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大芹望著窗外不說話,程顯祖扳過她的頭,看著老婆眼睛裏含著眼淚。他知道她委屈,不是為了受累,隻是為了剛才她跟他說的那句話:“怕給你丟人。”
“不哭了,咱們憑力氣吃飯,這沒什麽難看的,快擦擦臉,我請你吃爆肚。”
程顯祖說完朝東直門開去,那裏有家爆肚馮做得不錯,他得強迫老婆去吃了,否則,她是絕對不肯的。
北京的小吃最好的是回民小吃,爆肚馮就是其中的一種。程顯祖拉著老婆到了那兒。
飯館裏已經沒人了,掌櫃的正在收拾準備關門。看見程顯祖說:“喲!老程,少見哪!”
程顯祖笑著說:“是,最近忙點兒。”
接著程顯祖跟大芹介紹說:“這以前我老來,是個老字號,東西做得地道,這是掌櫃的,這是我媳婦。”
掌櫃的笑著說:“這就要關門兒了,你來了我就再熬會兒,吃點兒什麽呢?”
“兩盤爆肚,兩碗雜碎湯,兩個芝麻火燒。”邊說邊找了地方坐下,程顯祖按照以前的記憶叫著菜。
大芹好像還沒從剛才的狀態裏解脫出來,愣愣地看著程顯祖。
“老婆子,我不愛吃月餅,可你愛吃爆肚,我也愛吃,咱們倆這不就統一了?真好吃,這的爆肚是北京頭一份兒。”程顯祖這樣說也是為了讓老婆從剛才的情緒裏解脫出來。
菜上齊了,程顯祖拿起筷子說:“老婆,咱們也過個節,來,吃吧!”
“我沒告訴你,我知道你是個要臉麵的人,可是我得幹,我不能看著你一人兒這麽累。”大芹並沒動筷子。
“你再說我可就堵得慌了,但行好事,莫問前程,咱倆就這樣扛著,總得有出頭之日,吃吧!”程顯祖看著眼裏含著眼淚的大芹說。
兩個人默默地吃著,中間程顯祖找了好多的話茬兒想讓大芹高興一下,可是兩個人並沒談起來。
為了緩和氣氛,程顯祖拿起一個燒餅看了看說:“掌櫃的,燒餅這個兒見小啊?”
掌櫃的說:“沒辦法,東西漲了價錢,芝麻現在賣多少錢一斤?芝麻醬賣多少錢一斤?他漲價我不能漲,老來吃東西的人,我不能虧心。”
程顯祖又看了看盤子裏的爆肚:“這爆肚的量也見少啊?”
掌櫃無奈地說:“現在的下水比肉都貴。”
程顯祖說:“我明白了,你不虧心,燒餅虧心,眼瞅著瘦了一圈兒。”
掌櫃聽著笑了:“哈哈!你可真會說話兒,買賣不好做,甭管多老的字號,現在賣爆肚的比吃爆肚的都多,北京的小吃外地的人做,有正經的味兒嗎?我沒關了張就算對得起北京人了。”
吃完了飯結賬的時候,程顯祖嚇了一跳,東西漲了一倍。
送老婆回家的路上,程顯祖決定還是去四姐那一趟。不管熟悉不熟悉,小樂子到底是怎麽回事,自己還真是想知道清楚。
“老婆,我還有點兒事,你先回家睡覺去,我等會兒也回去。”程顯祖到了胡同口說。
“早點兒回來,這就半夜了。”老婆下了車說。
“知道,別等著我。”程顯祖說。
開著車程顯祖想到剛才自己說的話,他暗下了決心,不掙錢叫她過舒坦了,自己就不是老爺們兒!
