嘉言看著她強作克製,不禁覺得心疼。然而他也找不出合適的言語來安慰,隻能默默地站在她身邊。

“喂,那邊的人,快閃開快閃開!”

許是他們攔住了卡車的去路,開在最前端的司機用力按著喇叭,扯開嗓門大叫。尖銳的鳴笛聲劃破青柏巷的寧靜,讓人耳骨都被震得嗡嗡作響。

仿佛燃著了導火線,秦錦秋一個跨步就要上前攔車。林嘉言心裏咯噔一下,眼疾手快地鉗住了她的雙臂。

明知敵不過少年的力氣,但她還是不死心地拳打腳踢。林嘉言閃避不得,也挨了不少下。

“放開我!這些假公濟私的惡心家夥,趕他們回去!趕他們回去!好好的巷子為什麽要拆!”

臉頰冷不防挨了一肘,林嘉言疼得倒抽一口氣,但還是不放手。

“阿秋,你冷靜點!我們再想別的辦法,現在你一個人怎麽跟他們爭!”

但秦錦秋好似急昏了頭般,絲毫聽不進他的勸說,“他們要拆了你的家啊!那是你家!你以後回來要怎麽辦!不對,那你就沒有理由回來了啊,你得一直在新台……我討厭新台!我討厭那個地方!”

林嘉言怔了怔。

他的家。

是了。鬆風鎮才是他的家。這裏有人盼著他回來,有人真心地期望著他的存在。這兒才該是他的家。

為什麽會忘了呢?

他手裏鬆了鬆。冷不丁失去了鉗製,秦錦秋反倒愣了一會兒。但隨即,林嘉言用力地扳過她的身子,低下頭來直視著她的眼睛。他的雙瞳是如墨般的純黑,其中前所未有的堅定與認真讓她心跳忽地亂了一拍。

“那麽,就交給我吧。這一切,交給我就好了。”

回到了鬆風鎮,秦錦秋是必須回家去的。拆遷之事令青柏巷中人心惶惶,見了他倆,鄰裏盡管也表現出高興,但氣氛卻明顯地沉重著。婉拒了去秦家吃午飯的邀約,林嘉言在秦家門口與秦錦秋道別。

“下午我再來跟秦媽媽和阿婆打招呼。”

以為他坐車疲累,秦錦秋不疑有他,擺擺手道聲午安就轉身進了門。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門後,林嘉言唇邊的那抹微笑驟然消失。

再走兩三分鍾就到家了。雖然半年無人居住,屋子卻很幹淨。他環顧屋內,在牆角發現了一把形狀怪異的大掃帚。

那把掃帚是秦家阿婆最自豪的發明。

想必這半年裏,常常有人來這裏打掃吧。秦家,也是留有這裏的鑰匙的。

假如這個單純可愛的地方消失了,她會哭嗎?

慢慢地走到院子裏,停在那個突兀的大坑邊。不少泥土向外翻起,落在外沿的石板上,弄得滿地狼藉。可想而知那些人是多麽粗魯地將樹連根拔起。

他幾乎可以想見,當這條巷子最終化為廢墟時,她會是如何地淚流滿麵。

不是因為她自己,而是為了他。

“……傻子。”蹲下身,輕輕觸著翻撒在坑外的泥土,他低聲歎了口氣,也不知說的是誰。或者,其實並沒有說誰,隻是單純地慨歎而已。

隨意地坐在門檻上,他翻開手機,點開通訊錄。光標停在最首位的號碼上——那個電話,是當初回到新台後才存上的,而那兩個字眼,時至今日他仍感到陌生。

許久,拇指微微用力,按下了通話鍵。

屏幕上,箭頭將兩個小點迅速聯結。他將手機貼到耳邊,毫無意外地聽到了單調的嘟嘟聲。

那個人喜歡古板嚴謹的東西,即使在彩鈴盛行的今天,也不屑於摻上一腳。

響到第八聲,電話終於接通了。

那頭傳來的卻是甜美但冰冷機械的女聲:“您好,林總正在會議中,請問您是哪家公司的代表?”

“吳秘書是嗎?我是林嘉言。”

對方一愣,隨即連聲道歉:“對不起,這支手機沒有存您的……”

“我知道,不是你的錯。”林嘉言打斷她的話,“會議幾點結束?”

對方遲疑了一會兒,不太確定地說:“我想……您四點以後再打來會比較合適。”

現在是正午十二點。

合上手機蓋,他將頭靠上門框,看著天空出神。高高的院牆在寥闊無際的晴空下也顯得分外低矮起來。在新台,是看不到這樣的天空的。

我喜歡鬆風鎮。

曾經有一個人,與他肩並肩地坐在門檻上,眼中的純然笑意比日光更為璀璨耀眼。

這兒有哥哥,有哥哥喜歡的人,還有這麽這麽漂亮的天空,我最喜歡這裏了!

終於等到四點,他再次撥通那個號碼。這次倒是很快被接起了。

“林博宏。請問哪位?”

他的呼吸頓了頓,生澀地喚道:“……爸。”

“林嘉言?”林博宏的聲音沉了下去,“什麽事?”

“我現在在老家……青柏巷要被拆了,這件事……能不能阻止?”

“青柏巷?!你又回去那個鬼地方做什麽?!快給我回新台來!”對方音量驟然拔高,顯然相當不悅。

“可是……”

“沒有可是!我告訴你林嘉言,那個地方,就算沒有政府的拆遷令,早晚有一天我也會對它動刀的。害死了述謠的地方,還是早早消失的好!”

話語中顯而易見,對方早就得知了這個消息,卻選擇了觀望。

“爸——”他還想說什麽,但耳邊卻傳來急促而單調的嘟嘟聲。

對方掛斷了電話。

內心一股無力感迅速上湧,他緊緊閉起眼,第一次深深地痛恨起自己的無能為力。其實,他早知這個電話無法改變什麽,但潛意識裏仍希望父親能做些什麽。在父母的心中,他與這條巷子一樣,是無法饒恕的存在。

院門吱呀一聲輕響。以為是風,他倏地睜開眼。然而,門邊站著一個人。

不知在那裏站了多久。但從對方的神情可以看出,她所聽到的,絕不僅僅是零碎片段。

林嘉言站起身,隱隱覺得她的表情有些怪異。正要開口詢問,對方卻已攀上他的肩頭。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該喊你回來的!你不用去委屈自己求別人,你好好地住在新台就好了……我不該拖你回來的……”

林嘉言心口一顫。許久,他揚起唇角。那是一個比暮色更溫柔的笑容。

他輕輕環住她,仿佛擁著舉世無雙的珍寶,那麽溫柔而又小心翼翼。

“假如你撇開我的話,我可是會生氣的。”他伸手揉了揉秦錦秋因為奔跑而翹到腦後的亂發,低聲道,“別哭了,這個地方,我會保護的。阿秋,你也一樣。”

假如還有更美的場景,那一定是在做夢吧。

我看到了光亮,近在咫尺,觸手可及。

那光亮由某一個微小的點向外擴散,蕩開溫暖而柔和的光暈。就像你曾經溫暖而柔和的目光。

我伸出手去。

觸摸到了一片虛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