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鎮子背靠著一座小山。山不高,甚至算得上和緩。山腳下辟了幾塊梯田,翠生生的綠,日光傾照下水汪汪的。往上則是鬱鬱蔥蔥的樹林。遠看去由下而上由淺而深的綠色,宛如一張倒掛的墨紙。

家裏的田離山腳不遠,步行過去要十來分鍾。途中要繞過一汪小湖,湖中成群的野鴨總引得她呆呆地望,忘記了手中的飯盒。

“小穎,又看傻啦?再不快點的話爸爸要餓肚子嘍。”

鎮子裏的人每每這麽逗樂道。

於是她如夢初醒地跳起來,趕忙往遠處跑,一邊跑還不忘回頭認真指正:“我是小慧,不是小穎!”

毫不在意她的失禮,對方反而感到有趣般地哈哈大笑起來。她還記得那其中有鄰巷的張大伯、隔壁的王嬸。雖然平日裏偶爾吝嗇刻薄,但現在想來,他們確實是單純而善良的。

那是她最後一次見到他們的笑容。

地動山搖來得毫無預警。原本寧靜和樂的山野在刹那間變得猙獰起來。仿佛有什麽東西轟鳴著、咆哮著步步逼近。她手足無措地看著爸爸扔下禾苗朝自己奔來,但沒跑幾步便被土色的浪潮席卷吞噬。想要尖叫,可聲音卡在喉嚨裏,她隻有驚恐地瞪大了眼睛。直到有人一把抱起她,她才稍稍動彈了一下,找回些許神智。

抱起她的人,她是認識的。那是鎮裏有名的跛子阿五,大家都說他的腿腳其實很好,裝跛行乞隻是為了不幹活兒。她本是半信半疑的,但此刻阿五扛著她健步如飛,絲毫看不出殘疾,慣常涎著怪笑的臉上神情嚴肅。她趴在阿五肩頭,看著熟悉的人們一個又一個再也不見蹤影,慘叫哀號衝滿耳膜。她睜大了眼,眼眶繃得生疼,卻哭不出來。聚集起來的淚水在呼嘯的氣流裏迅速風幹。

驀地身子一輕。阿五被碎石絆倒,五官痛苦地扭曲著。他拚命揮舞著雙手,努力做出的口型她看懂了。那兩個字,她看懂了。

“快走——”

急促的呼吸引得肺腔刺痛。摔倒再爬起,爬起再摔倒,所經之路沒有人,隻有斷壁殘垣。熟悉的窄巷矮屋伏在碎磚石間無聲痛哭,哭得撕心裂肺。她不知自己跑了多久,漫無目的、雙眼昏花、步履虛浮。

直到一切歸於寂靜。

再睜眼時,看到的是雪白的天頂。漂亮的吊燈晶瑩剔透,風扇靜靜轉動,細微舒緩的風聲淌入耳廓。全身散了架般地疼,手腳被什麽東西固定著,動彈不得。吱呀一聲,什麽人推門進來了。她吃力地扭過頭去,映入眼簾的,是兩張和善的、帶著微笑的臉。

“你叫什麽名字?”

她閉了閉眼,大腦中一片空白,“慧……慧……”說了半天,隻吐得出一個“慧”字。

這對漂亮的叔叔阿姨是誰?這漂亮的房間……也很陌生。

像是看穿了她的不解,對方微笑起來,“以後你就住在這裏,好嗎?”

她怔怔地望著床邊,隱約記起了一些東西。矮屋的傾塌聲如重雷擊在胸口,痛徹心扉。她終於想起來,她……沒有家了。

這個認知讓她手腳發冷。

不提防間,被擁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以後這兒就是你的家。”輕柔溫和的嗓音,令她鼻頭發酸,“不願意喊爸媽的話,叫叔叔阿姨也沒問題哦。”

也許是禁不住那股暖意的誘惑,盡管手腳都上了石膏不好亂動,她還是用力地將臉埋入了對方的肩窩中。

“家裏還有個小姐姐叫師織,編織的織。那麽你以後叫師繪好嗎?描繪的繪。”

她還聽不懂那麽複雜的詞,卻直覺自己喜歡這個新名字。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就見站在一旁的帥氣叔叔露出笑容,而坐在床邊的漂亮阿姨欣喜地又給了一個擁抱,轉身朝外揮手,“來,小織,來看妹妹。”

這才發現,門邊還站了一個人。

大自己幾歲的樣子,白白淨淨、甜美可愛,穿著及膝的小裙子,層層疊疊的花邊襯得她像個高貴的小公主。猶豫了一下,她慢慢地走進來,有些緊張似的,在床邊站定,小心翼翼地攀上來,伸出手。

“……我是姐姐哦。”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師織。

一個又一個刹那堆砌出回憶。如同水滴最終匯集為江流,滾滾湧動,奔騰不息。

我知道它們的源頭,但卻不知道,這一切的終點在哪裏。

“姐——夫——”

“死丫頭,看我不收拾你!”謝光沂拍案而起,追得秦錦秋哇哇大叫著滿屋子逃竄。不勝防地被踹了幾腳,秦錦秋哀哀捂著屁股,指著一旁吃吃偷笑的幾個人,大呼不公:“他們也有份啊,為什麽隻揍我一個!”

