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跨入校門時正是第三課結束後的加餐時間,教學樓中湧出不少人,紛紛奔小賣部而去。秦錦秋低頭輕咳了幾下,稍稍避開些,想等人潮過去後再上樓。

盡管口罩圍巾裹得嚴實,但還是有人認出了她。

“阿秋!”毫不在意感冒病毒般,那人一把勾住她的脖子,“你終於來啦。”

聽到叫嚷,又有不少人圍上來,都是班上的同學,算不上關係親密,頂多能喊得上名字而已。秦錦秋愣愣地瞧著圍在自己身旁的眾人,聽大家你一言我一語:

“哇,真是不得了呢,你知道你消失幾天了嗎?四天,四天耶!”

“你桌上的講義都堆得山高啦!——不過嘛,我可以考慮借你抄哦。”

其中總算有人問出重點:“阿秋,你好點了嗎?臉還是很紅啊。”語氣中不免擔憂。

吞了一口口水,秦錦秋很感激地露出一個笑容,用力點了點頭,“嗯,沒事了。”

這代表著,她被接納了吧。

日光傾瀉。捂緊圍巾,身上暖洋洋的。

踏上二樓,剛巧碰見伸著懶腰從後門走出教室的路和。與她打了照麵,路和微微有些詫異。多日未見,秦錦秋剛想好好打個招呼,誰知對方一句話噎得她無言以對。

“這麽早就結束隔離了呀?”

一邊還做出“會不會傳染哪,不要靠近我”的怕怕表情。

秦錦秋漲紅著臉憤怒地瞪了他好一會兒,決定將怒火落實到行動中——飛起一腳,正向目標。

路和哇哇大叫著躲閃,還有閑暇回頭嘿嘿笑,“挺精神的嘛,看來沒事了。”

這人,表達關心的方式就不能正常一點嗎?

秦錦秋哭笑不得地停了腳。

“吃早飯了沒?走吧,我請客。”見她平息怒火,路和故作小心翼翼地小碎步跑回來,伸指頭戳戳她。

本打算先回教室整理前陣子的講義,但想想又改變了主意。

“嗯。”

臨走前往教室裏望了望,林嘉言的座位上空空蕩蕩,沒有人在。

若要說與林嘉言同行時氣氛總是寧靜平和,那麽走在路和身旁所感受到的則截然不同。路和走起路來輕鬆閑適,時不時伸個懶腰或是跳起來摘下矮樹上的一兩片樹葉把玩——再或者折成小哨湊到唇邊吹出不成調的小曲。但今天,秦錦秋明顯地感覺到了他的欲說還休。

盡管行為一如往常,但不經意地回頭再回頭,一直投來的猶豫的目光,都令她感到蹊蹺。讓她覺得,他似乎在尋找開口說什麽的機會。

這不合他的性子啊。

走到教學樓前的藤廊下,路和終於開口了:“阿秋……你看到了吧,那個人。”

秦錦秋猛地刹住腳步。

方才設想了無數種可能,但她怎麽也想不到,路和要問的會是這件事情。

“你想不想知道,那個人是誰?”

他的神情難得嚴肅,讓秦錦秋也情不自禁緊張起來,大腦還來不及反應,就已經說了實話:“言言讓不要問。”

路和沉默了會兒,輕輕笑起來,“也是啊。”

秦錦秋莫名其妙地看著他,摸不清他話中的意指。

“那麽,還是我來告訴你吧。”

這才發現,原來路和的瞳仁也是黑色的。不如林嘉言如炭墨的純黑,他的瞳仁中摻進了一點點的淺棕,這使他的神態更多的時候像是在輕佻玩笑。然而也許,真的有那麽一些時候,被以為正開著玩笑的時候,他是很認真的。

“那個人,是林嘉言的雙胞胎弟弟。”

許是心中早有隱隱猜測,得到答案時不如想象中震驚。鬼使神差地,她接口問了另一個問題:“為什麽你會知道?”

