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以吻封緘(1)
1
每天跑醫院照顧葉植,唐瑜不勝其煩。葉植昏迷兩天還沒醒,不曉得他會不會變成植物人。
唐瑜憂心忡忡,她可不要一輩子照顧病患,當一個悲哀的老媽子。即使是夫妻,同樣是大難臨頭各自飛,誰顧得上誰?她跟葉植又沒結婚,她沒有照顧葉植的責任,犯不著自討苦吃。
想通了之後,唐瑜打電話通知姚莉,告訴她葉植受傷住院,說完便做甩手掌櫃,將葉植扔在醫院裏棄置不顧。
姚莉火急火燎地趕去醫院,找到葉植的病房,看到受傷的葉植孤零零地躺在病床上,身邊一個人也沒有,心裏十分難過。她打電話問唐瑜葉植是怎麽受傷的,唐瑜說她什麽也不知道,叫她別再拿葉植的事煩她。
“葉植不是你的男朋友嗎?”姚莉責問她,“他最需要你照顧他的時候,你怎麽能這樣對他?”
“你們倆的關係非比尋常,我怎麽比得了你呢?”唐瑜冷聲反駁,“他最需要的人恐怕是你,不是我。我跟他已經分手了,你就趁這個機會好好表現一下吧。要是你不願意受他拖累,想怎麽處置他都行,我沒意見,悉聽尊便。”
聽完唐瑜的話,姚莉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感覺。
有些愛情,不過如此。
嘴上說的愛驚天動地,可放大到現實裏就虛弱得可憐。
誰能對誰不離不棄,心口如一?
姚莉無力地說:“我還以為你很愛他,原來你隻愛自己。”
“你願意怎麽說就怎麽說,反正他心裏又沒有我,我一相情願傻傻地付出又能換得什麽?”唐瑜輕笑一聲,掛了電話。
人都害怕孤單,兩個人相愛相守,也不過是為了找一個生活伴侶,伴著自己走過一生的漫漫長路,相扶相攜,相濡以沫,在炎涼的現實裏尋得一個溫暖的依靠。
姚莉在醫院待了一整夜,她不想讓葉植孤單。雖然她跟葉植沒有什麽關係,但總有些情分。沒有愛情,還有友情。互相關照,也是理所應當。
姚莉坐在葉植床邊,握著他的手跟他輕聲說話。她不知道葉植是否能聽見,但她相信他心裏能感覺到她的陪伴。
坐在椅子上一整夜,姚莉腰酸背痛,十分疲倦。
早上,姚莉在醫院洗漱之後,打電話回公司請假,然後去早點鋪喝了碗紅豆粥,隨後去超市買了些簡單的日用品。
回到病房時,值班護士麵無表情地告訴姚莉,十二床患者醒了。
兩個醫生正圍在葉植病床前,對蘇醒過後的葉植例行觀察詢問。
姚莉看到一個醫生拿微型手電筒照射葉植的眼睛,然後兩個醫生交頭接耳地說了些什麽,姚莉沒聽清楚。她走過去,問醫生:“我朋友的情況怎麽樣?”
醫生看了看姚莉,說:“再住院觀察兩天,做個腦CT檢查。病人是顱腦輕度損傷,腦部有些淤血,身上多處軟組織受傷,沒什麽大事,調養一些時候就可以出院。”
姚莉看醫生欲言又止,便移步隨醫生出去。
到了病房外,姚莉低聲問醫生:“他還有什麽問題?”
醫生沉吟說:“大腦的神經係統非常複雜,受到損傷之後,傳入神經主導的意識和感知能力,以及傳出神經主導的機體運動能力,都需要很長時間恢複。病人左右瞳孔有一定程度的放大,對光感覺微弱,視神經還沒有恢複,所以會出現短暫性失明。”
姚莉一聽,皺眉發怔,葉植竟然看不見東西了。
“要多久才會好?”
