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留守 (3)
我又覺得無聊了。有時我想和勇勇堂哥玩,可他在上學,白天在學校裏,晚上回來就到他自己的屋子裏寫作業。有時我悄悄進屋去,他一看見我,就會不耐煩地衝我說:“你煩不煩?一邊去!”把我趕出來了。牛欄土牆的屋角上有一個蜘蛛網,一個拖著大肚子的灰蜘蛛靜靜地吊在網中央,我有時就和它說話。我說:“蜘蛛蜘蛛你好,你想媽媽嗎?”可蜘蛛聽不懂我的話,隻用純潔的黑眼睛看著我。我又去沙坑裏掏“地拱牛”,掏出來後,我也不抓它們,趕著它們在沙土上爬,然後說:“‘地拱牛’,找媽媽去吧!”看著它們用頭拱開沙粒,重新鑽回土裏麵。我想,它們可能找到媽媽了。這時,我就又開始想爸爸媽媽了。自從爸爸媽媽一走,不管爺爺奶奶對我有多麽好,我都始終覺得自己走在一條孤寂的路上,沒有爸爸媽媽在家時那麽快樂。我希望爸爸媽媽能回來幫我解脫孤獨和空虛。
後來我才知道,爸爸媽媽那時在北京的日子非常艱難。那個時候,村裏還沒有電話,他們隻能用寫信的方式和家裏保持聯係。爺爺把所有的信都裝在他一隻極為珍貴的木匣子裏。木匣子箱蓋的背麵,爺爺用他隻有初小文化的水平,歪歪斜斜地寫著全家人的生辰時刻,從大爸一直到最小的堂妹。大爸他們名字的墨跡都有些看不清楚了,而堂妹劉芳的名字,卻像是昨天才寫上的一樣。爺爺把大爸、二爸二媽、爸爸媽媽的信放在匣子裏,在爺爺心裏,這些信無疑也是他的珍寶。
爺爺怕我們去翻他的匣子,就把匣子放在大立櫃的頂上,讓我們搭上凳子也夠不著。奶奶死時,爺爺讓我爬上梯子,到櫃頂上取東西,我順便就把匣子裏的信翻了出來。
爺爺把大爸、二爸二媽、爸爸媽媽寫給他的信,分別收藏保管,每遝都用橡皮筋紮著。爸爸媽媽寫的信最多,有二十多封,最少是大爸,隻有四封。我想,大概是因為有大媽在家裏,大爸把信都寫給大媽了。我自然是先讀爸爸媽媽的信。
媽媽在一封信裏寫道:
我們住的地方叫六裏橋,離我上班的地方很遠。我早上三點鍾就要出門,騎一小時自行車趕到隊裏報到。然後有點什麽雜事比如班長隊長講講話,再坐上隊裏的三輪車到工地那兒。大概四點多鍾,就開始掃馬路、裝垃圾,不停地幹到早上八點才下班。我們班一共有五個人,我一個人要掃兩裏多路麵。工具都放在那裏環衛處的一間小屋子裏,去了就拿東西幹活。一般先掃一遍,然後就是拿著垃圾箱和掃把,看到什麽髒的東西就撿起來,保持路麵的清潔衛生。像我們這樣的打工仔都得仔細幹,從不敢偷空站下來歇歇,因為有班長在一旁監督著,班長是正式工。班長要是發現誰偷懶不認真幹活,那就慘了,有被辭退的危險。八點以後到下午四點,是正式工來接替我們。我們一個月的工資是八百元,正式工一個月的工資是一千五百多元,而且工作時間還那麽好。不過有什麽法呢?誰叫人家是北京人,我們是外來人呢?就是這八百元錢,也比在家裏種地強好多倍了……
