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留守 (31)
我說:“我大媽!小梅姐說今晚上到大媽家給雪梅開葷!”
小剃頭佬像是在想什麽似的,手在半空停住了,過了一會兒才急忙對我說:“給你小梅姐說,讓我去給孩子開葷!我是手藝人,吃百家飯的,我給孩子開葷,孩子才會不挑食,肯吃飯!”
我也不知他說的是真是假,仍舊沒好氣地說:“我不說!”
小剃頭佬說:“你不說算了,我等會去給你大媽說,保準她會答應的!”
果然被小剃頭佬說中了,吃過午飯,他就一瘸一瘸地、自告奮勇地跑到大媽家裏,把要給雪梅開葷的事攬了下來,而大媽也樂顛顛地一口應承了,接著就在家裏忙活起來。
晚上,聽說小梅姐的孩子開葷了,鳳玲嫂、玉珍嬸這些村裏的女人都湧到大媽家裏來了,連小姨也鎖了店門趕了來,好像這是一個重要的節日一樣,還帶了禮物。小姨給小梅姐的孩子送了一個漂亮的洋娃娃,鳳玲嫂、玉珍嬸她們也送了禮,送的什麽我就不知道了。小梅姐這天晚上顯得特別開心,她笑吟吟地招呼著大家,臉上的憂鬱一點也不見了。大媽留大家吃飯,大家也不推辭,好像一切都應該如此似的。吃飯開始以前,小梅姐抱著孩子,小剃頭佬拿著一根筷子,他先用筷子蘸了一點酒,在小梅姐孩子的嘴唇上抹了抹,然後又蘸了一點油,又在小梅姐孩子的嘴唇上抹了抹,接下來夾起一片肉,同樣在小梅姐孩子嫩嫩的小嘴上抹了一下,最後是兩粒飯。在抹酒的時候,小剃頭佬說:“吃點酒,天長地久!”抹油的時候,小剃頭佬說:“吃點油,穿緞穿綢!”抹肉的時候,小剃頭佬說:“吃點肉,多福多壽!”抹飯的時候,小剃頭佬說:“吃點飯,家財萬貫!”在小剃頭佬做著這些的時候,他的臉上帶著幾分討好的微笑,眼睛又像餓狗似的不斷在小梅姐的身上舔著。做完了,他放下筷子,突然從懷裏掏出一張一百元的票子,一下塞到雪梅的懷裏,說:“你們都送了禮,我也表示點意思吧!”
大家都驚住了。小梅姐忙說:“這怎麽行?你要送禮,也不用送這麽多吧!”說著,把錢從雪梅懷裏拿出來,塞到小剃頭佬手裏。
小剃頭佬趁機捉住了小梅姐的手,久久地拉著不放,涎著臉說:“誰叫我是當叔叔的呢,這都是應該的!”
我心裏又升起了股憤怒的火焰,聽了他這話,忽然大聲說:“你說錯了!我叫你表叔,怎麽你也是她的叔叔?”
爺爺在旁邊點了我一下:“你個小崽兒,多嘴!”
我不服氣地說:“本來嘛,要不然我就叫他哥!”
小剃頭佬臉紅了,鬆開了抓住小梅姐的手,但眼睛裏那種迷離的光彩卻一點也沒有減退。半天才有些自嘲地對我說:“小崽兒,你爺爺說得對,這叫巫士出門各叫各,懂嗎?”
我忿忿地瞪了他一眼。
吃過晚飯,大家都回去了。爺爺對小剃頭佬說:“大侄兒,天這麽晚了,你就不用回去了,到我們家睡吧!”
小剃頭佬做出遲疑的樣子,半天才說:“算了吧,表叔,反正天氣熱,一時也睡不著,當乘涼,我還是回去吧!”說著,小剃頭佬瞥了一眼在角落裏奶孩子的小梅姐,眼睛像失了魂。
我以為小剃頭佬要去玉珍嬸家睡,就捅了一下爺爺,說:“爺爺,人家有地方睡,我們走吧!”
爺爺說:“真有地方睡?”
小剃頭佬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然後才對爺爺說:“表叔,你別聽揚揚胡說,我哪有地方睡?我等會回去!”
爺爺見他真沒有打算到我們家歇的意思,就打消了這個念頭,拉起我的手往外麵走去。我走到門口的時候,還回頭對小梅姐眨了一下眼睛,小梅姐也對我點了點頭,像是回答我說:“揚揚放心,我什麽都知道!”