“這要看他的恢複情況。出院之後要靜心調養,平時最好多陪病人說話,多練習四肢協調能力,讓病人的大腦處於活躍狀態,盡量多感知一些來自外界的刺激,以促進大腦運作。一般來說,腦部淤血被吸收之後,大多數患者可以恢複視力。”
姚莉擔心地問:“會留下後遺症嗎?”
“病人意識清楚,記得自己的名字和來曆,腦損傷不嚴重,應該不會留下後遺症。等進一步檢查之後,再辦理出院手續。”
姚莉謝過醫生,進了病房,走到葉植床邊,輕聲說:“葉植,我是姚莉。你出車禍受傷住進醫院,已經昏迷兩三天了,你記得你是怎麽受傷的嗎?”
葉植張了張嘴,費力地叫了一聲姚莉的名字。
姚莉握著他的手說:“你先別說話了,你的頭受到撞擊,需要時間恢複。你別著急,以後慢慢再說。”
葉植還是張著嘴,吐出幾個斷斷續續模糊不清的字。姚莉仔細地聽,又揣摩葉植的心事,知道葉植是想問他的眼睛為什麽看不見。姚莉急忙安撫他說:“你不用擔心,過些天你視神經恢複了之後,就能看見了。”
其實,姚莉也不敢盲目樂觀。她隻能祈禱老天保佑葉植雙眼複明。若一輩子看不到這花花世界的萬千風景,那活著的樂趣便被剝奪了一大半。任何人有此遭遇,想必都會因此而遺憾終生。
做了CT檢查之後,姚莉給葉植辦了出院手續。
葉植出車禍的原因是他自己圖省事,翻越護欄,撞上迎麵而來的麵包車。
很多交通事故都是人的僥幸心理作祟,以為自己順順當當地活了大半輩子,不會那麽倒黴,結果就活該你倒黴。
葉植在北京沒有親人,姚莉把他接到自己家裏照看,又拿著醫院的診斷書去葉植的學校給他辦了休學手續。
葉植看不見,姚莉把休學通知單塞到他手裏,告訴他:“這是你的休學通知單。”
葉植捧著那張紙,緊皺雙眉,神色鬱悶。
“隻是休學一學期,等你養好病,還可以回學校繼續念書。”
姚莉給葉植騰出房間,把他的衣服和日用品一一放置妥當,囑咐葉植說:“你需要什麽就告訴我,我幫你添置。”
葉植還沒康複,說話口齒不清,常常緘默無語。
空空的房子裏忽然住進一個人,姚莉對著葉植自說自話,也感到一絲幸福。
2
姚莉請了一星期的假,在家照顧了葉植幾天,幫他熟悉居住環境。
白天姚莉上班,葉植吃飯就叫外賣。姚莉怕葉植悶,把電視劇壓縮之後,放一整天DVD,讓葉植在家消磨時間。
晚上,姚莉下班回來,會陪葉植說會兒話,再去買菜做飯。
葉植是東北人,姚莉特意學會做鍋包肉、酸菜燉粉條和小雞燉蘑菇,葉植吃到家鄉菜,也許會在這個無依無靠的城市裏感到一絲親切。
吃過飯,姚莉再扶著葉植下樓散步。葉植看不見,姚莉扶著他慢慢地走。她不知不覺地拉著他的手,就好像是一對真正的情侶。
早春三月,乍暖還寒。
北方的迎春開放得最早,每年都是迎春開放之後,才看到其他的花陸續開放。
春節時剛立春,不過一個月間,迎春便在輕寒三月裏漸次開放。
迎春花期無葉,褐色枝條上滿是一簇簇嫩黃的小花,那嬌豔動人的顏色讓人眼前一亮。
迎春開了,才感覺荒蕪的冬天終於要過完了。
姚莉在街心公園摘了幾朵迎春花放在葉植的手掌上,笑說:“你雖然看不見迎春花開,但可以聞一下2005年春天的氣息。”
葉植拉著姚莉的手說:“今年我看不到了,但有你在身邊,我就有了一切。明年再跟我一起看迎春花好不好?”