當程顯祖來到四姐的飯館的時候,人們已經到齊。
“二哥,這麽難請呀?”四姐說。
“二哥陪著嫂子過節呢。”來慶說。
“這就對了,誰像你似的吃著碗裏的看著鍋裏的!”四姐說。
從認識四姐以後,程顯祖就老是覺得他們倆之間有點兒什麽不同一般的關係,可是程顯祖知道來慶是有老婆的。他沒有問過來慶,因為他知道這樣的事是不能問的,也管不了。看得出來,除了他以外,大家似乎都知道。
“有點兒正經的沒有?哪都有你!”來慶聽了四姐的話有點兒不滿地說。
“二哥。”小樂子從廁所裏一瘸一拐地走了出來。
“喲,樂子,你怎麽來了?好點兒了沒有?”程顯祖沒想到小樂子也會來。
“好多了,就是這條腿老是伸不直似的,走路都費勁,更別提踩油門兒了。”小樂子發愁地說。
“你得多活動,別將就它,那樣時間長了就麻煩了。”程顯祖囑咐道。
“正是為了這個和哥幾個商量呢,小樂子看來一時半會兒是開不了車了,可是公司叫他把車退了,車退了容易,再找可就難了,現在拿著兩證等著車的多著呢。”來慶說。
“公司跟你怎麽說的?”程顯祖問小樂子。
“公司給出一部分醫藥費,車給我留十天,其中我還要擔負車份兒,過了這十天就不留了。”小樂子說。
“這他媽不是裝丫挺的嗎?腿上挨了一刀,十天就好了?老板都成了錢狠子了,不抽他留著他?”老黑在旁邊憤憤說。
“二哥,你說怎麽辦呢?”來慶看著程顯祖問道。
看得出來,在座的人都情緒激動,可程顯祖覺得鬧情緒不是辦法,就說:“按說車是公司的,人家不是擺著玩。停一天就是二百多塊,他有這樣的做法不奇怪,你別忘了,這個時候沒有人白養活人的。”
“那就讓公司把車拿走,小樂子回家餓著去?”老黑說。
“拿走了就再也甭想拿回來了。”有人說。
“憑什麽,不給丫挺的車!”另一個人說。
“扣著車不是道理,要是那樣,不用公司找你要車,警察就來了。”程顯祖說。
“那老板孫子著呢,換機油都得回公司換去,說是怕我們換便宜的機油毀了他的車。”小樂子說。
“哪是怕毀車,他是想掙那份機油錢!”有人說。
“甭管怎麽說,來硬的不是辦法,得占理!”程顯祖說道。
“那怎麽辦?”來慶說。
“求他!”程顯祖說。
“求他?”老黑瞪大了眼睛說。
“對,求公司給小樂子留個機會,現在的車肯定是甭想留著了,當然你要是歇多少日子給多少車份兒,他沒意見,你給得起嗎?明天老黑、來慶和我拉著小樂子去他們公司一趟,好好地跟他們老板談談,不行請他撮(吃)一頓,我想人心都是肉長的。”程顯祖說道。
第二天,來慶、老黑拉著小樂子和程顯祖如約到了小樂子的公司。這是個小公司,像這樣的小公司,在北京有好幾百家,他們大都是有著二三百輛車,掛靠在大公司的名下。幹這樣的公司的老板背景都很複雜,有的幹脆就不是北京本地的人。比如小樂子這個公司的老板就是個山東人,原來做過醬油、蔬菜等生意發了點兒財,通過老家的銀行貸點兒款加上自己的資金承包了這個公司,而這個公司原來的老板則是最早北京幹出租公司的,到了這個山東老板手裏都是轉手的買賣。
即使就是這樣的小公司投資也要幾千萬以上,還別說要靠門路花錢承包上這個公司,就是資金也不是誰都能拿得出來的。
這種公司就會在管理上比正經的大公司例如“北汽”、“首汽”等差得多,換句話說就更認得錢。公司設在遠郊的一個大院落裏,一排平房就是辦公室,靠著牆角有兩間修理間,修理用的地溝裏一半的雨水已經發臭,大白天的一團團的蚊子在飛舞著。
院子裏沒人,也沒有一輛車,顯然司機沒有人在這修車,不是開會也沒有人來這,因為這裏離市區實在是太遠了。看門的老頭兒正在喂狗,看見小樂子說:“聽說你讓人捅了一刀,我不是見鬼了吧?”