天氣熱起來以後,我和爺爺就不在屋子裏睡覺。屋子裏像個大蒸籠,哪怕隻穿著一條褲衩,汗水也會順著光身子滾滾而下。不管是床還是桌子椅子,摸一下都燙手。屋子裏還散發著一種氣味。這氣味怪怪的,有點像是死老鼠腐爛了,又有點像剛打過槍,從槍筒裏飄出的火藥味兒。我們都在院子裏睡,和發出快樂歌唱的夏蟲以及白天被陽光烤得葉片打了卷兒的植物一起,共享頭上的星星和偶爾傳來的清涼。我們旁邊燃著一堆煙火,熏著可惡的蚊子。我的瞌睡大,不管有多少蚊子叫喚都能睡著。爺爺卻會半宿半宿地睡不著。我醒來的時候,總會發現他一邊叼著煙杆,一邊眯縫著眼看遠處。我雖然不知道爺爺在想些什麽,但一看見那副沉醉其中的樣子,就不忍心打擾他,又把眼睛合上了。天亮的時候,我會發現身上蓋著一床薄床單或一件衣服。
我和爺爺從大媽那兒回到家裏,爺爺和往常一樣,從床上扯下席子,鋪到院子裏黃昏時就衝過水的石板上,又從床上抱出兩隻枕頭,放在上麵,對我說:“揚揚,時候不早了,你睡吧,我來點煙。”爺爺脫下身上的衣服,露出瘦骨嶙峋的上半身,進屋去拿出一把幹稻草,點燃了,然後將一堆半幹不濕的蒿草壓在上麵,明火馬上熄滅,騰起一道嗆鼻的濃煙。沒多久,圍繞著我們嗡嗡叫的蚊子就沒有了。
我看著爺爺的後背,很感激地說:“爺爺,你也來睡吧!”
爺爺走了過來,說:“睡吧睡吧,不睡覺做什麽。”他來到我身邊坐下,伸出一隻手,像哄小孩子似的拍著我說:“你先睡吧,揚揚!前三十年睡不醒,後三十年睡不著,正是你睡覺的時候呢!爺爺呀,沒那麽多瞌睡了!”說完,掏出煙袋裹起煙來。
我望著天空,上弦月的光亮十分微弱,可滿天的繁星卻是那麽晶瑩。人雖熱得難受,但那些蟈蟈、蟋蟀、青蛙、知了們,卻非常高興地躲在草叢、稻田、池塘或樹幹上,放開了它們的喉嚨,給這寂靜的盛夏之夜,增添了些許快樂。遠處稻田的稻子正在灌漿,好像聽得見從它們根部發出來的“嗞嗞”的吸水聲。再遠處的樹木、山岩現出雕塑般的剪影,給人一種肅穆莊嚴的感覺。我望著天上的星星,忽然想起了小梅姐的眼睛。小梅姐的眼睛多像星星呀!那麽黑,那麽亮,閃爍著光芒!由小梅姐的眼睛,我又想起了剛才小剃頭佬抓著小梅姐手的情景,想起了他的目光落在小梅姐身上那副貪婪的樣子,我的瞌睡一下子就沒了。我翻了一個身,又翻了一個身,好像今天晚上特別熱似的。
爺爺轉過身子給我搖了一陣扇子,一邊搖,一邊問我:“小崽兒,是不是在大媽家裏好的吃多了,撐得睡不著了?你要真沒瞌睡,就起來,陪爺爺說話吧!”
我果然鯉魚打挺似的,一下坐了起來,看著爺爺說:“爺爺,說什麽呀?”
“說什麽?”爺爺也像是被這個問題問住了,過了一會兒才說,“爺爺再給你講一個故事吧!”爺爺的眼睛有慈祥的光焰一閃一閃地亮著。“你知道連接渠江兩岸的石拱橋是誰修的嗎?是魯班!”爺爺大聲說,“我們渠江上原來沒有橋,有一天,魯班……”
爺爺還沒開始講,我就大叫起來:“爺爺,你說這些我再也不會相信了,這叫傳說,沒有根據的!”
爺爺有些泄氣地說:“小崽兒,我講的沒有根據,你給我講一個有根據的,爺爺就服你了!”
我說:“爺爺,真的?”說完,我馬上跑進屋,拿出一本故事書來。這本書是我們同學馬明的。馬明的媽媽在外麵給人做保姆,那家的孩子有很多故事書,上次他媽媽回來時,帶了幾本那孩子不要的書。這些書有的沒有封麵,有的中間脫了頁,有的上麵還畫了些亂七八糟的圖畫,可我們拿到手裏,卻比寶貝還稀罕。同學們都輪流向馬明借著看。馬明可不白給人看,誰幫他做作業,他才借給誰。前天,我幫馬明做了幾道數學題,他借了其中一本給我。
我從書包裏取出那本注有拚音的故事書,跑到爺爺身邊,就大聲對他讀了起來:
在古代東方,有一個叫山魯亞爾的國王。他殘暴成性,每天都要娶一個漂亮的少女做老婆,到了第二天早晨,就把她殺掉。從此,這個國家的婦女就遭了殃,死的死、逃的逃,舉國恐慌。宰相有個大女兒叫山魯佐德,年輕漂亮,又很有文化,她對父親說:“讓我嫁給國王吧,也許我能找出辦法對付國王。如果不行,我情願為解救千千萬萬的姐妹們作出犧牲!”父親同意了。於是,她帶著妹妹一起來到王宮裏。每天晚上她給妹妹講一個故事,國王就坐在旁邊聽著。當黎明到來,她將被處死的時候,故事總是講到最精彩的地方,國王想知道後麵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隻好讓她多活一天。就這樣,一直講了一千零一個夜晚。國王聽了這麽多故事,深受感化和教育,他流著淚對山魯佐德說:“我錯了,以後再也不殺人了!”他不但沒有殺山魯佐德,還正式立了她做王後……
讀到這兒,爺爺忽然笑了起來,說:“燈光都沒有,你小崽兒讀的什麽書?讀望天書騙我,是不是?”