我那時上小學三年級,讀信的時候,眼前就浮現出了媽媽掃路的一幅活動的畫麵來。媽媽戴著大口罩,北京初夏清晨的空氣雖然十分清新,但媽媽無法順利地呼吸到。路燈把媽媽的影子投到路麵上,媽媽的影子會比實際身子長得多。亮著明亮車燈的大小汽車從媽媽身邊飛馳而過以後,四周寂靜下來,隻有媽媽掃帚擦在路麵上的“沙沙”聲。媽媽會偶爾停下來,捶一捶累酸了的腰。在捶腰的同時,她的眼睛要警惕地、不停地四麵逡巡,像膽怯的小兔子一般,因為她怕監督她們的班長發現。天慢慢亮起來,媽媽的頭發被北方的露水濡濕了,上麵沾了一些被掃帚揚起的浮塵。麵對冉冉升起的太陽,媽媽長長地打了一個嗬欠,不知是驅趕疲勞和睡意的侵襲,還是慶幸終於迎來了早晨。
媽媽在一封信中寫道:
我們的房東是個啞巴,一輩子也沒結過婚,今年都五十多歲了。我們挺同情他的,盡量照顧他,洗衣服的時候,我就把他的衣服收起一起洗。他對我們也很好,盡管他說不出話,我們卻看得出來。他住在底樓,屋子很潮濕,前幾天,我們屋子的牆壁上,突然爬了一隻蜈蚣蟲,我就對他說:‘大哥,我們屋子裏連蜈蚣都爬進來了!’第二天,他就叫人來把牆壁重新刷了一遍。在屋子的角角落落,還噴了一遍藥,就再也沒見到蜈蚣了。我們算是遇到好人了……
可是,這個“好人”不久卻露出了自己的不良用心。他開始用那種火辣辣的、不懷好意的目光看媽媽了。媽媽早上下班回來,困乏極了,好想上床睡一覺。可這個老光棍卻會找各種機會,過來騷擾媽媽。他一邊用那種下流的目光看著媽媽,一邊打著手語,“嘰嘰哇哇”和媽媽說著什麽。媽媽聽不懂他的話,卻能看懂他目光裏的意思。媽媽就盡量防著他。可是有一天,老光棍還是把媽媽抱住了,他一邊打著手語,一邊從口袋裏掏出了兩百元錢,往媽媽手裏塞。媽媽還讀懂了他的手語:他告訴媽媽,隻要媽媽答應了,他可以免除他們的房租,還替他們交水電費。媽媽用力掙脫了啞巴的手,對啞巴說感謝你的好意,可你別把我們外來人想得那麽賤!說著把兩百元錢甩給了啞巴,跑了出去。
沒隔幾天,爸爸媽媽就搬家了。
在每封信裏,媽媽都要問一問家裏的情況,問一問我和妹妹的情況。有一封信裏,媽媽跟爺爺這樣說道:
中央現在說要減輕農民負擔,村裏減輕沒有?爸爸媽媽你們年紀大了,一定要看開點,窮就窮過,富就富過。莊稼能種多少就種多少,一定要把揚揚他們帶好,等我們掙到了錢,我們就也在北京買套房子,把你們和揚揚、玲玲都接到北京來,讓我們也做北京人!爸爸媽媽你們不要笑話我是蚊子打哈欠——口氣大,那天我們單位來了幾個當官的,說是來視察的,其中一個當官的表揚了我們幾個掃地的農民工,他鼓勵我們好好幹,以後就留在北京城。他還說,中國現在有八億多農民,隻需要三億左右的人種莊稼就夠了,以後有差不多五到六億的農民要成為城裏人,因為中國要城市化。我也不知他說的是真是假,但我們身邊確實有許多打工仔在北京買了房子,做起了城裏人。到了那一天,我想就好了!