小樂子回應道:“老頭兒,你盼我點兒好!經理呢?”
“在屋裏呢,從昨天晚上搓麻到現在還沒收攤兒呢,我剛給他們買了早點回來。”
小樂子示意程顯祖幾個人朝寫著“經理辦公室”的房子走去。
小樂子幾個人推門進去,屋裏打牌的人頭都沒抬。
“麻經理!”小樂子衝著一個瘦子喊道。
麻經理四十多歲,濃眉小眼大鼻子,臉色黝黑。由於出奇的瘦,身上的紅藍道的T恤衫倒像是掛在身上,分外的寬大。
麻經理抬起頭來看了小樂子一眼,操著一口山東話說:“來了,好點兒了嗎?”
“好多了,想跟您商量點兒事。”小樂子說。
麻經理再次抬起頭來才發現,小樂子身後站著三個人,於是臉上露出警惕的神情問:“什麽事?”
麻經理停了手,其他三個打牌的人也回過頭來看著他們。
“就是我的車的事兒。”小樂子說。
“哥幾個今天就到這吧,反正俺也是沒贏。”麻經理和幾個打牌的人說。
幾個人站起身來告辭,麻經理走到沙發前說:“坐這說,這幾位是……”
“這是我的幾個朋友,今天是他們拉著我來的。”
大家坐下後小樂子說:“我這腿看來一時半會兒好不了,我想您給我留著這車,我還交車份兒,您就讓我少交點兒成不?”
麻經理點上煙半天沒說話,顯然他是在琢磨怎麽應付這個局勢,他明白跟著小樂子來的這三個人的用意,也許就是一種威脅。
“小樂子,你是明白人。咱們做的這是買賣,你交車份兒,我也有車份兒,這二百輛車,加上打點人各種保險,一年也是百十萬呢,我比你不輕鬆。你讓我給你留著車,這怎麽行呢,我不能放著車不掙錢呀,我也是拉家帶口的。”麻經理一臉苦相地說。
小樂子說:“這我知道,可是我交了車再想拿回來就難了,我吃什麽?”
麻經理搖了搖頭說:“我這不是搭棚舍粥,我可管不了這麽多,再說了,這十天的規定也不是我的主意,這是有規矩的,哪個公司都是這樣。”
其實,程顯祖已經覺得這個事情是沒希望的,他之所以想來采取求他的辦法,不過是想試試他,現在看到經理這樣說,心裏沒底起來。
“麻經理,話是這麽說,可事在人為。您就多留兩天,等小樂子能上車了,就趕緊地上班,您看行嗎?”程顯祖說。
“我多留一天就是二三百塊,這要是放上你,你能幹嗎?”麻經理反問道。
“小樂子不是說他也交車份兒,就是別按照正常的交法兒,您兩頭湊合一下不就得了?”程顯祖說。
“別說這個,損失我擔負不起,要是這樣開了頭,別人也這樣我咋弄?合同上寫得可是很清楚。”麻經理扔掉煙頭說。
“合同上寫的就不合理。”小樂子說。
“什麽叫合理,這合同又不是我編的,你不幹馬上就有人幹。”麻經理說。
話音落地,旁邊惱了老黑:“你就為了錢,怎麽一點兒人味兒都沒有?”