平凡男女,感情不會像電視劇裏演的那樣天崩地裂舍生忘死,總是順其自然水到渠成,好像它一早等在那裏,你經過時看到了它,會心一笑,珍惜地拾取,然後藏在懷中,繼續趕路。擁有的定會擁有,失去的不可強求。
感情雖不是生活的全部,但在茫茫人海裏遇到一個相愛相知的人,還是令人感到幸福。
姚莉沉默許久,輕聲說:“那我們一起看2006年的迎春花。”
幾天後,姚莉陪葉植去醫院複診。
醫生說葉植康複情況良好,再調養幾個月,身體機能就可以恢複如常。
葉植急切地問:“那我的眼睛什麽時候能好?”
“一天兩天是好不了,調養需要一定的時間。你最好放鬆心情,別思慮過多。精神緊張會造成顱內高壓,不利於淤血吸收。”
姚莉輕輕地拍了拍葉植的肩膀。她很理解葉植的心情,他是畫畫的,最擔心視力出問題。如果他的視力不能恢複,那等於一輩子都毀了,所以他才憂心如焚,生怕他的眼睛好不了。
這種痛苦的煎熬,別人根本體會不到。
姚莉輕聲安慰說:“葉植,像這種淤血壓迫神經的情況也很多見,你的眼睛隻是暫時失明,你忍耐一些時候,別太著急。”
葉植一聲不吭。
醫生開了一些藥,囑咐姚莉要多關注病人情緒。
姚莉跟葉植出了醫院之後,又買了一些營養品。
回家之後,葉植躲進房間,任姚莉怎麽敲門也不開。
姚莉拿鑰匙開門進去,看見葉植頹喪地站在窗邊抽煙。姚莉過去搶下他的煙,勸他說:“你的身體還沒恢複好,不能抽煙。”
“我想靜一靜。”
姚莉說:“我帶你去一個好地方。”
“哪裏啊?我的眼睛看不見,不想出門。”
“有我在,你怕什麽?就因為你的眼睛看不見,所以更不能悶在屋子裏,那樣生活空間更狹小了,會悶出病的。”
姚莉帶葉植去了一家蛋糕店。
每當心情糟糕時,姚莉都想吃一些甜食,吃完就會覺得心情好一些。
有時候,人的情緒跟血糖有關。當人血糖水平較高時,會覺得精力充沛,心境開朗。相反的,當人的血糖太低,常常會感到眩暈無力,情緒也會變得低落、頹喪、沒自信。
葉植被負麵情緒纏繞,適當吃些甜食,也許會覺得好一些。
進了蛋糕店,姚莉問葉植:“你猜我帶你到哪裏了?”
葉植的嗅覺很靈敏,立即猜出是蛋糕店。他知道姚莉是一片好心,卻還是提不起精神,隻淡淡地說:“我不愛吃甜食。”
“吃幾次就喜歡了,這家店的黑森林蛋糕很好吃。”
“我不喜歡吃巧克力。”
“那綠茶蛋糕怎麽樣?”