讀到這裏,我的心裏一下高興起來。我想,如果我們都去了北京,會是什麽樣子呢?我們能去看嗎?一想到,我馬上又想起了爸爸媽媽臨走時說過的話,於是就在信裏去搜尋爸爸媽媽是不是去看過了,可看遍了他們所有的信,都沒有找出這樣的話。
“揚揚,你在哪裏?快回來!”奶奶的聲音在院子的上空飄揚,透著她的著急和惱怒。
我就藏在屋後一堆柴火裏。晌午的時候,我看見那個叫羅爺爺的老剃頭佬來到了我們院子裏,就悄悄躲了起來。過去都是這樣,隻要羅爺爺一來,媽媽就會把我拉到他麵前,像牛不喝水硬要把它的頭按到河裏一樣把我的頭摁進水盆裏,指甲重重地在我頭皮上抓著。我會很不舒服又很不老實地扭著身子,媽媽就會用她濕漉漉的手在我的屁股上打上一氣,說:“老實點,看你的頭發都能髒一河水了,不洗幹淨今後哪個女人會嫁給你?”我最怕肥皂水流到眼睛裏辣得我“哇哇”叫喚,還怕水嗆進我的鼻孔裏,那滋味也很不好受。情願沒有女孩子嫁給我,我也不願理發。所以,每次看見羅爺爺來,我就要躲得遠遠的。
可是,每次我都會被爸爸媽媽捉回來,推到羅爺爺的“行刑台”上。說也奇怪,每次到了羅爺爺這個老剃頭佬這裏,他總能讓我安靜下來,使我乖乖就範。
我怕羅爺爺,可我又很喜歡他,要是他超過時間不來,我還會在心裏想念他。這不但是因為他有一肚子故事,還因為他的小把戲讓我著迷。他隻比爺爺小幾歲。“羅爺爺不但給你剃過胎頭,還給你大爸、二爸、你爸爸他們幾弟兄剃過胎頭!”爺爺有一次對我說。我知道他是爺爺的好朋友,每次來村裏剃頭,都在我們家裏吃飯,天晚了還住在我們家裏。他總愛摸我的臉蛋,摸著摸著,就在我的腮幫子上輕輕擰一下,一邊擰還一邊說:“狗日的,硬是像你爹脫的殼,一點也不走樣!”這讓我很不舒服。可他的耳朵能動,鼻子也能歪到一邊去。還有最絕的,他的身子不動,頭也不動,脖子卻能來回運動。每次移動脖子,妹妹就歡喜得哈哈大笑,還往他身上爬。我努力去學,可怎麽也不能做到像他那樣。
剃頭佬哈哈大笑起來,說:“你能學會嗎?這可不是一般人能學會的,這是新疆舞裏的動作!新疆舞知道嗎?”說著,他的眼睛看著我,雙手抬起來,一隻手向前,一隻手在後,手指彎曲,右腿稍稍抬起,然後左腳蹭地,疾步向前,嘴裏發出“嘚嘚”的響聲,最後右手在頭頂旋出一個漂亮的弧形,喊出一聲“嘚兒——駕”,停了下來。
“這叫騎馬,知道嗎,小崽兒?”他看著我,臉上露出十分得意的表情。
我看得入迷,後來他這個騎馬的動作終於被我學會了。那一段時間,村子裏隻要有我的身影,就一定會有我“嘚兒——駕”的聲音和半像不像、如青蛙單腿跳躍前行的怪動作。
後來我才知道,老剃頭佬在部隊當過兵,他理發的手藝就是在部隊學的。後來因為嗓子好,又在部隊文工團幹過一段時間。所以,他能跳新疆舞。
“揚揚,出來呀,你個小祖宗怎麽這樣不聽話呀!”奶奶叫著走過了我藏身的柴火堆。從柴火堆的縫隙裏,我看見了奶奶被汗水打濕的衣衫緊緊地貼在了背上,她一邊走一邊說:“這個小祖宗,真是慪死人了!理了發好上學發蒙讀書呢,你躲什麽!”
我才不管讀不讀書,反正我不想理發。見奶奶走出有兩丈多遠後,我從柴火堆裏爬了出來,正想走,奶奶忽然轉過身,看見了我,急忙叫了起來:“小祖宗,原來你藏在這裏呀?”說著就朝我追了過來。
我終於被奶奶抓住了。我知道,隻要被奶奶捉住,就逃不過被她按在水裏的“厄運”,羅爺爺自然會有辦法讓我像小綿羊一樣聽話的。
果然,羅爺爺一看見我,就向我伸出一隻手掌,手掌上攤著一枚亮晶晶的一角錢的硬幣,對我說:“你從我手裏把這枚硬幣拿到了,它就歸你,怎麽樣?”