路和一怔,慢慢地,唇角微微揚起一些。

那是一個苦笑。

“你知道我有多麽希望……”他仰起頭,綠藤間已經鑽出了星星點點的黃色小花兒,熙熙攘攘熱鬧得可愛,“我有多麽希望,其實我並不知道這一切。”

之後路和像是刻意回避這個話題似的,每當秦錦秋想再次問起,他都迅速地將話頭導向其他方向。回想起先前令她感到疑惑的路和與林嘉言間的熟稔氣氛,她愈加確定其中有什麽牽扯。

不甘心地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起話題,可路和顯然也是打太極的個中高手。一整天下來秦錦秋竟一無所獲。

臨近放學時林嘉言來了。三人間座位隔得不遠,秦錦秋也不便再明著追問,隻能盯著路和幹跺腳。放學鈴打響,秦錦秋收拾了書包正要招呼路和一同回去,卻聽他遠遠說了聲“今天有事,先走了”,就不見了人影。

“這家夥……”

林嘉言也另有邀約的樣子。秦錦秋無奈地歎了口氣,獨自跨出了教室。

一路上大家都是三兩紮堆,於是落單的人變得尤其顯眼。不願成為視線焦點,秦錦秋隻得一再加快腳步,腦子卻也沒閑著——

兩年前林嘉言離開鬆風鎮來到新台,剛好趕上初三開學。莫非他與路和在那時就已認識?或者事情沒有這麽單純,路和其實也是林嘉言離開鬆風鎮的一部分原因?

牽涉其中的盲點太多,無論如何也想不通。

驀地,她的臉色一變,漸漸放慢了腳步。

她看到了兩個人。

路和,以及……顏喬安。

秦錦秋瞪大了眼,難以置信地望著前方。似乎擔心被旁人看到,兩人說了幾句,顏喬安表情冰冷地將路和拖到了車棚陰影處。路和嬉皮笑臉地說了什麽,顏喬安皺皺眉,很是不悅。相距太遠,她聽不到他們在談論什麽,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們的相識絕非一天兩天。

不隻是林嘉言,還有顏喬安嗎?

打從進頤北高中開始就將路和看做唯一的摯友,可眼下的景況讓她油然生起一種被欺騙的憤怒。不,不僅僅是憤怒——心頭的那股鬱氣,複雜得三言兩語無法說明。

言言也好,路和也好,她的朋友,她的……為什麽顏喬安都要來搶?為什麽?不隻是言言,連路和也覺得顏喬安更好嗎?

秦錦秋身子一震,兀地回過神來,為自己荒謬卑劣的想法而震驚。

同時深深地厭惡起自然地流露出這種想法的自己。

我知道,這個世界上一定還有更多更多我無法看到的。更多更多,我無法觸及的。

我也知道,雙眼所看到的東西,並不一定是真實的。

不一定是真實的,卻真實地存在著,真實地發生過。

記憶與雙眼,究竟哪一個更值得相信?

“這些資料,上課之前送到教導處,千萬不能耽擱喲!”年輕的英語老師反複叮囑著,帶笑將一疊資料交給進辦公室借微波爐的女生,“拜托你嘍!”

多少有些不情願,但對方友善的笑容也令人無法拒絕。點點頭接過資料,跨出辦公室門時聽到身後的小聲訓斥:“你怎麽能把這麽重要的東西交給她!”

年輕的英語老師不解了,“咦,為什麽不能?”

“你沒聽說嗎?她呀……”

攥緊了手中的資料,師繪小跑起來。下樓時撞到教導主任,正想道歉,抿抿唇,最終沒開口,一悶頭跑遠了。

跑得氣喘籲籲,直到冷靜下來,才想起手上還有急需轉交的文件。

年輕的英語老師麵龐上友善的笑容閃過腦海,師繪咬了咬牙,轉身往行政樓的方向走去。

正值體育活動時間,走主道去行政樓勢必要穿過人來人往的大操場。既然是要緊的文件,快點送到比較好吧——這樣想著,她一頭紮進了小樹林。

橫穿過小樹林,可以早個三五分鍾抵達目的地。

林中有專門辟出的小徑,路並不難走。可天漸漸暖了,蟲子也多起來,很少有學生會願意窩在林中被蟲咬。因此當聽到不遠處傳來的窸窸窣窣聲時,師繪著實嚇了一跳。

幾縷詭異的煙霧從枝葉中溢出,伴著一股子嗆鼻的味道。師繪皺皺眉,走上前兩步。顯然對方也聽到了腳步聲,煙霧霎時淡了,同時響起急切的催促:“快,快收起來!收起來!”