葉植點了點頭,姚莉帶他到一旁坐下。
蛋糕店裏放著那首著名的蘇格蘭民歌《ScarboroughFair》(《斯卡布羅集市》)。
這首歌講述了一個淒婉動人的故事。
斯卡布羅集市是一個美麗祥和的小村莊,到處長滿芫荽、鼠尾草、迷迭香和百裏香。在安寧美麗的小村莊裏,一個男青年和一個姑娘相戀,並憧憬著幸福和快樂。但是戰爭爆發了,男青年告別戀人上了戰場,臨別時答應姑娘一定會回來,姑娘也答應他,一定會等著他。
殘酷的戰爭粉碎了美麗的誓約,男青年沒能回到他朝思暮想的家鄉斯卡布羅集市,再也不能陪伴在心愛的人身邊。在他被處以絞刑之前,他絕望地唱出心裏沉痛的思念:
AreyougoingtoScarboroughFair
您要去斯卡布羅集市嗎
Parsley,sage,rosemaryandthyme
芫荽、鼠尾草、迷迭香和百裏香
Remembermetoonewholivesthere
代我向那兒的一位姑娘問好
Sheoncewasatrueloveofmine
她曾經是我的愛人
斯卡布羅集市令人向往,那裏有美好的愛情和幸福的記憶,是人心裏難以割舍的歸宿之地。
生前回不到一心懷念的地方,死後的軀殼能埋在那裏也是一種慰藉。至少靈魂可以看著滿山香草隨風搖曳,讓心愛的人割一把石楠花放在墳前,在和煦的微風裏,默默地吟唱《ScarboroughFair》。
終生愛戀,至死不渝。
姚莉聽著莎拉·布萊曼憂傷的歌聲,不知不覺地吃完了一個七寸的黑森林蛋糕。
“姚莉,你怎麽了?”姚莉久不出聲,葉植擔心地問。
“沒什麽,隻是聽這首歌有些傷感。”
兩人正說著,葉植的電話忽然響起來。
葉植從兜裏掏出手機,遞給姚莉說:“你看來電顯示是誰?”
姚莉看了一眼,說:“是葉萍。”
3
葉植接了電話,葉萍在電話裏哭得驚天動地。葉植問她怎麽了,葉萍哭喊著日子過不下去了。葉植厭煩他姐跟馮海峰三天打兩天鬧,皺眉問:“又出什麽事了?”
“家裏房子沒了!”葉萍號啕痛哭,如喪考妣。
不待葉植細問,葉萍邊哭邊說:“你姐夫把房子賣了,我的錢都被他搶去了,他還逼著我給他拿錢,我拿不出錢,他就往死裏打我。我們現在是過街老鼠了,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姐現在離家破人亡也差不遠了,都怪咱爸媽死得早,我連個投奔的娘家也沒有,就隻能投奔你了,你幫姐一把吧。”
“我告訴你早點兒離開那個渾蛋,你說什麽也不聽,非要跟他湊合,弄得現在要家沒家,要錢沒錢,過得走投無路。姐,你什麽時候能清醒些,為自己好好打算一下出路?”
葉萍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負氣地說:“還輪不到你數落我!”
“我是就事論事。”
“你要是不願意管我,就當我白供你一場。從高中到大學,要不是我跟姓馮的死賴活拖,你能有今天?你當我不想為自己活?我自己瀟灑了,琳琳怎麽辦?你上學的學費怎麽辦?我成年累月地挨打受氣,你當是誰都忍受得了嗎?誰管我啊?”
葉萍的一番話說得葉植心裏十分難受。他知道他對不起葉萍,是他拖累了她。他好了,葉萍孬了,更加印證他的卑鄙無恥,拿自己親姐姐當墊腳石,登高眺遠了,竟然鄙視起葉萍。
葉植心裏有沉重的負罪感,他不知道要用什麽來償還葉萍的恩德。
欠人恩惠,就像戴上一個無形的精神枷鎖,一旦上枷,永難擺脫。
葉植很想幫葉萍,可他現在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如何再搭救葉萍?
“姐,不是我不想幫你,而是我……”
“行了,別找借口了。我就知道,指誰都指不上。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姚莉見葉植滿臉痛苦之色,猜他家裏大概是有什麽難事。他境況窘迫,無法出力,想必愧疚難過。
姚莉體諒葉植的苦衷,在他耳邊輕聲說:“你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不要推脫責任,要幫家人渡過難關。”
葉植感激地握住姚莉的手,輕籲一口悶氣,緩聲對葉萍說:“姐,你要實在無處可去,就來北京吧。你在這裏落腳之後,再找份工作,總有出路的。”
“那好,我去北京找你。”
葉萍又叫葉植往她卡裏打些錢,用來買火車票,還要給琳琳交住宿費、夥食費。
葉植答應了,掛上電話,濃眉緊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