我急忙說:“沒有,爺爺,我看了好幾遍,全都能背下了!”
爺爺像是不相信地看了我一會兒,然後才驚訝地說:“真的,真的,這麽一本書你都能背了?”然後又說,“我孫子真了不起!你講的是哪個朝代的事?”
我說:“爺爺,我講的不是中國的事,是外國的事!”
爺爺忽然把我抱在他懷裏,不斷地摩挲著我的頭說:“真的,我孫子連外國的故事都知道了?怪不得這故事把皇上都能說動!”說完又有些慚愧地說,“唉,可惜爺爺沒讀到多少書,隻知道中國的一些故事。要是爺爺也像你一樣讀了許多書,也就能給我孫子講外國的故事了!”
聽了爺爺的話,我忽然覺得打擊了爺爺的積極性,於是馬上對他說:“不,爺爺,你講的故事也好聽!你再講一個吧!”
爺爺想了一會兒,終於說:“那我就再講一個吧,這可是真的!昨晚上我睡不著,坐起來吃煙,你猜我聽見了什麽?我聽見了你奶奶他們在那邊說話!他們有說的,有笑的,也有哭的,我聽得清清楚楚的,一點沒錯!”
我身上的皮膚立即繃緊了,不由自主地往爺爺身邊靠了靠:“爺爺,你又騙我吧,我怎麽從沒聽見過?”
爺爺抱緊了我:“小崽兒這兩年已經忘了你奶奶了,怎麽聽得見?這不是用耳朵聽的,是要用心去聽的,你知道嗎?”
我還是不肯相信,依偎著爺爺問:“你聽見了些什麽,爺爺?怎麽會有說的,有笑的,還有哭的,他們不一樣嗎?”
“當然不一樣了!”爺爺說,“像你世泉爺爺,到那邊去的時間不長,還惦記著你成忠叔,忘不了陽世,所以一說話就哭!但像始祖父和始祖母他們,都好多年了,雖然後人很多,但都隔遠了,陽世也沒什麽值得牽掛的了,所以他們就很快樂,成天要不唱歌,要不就是幾個老頭聚在一起聊天、曬太陽,高興著呢……”
我急忙問:“我奶奶呢?”
“你奶奶呀,”爺爺的眼睛望著遠處,“也沒說什麽,隻叫我們好好過日子,不要掛念她,她說她過得很好,也快樂著呢!”
我又馬上問:“芳芳妹妹呢?”
爺爺回頭盯了我一眼,突然說:“別說你芳芳妹妹了!她是個討債鬼,債討完了,她就走了,她現在再也不是你芳芳妹妹了!”
我於是不再吭聲了,眼睛也看著遠處。這時傳來一陣風吹竹葉的“沙沙”聲,聲音柔和而細膩,和夏蟲的鳴唱構成了一曲優美的二重唱。爺爺慢慢地把我挪開:“好了,揚揚,睡吧!”說完又說,“你要是也想聽奶奶說話,你就在心裏好好想她!”
我把枕頭往中間移了移,緊緊靠著爺爺躺下了。爺爺的話真的勾起了我對奶奶的思念。我閉上眼睛,在心裏默念著說:“奶奶,我想你,你也給我說話吧!”然後,我的眼皮開始打架,沒多久就迷迷糊糊睡過去了。
我在酣睡中沒有等來奶奶和我說話,卻等來了爺爺一雙布滿老繭的手把我搖醒了。他一邊搖一邊急切地說:“揚揚,快起來,快起來!”
我睜開眼睛,一骨碌坐起來,不明白地問:“爺爺,做什麽呀?”
“快走,你大媽家出事了!”
像證實爺爺的話似的,我還沒來得及答話,突然傳來了大媽那尖銳而憤怒的叫聲:“你個千刀萬剮的臭流氓,你個出門被車子軋死的臭流氓,你別跑呀!你個臭流氓,你跑什麽?抓流氓呀……”
大媽高亢、尖厲、清晰的叫聲,像從高空俯衝下來似的,整個村子的空氣都被震得“嗡嗡”直響。我的心裏感到一陣刺痛,身上怕冷似的起了一層雞皮疙瘩。爺爺一把將我拉了起來,連鞋也沒顧得上穿,就跌跌撞撞地往大媽家跑去了!爺爺一邊跑,還一邊忿忿地說:“這是哪個不要天良的!哪個傷風敗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