“你們……在做什麽?”撥開樹叢,才發現是鄰班的幾個女生。

見是師繪,她們都鬆了一口氣,一邊埋怨道:“是你啊,嚇死人了。”一邊掏出什麽東西,熟門熟路地“嚓”一聲點著,叼進嘴裏。

師繪愕然,但隨即也明白過來了。

新台一中的初中部說來是重點,但也不免混雜了些沙礫。而此刻撞見的,隻怕是傳說中的抽煙窩點吧。

“看都看見了,要不要一起來?”其中狀似大姐頭的一個掏出煙盒朝她晃了晃,抽出一根來丟給她。

師繪暗暗皺眉,盡管她算不得用功,但抽煙喝酒打架還是萬萬不碰的。搖頭拒絕,告別了幾人,順手將煙塞進口袋,她匆匆跑出小樹林,將陣陣不屑的嬉笑拋之腦後。

雖然相當意外是師繪送來了資料,但教導處的老師還是例行公事般地表揚了她一句。圓滿完成任務的如釋重負令她沒有注意到對方神情的異樣。

她完全沒有預料到暴風雨的到來。

放學時天陰了下來,狂風驟起,未來得及關上的窗被吹得啪啪作響。劉海也被風吹亂了,軟軟地貼在眼皮上,刺刺癢癢的。正掏出梳子來整理,就聽班長在麵前敲桌子,“師繪,班主任叫你去教導處。”

覺得莫名其妙,但還是無異議地起了身。一路都在猜測喊她去所為何事,但在推開教導處大門的一瞬間,她環顧屋內,立刻明白了情況。

“師繪,下午躲在小樹林裏抽煙,是不是你也有份?”

眯了眯眼,師繪看向屋子另一頭悶不做聲的幾個人。其中大半都被盯得低下頭去,隻有大姐頭看起來膽大些,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被逮個正著,所以拖她來做墊背?

師繪目光沉了沉,直視著教導主任,“沒有。”

“沒有?!”教導主任一拍桌子,“師繪,現在承認錯誤還來得及!”

整了整呼吸,她重複了一遍,“我沒有。”

“沒有?你說你沒有,那你一身的煙味是哪裏來的?”

師繪一愣,抬起衣袖來聞了聞,真的沾了些淡淡的煙味。見她一時不加反駁,教導主任以為自己逮到了證據,得意起來,“聽說你下午搶表現來給楊老師送資料是吧?你身上的味道那時候可濃多了,對不對,楊老師?”

她這才發現一旁連連點頭的是下午她交付資料的老師。

“不,這味道是……”

“師繪,好學生可不是送資料送出來的,你這樣很讓人痛心啊。”楊老師打斷她的話。

聽了這句,師繪錯愕地望著她,心涼了半截。

屢屢試圖解釋,但都被這樣那樣的勸誡打斷。她漸漸明白過來——對方也許根本就沒有給她解釋機會的打算。

“總之,這件事情的影響非常壞。”教導主任最後拍板,“我們得把你的家長喊來才能決定怎麽處分。”

師繪條件反射般地大叫道:“不行!”

“你沒有說不的權力,做了壞事就得承擔後果。”

怎麽罵她也好,怎麽汙蔑她也好,但是將這件事告訴家裏……想象著師媽媽和師爸爸失望的樣子,師繪呼吸緊了緊。

不想讓他們失望。不想讓他們擔心。不想讓他們覺得,將自己領回家裏是個錯誤的決定。

“你自己打電話!現在!立刻!將家長喊來學校!”

“為什麽我要?!學生抽煙是壞事,身為主任汙蔑學生就不是壞事嗎?難道就因為她!”師繪死死瞪著教導主任,一指直直地指向冷眼旁觀的大姐頭,吼道,“她家給了學校讚助,你不敢把她作為首犯處置,所以要拉我做替死鬼嗎?!我告訴你,我沒這麽好欺負!”

眼看著她的手就要揪住教導主任的領子,楊老師忙來打圓場,“師繪,你冷靜點,冷靜點啊……”

重獲自由的教導主任顫巍巍地掏出手帕來擦汗,“我告訴你師繪,就憑你剛才的行為,我就可以給你休學處分了!”

師繪反唇相譏:“那請問,教導主任假公濟私該得什麽處分?”

“你,你!”教導主任氣得渾身發抖,指著她半天說不出話來,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我聽說你還有個姐姐是吧,是頤北高中的學生會會長?”

毫無預警的一句話讓師繪傻了眼,一時接不上話。

“頤北可是重點中的重點,可是照你這樣子,隻怕直升我們學校高中部都困難吧?明明是一家子,怎麽姐姐那麽優秀,妹妹就……”

師繪暗中攥緊了拳頭。

明明是姐妹倆,怎麽姐姐這麽優秀,妹妹就很平庸呢?