我看著他那寬大的手掌和粗硬的指節,有些猶豫,但又禁不住那枚閃閃發光的硬幣的誘惑。猶豫了一陣,終於下定決心,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動作,猛地向他手掌撲了過去。可還沒等我靠近他,他以更快的速度,五根看似粗硬的指頭往掌心一攥,就把硬幣握住了。看見我泄氣的樣子,他又把拳頭伸向我:“你把我手指掰開了,它就歸你!”
我遲疑著不肯上前。他又突然伸開手指,把那枚硬幣在我眼前晃了一下。待我正準備去搶時,他又把手指並攏了。我於是就去掰他的手指,一隻手不行,就用兩隻手。我的臉憋成了一隻紅蘋果。可不管我怎麽用力,那手指像是互相焊住了一般,怎麽也不動。我失望得幾乎要哭出來了。這時,他的手指忽然張開了,把那枚硬幣遞到我麵前,另一隻手摸著我頭說:“小崽兒,你還早,還要吃幾年糙米幹飯呢!來來來,你把發理了,我就把這錢給你!你馬上就要上學了,把發理了才像洋學生嘛!”
為了得到那枚一毛錢的硬幣,那天中午,我又一次做了老剃頭佬的俘虜,乖乖地坐在了那條他剃頭的凳子上。他給我理了一個平頭,理完後,羅爺爺又左右端詳了一遍他的作品,然後自豪地說:“看看,揚揚現在多精神,這才像進學堂的樣子嘛!”說完後,果真掏出了那枚硬幣,交給了我。我高興極了,接過那枚硬幣,一溜煙跑了。
第二天,爺爺就把一隻書包掛在我肩頭,對我說:“從今天起,你就正式讀書了,在學校裏可要聽小梅姐的話!”
小梅姐高中畢業了,差五分考上大學。小梅姐堅持要複習一年,說再複讀一年一定能考上。可大媽堅決不幹,說:“已經供你讀十多年書了,也差不多了!是你自己不爭氣,怪得我們嗎?”小梅姐又給大爸寫信,大爸在信裏和大媽觀點一致,還說:“年紀這麽大了,還讀什麽書?要是換了別人家,早就讓你出來打工掙錢了!”小梅姐流著眼淚來找爺爺,爺爺說:“孫女,你父母都不讓你讀書,找爺爺又有什麽辦法?爺爺要是有能力變出錢來,就讓你去讀了!”說完,停了一會,爺爺又說:“也不要怪你爹媽心狠,你家修房子的老賬還沒還清,你爹又是滿五十的人了,還在外麵下得到多少年苦力?就是複讀把你供起了,你讀大學又哪來的錢?人爭命不爭,梅梅,聽爺爺的話,認命吧!”小梅姐回去痛哭了兩個晚上,就認命了。正好村小學一個女老師要生小孩,學校領導就讓小梅姐去代一個學期的課,就教我們。有小梅姐做我的老師,我當然高興了。
爺爺對我叮囑完後,又對堂哥說:“勇勇你是哥哥,都讀三年級了,你可要照顧好弟弟,聽見沒有?”
堂哥看了我一眼,沒吭聲,挎起書包一個人就走了。爺爺在後麵說:“看看,叫你照顧弟弟,你就一個人走了,回來!”
可堂哥沒有回來。不知怎麽回事,我覺得堂哥年齡越大,性格越怪。他越來越不愛說話,也不愛和大夥兒一塊玩,有時還愛一個人在一旁發呆,像裝著什麽心事。爺爺問他想什麽,他也不答,問急了,就一個人跑到自己那間小屋裏,關上門,連堂妹喊他都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