謝光沂捋起袖子,麵露凶光,“這就是血緣的力量。”

嚇得秦錦秋拔腿就跑,連聲說要斷絕姐妹關係。

高考之後的狂歡又一次來臨。告別了緊張高中生活的畢業生們自然卯足了勁兒找樂子。今天輪到顏歡請客,謝光沂便以她大叔般的豪情毫不客氣地捎上了秦錦秋和林嘉言二人。席間大家才聽說,頤北高中有名的冤家二人組竟考上了同一所大學。此等勁爆消息當然引來了不留情麵的調侃,秦錦秋更是在眾人慫恿下衝著顏歡大喊“姐夫”,惹得一貫穩重的顏歡也紅了臉。

包廂裏氣氛相當熱烈,就連林嘉言也在謝光沂的威逼下加入了鬥地主隊列。令人意外的是他的技術竟相當不錯,讓一群高三老手節節敗退顏麵無存,謝光沂則搖頭長歎人不可貌相。

隻有一個人自始至終靜靜地坐在角落裏,不開口與人交談,也不參與遊戲,隻是有一口沒一口地啜著紅酒,注意力顯然不在這裏。

她早該想到,既然是顏歡宴請,顏喬安是必定會出席的。

前些天才聽表姐說了顏歡與顏喬安的繼兄妹關係,說實話她著實驚訝了一陣,但細想來這兩人又的確有些近乎相同的特質。

許是想得過於入神以至於追隨對方的目光太過明顯,顏喬安擱下杯子,朝這邊看了一眼。秦錦秋趕緊低下頭來,裝作玩桌布的樣子,視線卻一直忍不住地飄啊飄。

距離在走廊上撿到顏喬安的錢包已經一個多月了,那天似乎正輪到她執勤,趕時間,於是拿了錢包淡淡道了聲謝就離開了。沒有機會開口,錢包中的那張照片便成了鯁在秦錦秋喉間的一根刺,隨著日子的推移愈發疼癢難忍。

隱隱有種感覺,所有散亂的片段,將因這張照片而連成一個完整的環。

但是,作為一個無關者,要開口詢問談何容易。

林嘉言被連嚷著要扳回一局的學長們按在桌前脫身不得,謝光沂又找了個名目與顏歡爭起高下。屋內悶熱,臉上有些發燙。搖搖頭,她站起身,見無人注意自己,便悄悄地離開包廂,想去外頭透透氣。

初夏的夜風還很涼。推開露台的玻璃門,她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哆嗦,寒毛根根倒立起來。飯店前是一大片水域,視野相當開闊,加上又是個大晴天,漫天星子璀璨耀眼。夜幕低垂,均勻的藏藍色寥闊無際。

深深吸了一口氣,頭腦頓時清醒不少。

明明隻隔著一扇門,飯店中的喧囂卻仿佛離得很遠了,那些嘈雜吵嚷都變得不真切起來。秦錦秋趴上欄杆,困意漸漸湧上來。她支著腦袋,晃啊晃地打起了盹兒。

“這地方不賴。”

秦錦秋猛地驚醒,見是顏喬安才鬆了口氣。“大晚上的別嚇人呀……”這句話沒敢說出來,隻是含在嘴裏嘀咕。

顏喬安卻像聽到了一般,輕輕笑了一聲,走到她身邊,直截了當地問:“你已經知道了多少?”

這句話著實沒頭沒腦,秦錦秋一頭霧水地瞧著她,滿臉莫名其妙。

“難不成我會錯意了?你不是一直想問嗎,關於我錢包裏的那張照片。”

一種撞破他人的窘迫感令秦錦秋頓時臉頰發燒。她訥訥地說:“路、路和告訴我,那是言言……那是林嘉言的雙胞胎弟弟……”

“你分得出來?”顏喬安有些意外,但看秦錦秋理所當然的表情,她又自嘲地自言自語道,“對啊,我忘了,你也是……”

最後幾個字彌散在風中。她努力去捕捉,卻是徒勞。

也是什麽?