打從進了師家開始,師爸爸和師媽媽就很真心地將自己當做自家的孩子看待,每每赴宴都將自己一同帶上,介紹時也總說“這是我的女兒”,麵上的神色分明是驕傲的。那個時侯會讓她有種錯覺,錯覺自己真的是這家中的一份子。假如真的是爸爸媽媽的女兒,該有多好——然而身邊站著的另一個人徹底打碎了她的美夢。

師織。她名義上的姐姐。長相秀美,氣質出挑,成績優秀,能力超強,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都無可挑剔。

無論如何努力,都無法企及。

就連同坐一桌,大人們都更愛去逗她。

小織啊,你和妹妹長得不像哪。你覺得你更漂亮還是妹妹更漂亮?

那時候的師織,端端正正地坐在桌上,等著主人喊開動,小淑女的模樣逗樂了一幫人。相較之下一旁眼巴巴瞅著雞腿的自己則顯得粗魯無禮。

當然不像啦,妹妹是最近剛來家裏的嘛。

也許是出於禮貌,師織想了很久才認真地回答對方。

師爸爸和師媽媽聞言趕緊喝令她閉嘴,但桌上的竊竊私語還是鋪天蓋地湧來——

難怪,我也說這孩子怎麽不像她爸媽——

師家哪有這麽土氣難看的孩子啊——

瞧著就沒教養,該不會是哪個窮山溝裏撿來的吧?

也許,就是從那時開始。

走出校門時天已黑了,藏黑色的夜空低矮陰沉。師繪仰起頭,試圖從中找出一兩顆星子。但以失敗告終。她這才想起,今天是個陰天。

想要……成為讓爸爸媽媽驕傲的女兒。

想要成為像那個“姐姐”一樣,被誇讚的女兒。

想要……

但這些,是“想要”“想要”“想要”就能達成的夢想嗎?

她身上流的不是師家的血,沒有繼承師家的好樣貌,沒有繼承師家的好頭腦,這些她都沒有,沒有啊!不管如何努力,不管多麽努力,她都不可能成為真正的師家的女兒!

就這樣吧……不如就這樣,放棄吧。

手指觸及下午隨手扔進口袋裏的煙,師繪咬了咬唇,自嘲般地笑起來。

既然被這麽認為,那不如,就做吧。

隨手攔住一個路人,裝作老練的樣子借火,然後在對方異樣的目光中——這樣的目光竟讓她覺得痛快解恨——將煙點著,深深吸了一口,緩緩吐出青霧。

直到對方走遠,她才猛地拔出口中的煙,劇烈地咳嗽起來。喉嚨裏火燒火燎地疼。

抽煙遠比想象中更難受,她抓著胸口咳得眼淚溢出,卻不肯丟掉指尖的煙。

黑夜裏那個冒著青煙的小紅點讓她覺得安心。

安心……為什麽?

咳嗽漸漸平息,她愣愣地看著剛燃了小半的煙,許久,下定了決心般,又叼進了嘴裏——

“啪!”

新台一中門前的一條路上已經沒有人往來了,寂靜的夜裏這一聲分外清脆刺耳。

師繪被這一耳光打偏了臉,口中的煙掉落在地,落入腳邊的一個小水窪中,很快被浸得透濕。

太陽穴突地一跳,她緩緩回過了頭。

然後,她看到了師織。

平日秀美文雅的臉此刻因為震驚和憤怒而顯得變形,看著這樣的她,師繪竟感受到了些許報複的快感。

可師織緊接著的話讓她嘲諷的笑徹底僵在臉上。

她說:“桑慧穎,你太讓人失望了。”

上午兩節課後,照例是廣播操時間。

運動員進行曲準時響起,班裏頓時哀歎聲連連。不少趁著天暖偷偷穿起裙子的女生更是淚光閃閃。相較之下秦錦秋就自在多了。

“借口感冒不去上操的壞蛋!”路和指著她尖叫。

秦錦秋則回以貨真價實的一陣咳嗽。

體育老師在樓下吹哨催促大家集合。騷亂過後,教學樓內安靜下來。秦錦秋在課桌上趴了一會兒,覺得無聊又坐起身,決定用這個時間跑趟廁所。

走廊上空無一人。經過一年B班門前時,她腳步頓了頓,覺得自己好像踢到了什麽東西。

是個錢包。藏藍色,很中性的設計,看不出它的主人是男是女。

秦錦秋俯首撿起,猶豫了一下,小心地打開,希望從中找到一些失主的信息。

映入眼中的照片讓的她動作停了一拍。

她又一次見到了這個笑容。鈍鈍的,帶些傻氣,心無城府。

握著錢包,她一時失了神。

身後傳來腳步聲,秦錦秋被喚回神智,心想也許是失主回頭來找了,趕緊合攏錢包站起身。正要將東西遞過去時,她看到了對方的麵容。

顏喬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