“咋著?想幹仗咋地!俺打個電話警察就來,我就知道你們來就不是善茬子!”麻經理說完站起身來。
老黑的話劍拔弩張,其實麻經理心裏明白,開車的沒幾個好鬥的,這樣說話與其是嚇唬他們不如說是給自己壯膽。程顯祖甚至感覺到他那副骨頭架子在T恤衫裏哆嗦。
“老黑,咱們這不是跟經理商量呢嗎,你這是幹嗎?”程顯祖對老黑說道。
“俺是不怕這個,想在北京城混飯吃,沒有點兒官私兩麵的關係我也不敢來呀!”麻經理繼續給自己打著氣。
“麻經理您別生氣,我聽小樂子常提起您,說您是個心眼好的人,平日裏對哥幾個也很照顧,咱們今天心平氣和地商量商量。其實我也知道,這是讓您為難了,可小樂子也是不得已,這樣吧,您也別一下就封了口,我們也別讓您太為難,咱們商量個辦法您看怎麽樣?還是那句話,不行就拉倒,誰也不許難為您!”程顯祖說完遞過一根煙說。
程顯祖這套話叫麻經理光抽煙說不出話來,他聽得出,這是軟中帶硬的話,不是嗎,什麽叫誰也不許難為他呢,這就是說他們就有難為自己的打算。答應他們少給車份兒留著車,本身就是損失,不答應他們要幹什麽呢?雖然自己是經理,可是這些手下都是幹什麽的,什麽來曆他並不清楚。再說了,除了小樂子,這幾個人又不是自己公司的人。來北京混也算是人在江湖,麻經理知道,人要是吃點兒虧還可以忍耐,要是丟了飯碗是會玩命的。
正當麻經理舉棋不定猶豫再三的時候,來慶說了話:“麻經理,我們幾個除了開車在馬路上混飯吃,連人恭禮法都不知道,您可別生氣。我看您也是個性情中人,您就給個痛快話。實際上您少了小樂子的車份兒您不能倒閉,小樂子沒了車馬上就得挨餓,俗話說得好,退一步海闊天空,我二哥說得對,咱們都湊合一下,幫著他把這難關過去,您看小樂子這身體這點兒傷是放不躺下他的。再有十天半個月就能上班,您也損失不了幾個錢。就您這身份,您請人吃頓飯多少錢呢?”
老黑的紅臉關公,程顯祖和來慶的白臉曹操把麻經理唱得六神無主。他想了一下說:“不是我在乎錢,咱們原是有規定的。我破了這個規矩以後再有這個事怎麽辦?”顯然,麻經理的口氣有了鬆動的跡象。
雖然麻經理口氣有了鬆動,到底是關係到錢的事,他還是不肯認頭。又費了很大的周折,最後事情商量的結果是小樂子拿四千車份兒,期限是三十天。如果三十天過去以後小樂子還是不能上班,車就要收回去。
“這可是從你休息的那天算起,不是從今天。”麻經理對小樂子說。
就小樂子的傷勢來看,這條件還是有些苛刻,可是想到這已經是很不容易的事情,小樂子趕緊地答應了下來。最後結果敲定下來的時候,時間已經到了吃午飯。
“經理,您真是幫了他的大忙了,這麽著,我們哥幾個也沒別的謝您的,咱們找個地方請您吃點兒什麽您看怎麽樣?”來慶說。
麻經理推托道:“我可沒時間,中午有管局的朋友要來呢,定好了的。”麻經理說道。
程顯祖看出來麻經理這是故意推托,主要還是因為這個結果他是不情願的,說出管局的人要來,也是為了叫他們聽明白他麻經理說的官私兩麵的話不是嚇唬人。
“得了經理,哪那麽巧今天我們請您就有管局的人來,您給個麵子吧。”程顯祖說道。
說著話拉起麻經理的胳膊就往外推,麻經理一邊往外走一邊說:“真的,這我說什麽瞎話?”
吃了飯麻經理走了,老黑氣哼哼地說:“什麽玩意兒,我覺得這丫挺的那張臉要是給他來倆大耳貼子,手感一定不錯!”
程顯祖說:“老黑,現在這世道辦事不能憑胳膊根兒,你端著人家的碗,你就得看人家的臉,要不是吃著他,他請咱們吃飯你看我來嗎?”
來慶說:“可是我還是覺得這時間緊了點兒,小樂子現在連道都走不利索,到時候好不了怎麽辦?”
“沒事,我隻要這條腿伸得開踩油門兒不費勁了我就能上。”小樂子說。
程顯祖說:“有一就能有二,先把這關過去再說,三十天好不了,那就再來三十天,我看這姓麻的也是爐煮寒鴉兒,肉爛嘴不爛的主兒,他說話雖然豪橫,心裏未必不拿咱們放在眼裏,到時候咱們還是照方吃藥,拖到小樂子好了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