遠方燃起煙火,驚起池邊一群飛鳥。翅膀的拍擊聲在寧靜夜色中分外清晰。

“林述謠。”顏喬安慢慢地說,“他的名字,叫林述謠。”

秦錦秋眨了眨眼,想要確認,那是否是她的錯覺——似乎有一個瞬間,顏喬安的表情變得柔和。對了,就是說著那個名字的時候。仿佛捧著舉世無雙的珍寶,那麽溫柔,那麽小心翼翼。

“可是這跟言言有什麽關係?怎麽你……”回想起過年時的混亂,秦錦秋吞了吞口水,試圖表達清楚自己的想法,“我的意思是,你說你喜歡言言,怎麽又像……很討厭他?”

“討厭?”顏喬安重複了一遍,似乎因這個幼稚的形容感到好笑。

話一出口秦錦秋就後悔了,因為她看到林嘉言推開了露台的門,漸漸走近。她使勁朝顏喬安使眼色,但對方毫無知覺,不,或許顏喬安也已聽到了腳步聲,但她揚起嘴角,簡直如挑釁般,徑直冷笑道:“當然跟他有關了。畢竟我啊,可是恨不得他去死呢。”

這句話說得不高不低,剛好夠站在她身後的林嘉言聽到而已。

秦錦秋心涼了半截,來不及弄清話中的含義便忙去看林嘉言的臉色。令她意外的是,他的麵容竟很平靜,避開話頭淡淡道:“學長在找你。”

話是對著顏喬安說的。

顏喬安看了他一眼,拿起方才順手擱在欄杆上的高腳杯,擦過林嘉言的肩走了幾步。秦錦秋正訝異於她此時的順從,忽見她手腕一抖,半杯紅酒一滴不落地灑上了林嘉言的襯衣。

“下次讓別人來傳話。”頭也不回地丟下這一句,她快步離開。

秦錦秋目瞪口呆。

直到又一陣夜風襲來,她才回過神。林嘉言穿著襯衫,薄薄的布料浸濕後貼在皮膚上。暗紅色的酒漬在白色底子上分外刺目。她後知後覺地叫起來:“快、快去換衣服,不然會著涼的!”

“這裏哪有衣服換?”林嘉言無奈地被她拖著走,試圖說明事實。不想秦錦秋一打響指,吩咐他原地等著,然後神神秘秘地溜走,不一會兒又抱著一隻方盒折返。

“喏。”她驕傲地展示盒中的襯衣,“這是表姐給學長愛的禮物喲。”

“那我更不能……”

林嘉言下意識要拒絕,但秦錦秋不給他任何反抗的機會,將衣盒往他懷中一塞,“沒關係,表姐和學長都同意把它送給你了。”說著,一把將他推進一旁的空包廂,反手關上門,扯著嗓子喊,“我給你守門,動作快噢!”

拗不過她的固執,林嘉言不再說什麽。

背抵著門,秦錦秋垂下頭,思緒亂糟糟的。顏喬安的那句話令她膽戰心驚,而她也想不明白,為什麽簡單說明了事情始末後表姐會那麽爽快地就拿出了東西,看上去甚至還有些擔憂,旁邊的顏歡也眉頭緊皺——她本是懷著十分微薄的期望去討的。

他們,大概都清楚地明白著某件事情吧。

某件她苦苦尋求,卻一直都得不到答案的事情。

然而究竟是什麽事情?她連這都不得而知。

“阿秋!”遠遠地,謝光沂跑過來,探頭探腦地朝她身後瞄,“嘉言在這裏麵嗎?”

秦錦秋點點頭,“怎麽?”

“這個,一直在響,怕有什麽急事就拿來啦。”謝光沂揚揚手裏的手機,“他剛剛找你找得急,就丟包廂裏了。”

他剛才不是去找顏喬安的嗎?聽出了蹊蹺,轉眼卻見謝光沂伸手就要推門。秦錦秋忙拽住她,“不行,他在換衣服!”

“林家小子麵相那麽好,借我看一下有什麽關係嘛!”

“不行就是不行!住手!這樣下去你一定會被顏歡甩掉的!”

抱著必死的決心吼出這句話,秦錦秋大義凜然地瞪著表姐,做好了迎接狂風暴雨的心理準備。誰知謝光沂若有所思地瞧了她半天,撲哧一聲笑了,將手機拋過來,“好啦,交給你就是了。”

望著她的背影,回憶起她方才別有深意的目光,秦錦秋蹙起眉頭沉默了一會兒。

好像……被耍了?

這才反應遲鈍地跳起腳來。

正滿心鬱卒,手機又震動起來。她猶豫了一下,翻開機蓋,發現是陌生來電。對方顯然相當鍥而不舍,稍稍歇止了一會兒,鈴聲再度響起。不依不饒的呼叫催得秦錦秋心生煩躁,想著時間也過去夠久,於是抬手象征性地敲了敲門,然後輕輕推開一條縫。

“言言,你好了……嗎……”

林嘉言正低頭扣扣子,聽到推門聲,他下意識地轉過身來。

襟口微敞,露出脖頸、鎖骨以及胸口一小片白皙的皮膚。林嘉言素來屬於清瘦一類,先前一年的分別間他的個子拔高不少,更顯得身形瘦削。見是秦錦秋,他微怔了幾秒,隨即意識到自己衣衫不整。可攏起衣服也不是不攏也不是,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

後悔於自己的莽撞,秦錦秋也騰地紅了臉,眼珠子轉來轉去不知該往哪兒瞧才好。雖然小時候共用澡盆洗澡時就對彼此有了全方位的了解,但那畢竟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

同樣感到尷尬,林嘉言不自在地整了整衣領,輕咳了一聲,試圖舒緩氣氛。

在他不經意的動作間,衣襟微微扯開了一瞬。可就那一眼,讓秦錦秋錯愕地瞠大了雙目。

林嘉言的左肩至鎖骨處,有一道約有一指長的傷痕。

就如同紅酒潑灑在白色襯衫上會分外顯眼般,這道暗紅色的傷痕,靜靜盤踞在少年白皙的頸間,霸道而猙獰,格外觸目驚心。

她可以保證,從前,在林嘉言的身上,絕沒有這樣一道傷痕。

即便是她也看得出來——

那曾是一道很深很深的傷。

緊隨期末考試而來的,不一定是假期。

新台一中初中部年度第一大謎題終於有了解答,初二年級暑假全數在校補課,以迎接來年的中考。消息傳出,學生們怨聲載道,但升學的壓力高懸頭頂,連反抗也隻敢偷偷摸摸。膽子大些的在學校BBS匿名吼上幾嗓子,漸漸也就接受了這個事實。好在暑假的課比平時寬鬆不少——作為代價的,是數量成幾何增長的作業。

英語課代表啪啪地直拍講桌,吆喝著收試卷收作業本收答題卡。師繪這才想起前一晚落了幾題沒做,忙翻出練習冊。可那顯然也不是一兩分鍾能解決的量。她想了一會兒,喊住小跑過身邊的課代表。

“我下一節課再交行不行?”

對方愣了愣,隨即笑得露出牙齒,“沒事啦,老師說你不交沒關係。”語氣聽不出是玩笑還是嘲諷,“好大的特權哪,真讓人羨慕。”

說完比了個大拇指,便捧著作業本跑開了。

師繪張了張口,喉嚨裏幹澀澀的。

抽煙事件已經過去了很長一段時間,那次雖與教導主任起了正麵衝突,但好在班主任懷著息事寧人的態度從中調停,最終事情才不了了之。為了保全自己的顏麵,教導主任答應將這件事保密處理。可最後還是不知從哪裏傳出了風聲,她成為了眾人眼中的罪首卻又辯解不得,隻能默默忍受各科老師的輕視和放任。

每每聽到身後刻意壓低嗓音卻又能聽得清晰分明的議論時,她都會想起那個叫做桑野的地方。盡管隻在桑野生活了短短五年,但曾經那些人們的笑臉比其他所有回憶都更深刻地烙在腦海裏。這種想念一天比一天更強烈,一天比一天更真實。

半年前她曾偷偷回過一次桑野。重建後的鎮子變了很多,當初熟識的人們再也找不到了,可那片小湖竟奇跡般地保留了下來。

在新台住了近十年,她依然無法適應這裏的空氣。幹燥、緊繃,令人一刻也不敢鬆懈。試著通過衣著打扮去融入同學間的小圈子,但心理上的自卑感與距離感依然無法消除。

已經很累了。

班上幾個略有交情的女孩子也漸漸與自己疏遠了。放學後,師繪慢慢地收拾好書包,獨自離開教室。

日落的時間越來越遲,早已過了六點,天還大亮著。傍晚的日光並不灼人,溫和燦爛的金紅色將暴露於外的一切都鍍上了一層柔和的光暈。

通往校門的大道上隻剩下稀稀落落的幾個人。道路兩旁的紫薇花開得正好,大團大團粉紫色的花朵連成片,使這個平凡的校園也透出幾分詩意來。

校門口站著一個人。在夕陽的餘暉下隻看得清對方模糊的輪廓。師繪腳步頓了頓,一顆心幾乎要跳出胸口。

但她很快冷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