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小樂子的事給大家震驚不小,那天晚上幾乎都喝醉了。按照老黑的話說,不是喝醉了,是給嚇醉了。程顯祖這些天就不自在,雖然他不相信自己是個孬種,也不是受不了這個累,隻是就沒想到剛幹了這麽些日子就碰見了這樣的事,這讓他把這個活兒看得更是艱難。他不敢對老婆說,因為她已經夠擔心的了。
兒子假期已經滿了,程顯祖把他送到了車站。他覺得有點兒對不起兒子,因為兒子回來以後就沒陪他一天。
臨上車的時候,程顯祖說:“好好學習,別貪玩兒。”
“爸,您放心,您掙錢這麽不容易,我知道了。”兒子說。
走出車站程顯祖心裏感到安慰,兒子能理解他爹,知道自己不容易,這樣就是受累心裏也痛快。
他開著車子走著,眼睛看著路邊的人。可能是條件反射,隻要路邊站著人,首先就能引起他的注意,一回和一個出租司機聊天,那個人給他講了個真事:他因為修車在家裏休息了一天,就騎著車子上了大街,為的是買點兒東西,也讓自己放鬆放鬆。忽然就看見路邊有個人招手要車,他趕緊衝過去問:“您上哪?”
那人被問得一愣,他不明白怎麽這個不認識的人會關心自己上哪?於是也回答得很幹脆:“你管得著嗎?”這個時候這個司機才發現,自己原來是騎著自行車呢。
“你說,這車開得都成神經病了。”司機搖著頭說。
人就怕入了轍,一旦入了轍想跑都難了,程顯祖自己這樣想。
路邊一個老太太拿著許多東西站在那,程顯祖雖然沒有把握她是不是“打車”,可還是靠了過去。說他沒有把握是因為老人“打車”的很少,這離車站很近,說不定她是在等誰。
“您要車嗎?”程顯祖打開車窗問。
“對!”老太太說。
程顯祖連忙下了車,幫著她把東西放在了行李廂裏,又扶著她上了車。老太太拿出個紙條,上麵寫著地址。看得出來,這個老太太是個外地人。程顯祖把老太太拉到了地方,一個中年人站在路邊。
“停下,我兒子在那等著我呢。”老太太說。
程顯祖停了車,打出票要了錢,又攙扶老太太下了車把東西交給了她的兒子。車窗外傳進了那個中年男人的話:“媽,多少錢,他沒蒙您吧?”
程顯祖心裏一涼,怎麽把開出租的都當賊防著呢?
兒子走了,大芹總是囑咐程顯祖早點兒收車,她的理由是,好不容易習慣了兒子不在身邊,現在他這一回來又勾起了她對兒子的思念,特別是程顯祖幹上了這個沒黑天白日的活,她一個人在家更是受不了。程顯祖有點兒埋怨她,因為他覺得老婆不理解自己。又想著掙錢,還要有人陪著,這世界上哪有便宜都是自己的呢?何況,早收車就掙不著錢,這點她不是不知道。
轉過頭來又一想,這也難怪她,從天不亮就走了,扔下她一個人到了半夜,她沒法不孤獨。可是有什麽法子呢?何況,他什麽時候回來,大芹什麽時候才能睡覺,這樣不單是熬著自己,也熬著她。從幹上這個,程顯祖看到、聽到、經過的都讓他覺得,開出租是世界上最不劃算的活兒了。
每天他回來的時候,明知道大芹沒睡著,可是他還是小心翼翼地,盡量不弄出響聲。大芹也總是一如既往地把飯菜扣在盤子裏放在桌子上。這頓飯必須得吃,不光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老婆。所以,他為了讓大芹看到他吃了她準備的飯,心裏能有個安慰,不管餓到多晚,他也不在外邊吃。這樣做程顯祖認為是對老婆的回報,可是餓到半夜才吃飯,那滋味可真難受。
雖然自己整天在最熱鬧的街市裏來回地穿梭,可是方向盤後麵絕對是另一個世界。這種奇怪的孤獨讓程顯祖覺得自己的性格都在改變。他不再有說有笑,他甚至不再對周圍的任何事情感興趣,他眼裏隻有馬路,隻有人,或者更確切地說是那種要“打車”的人。唯一讓他活動大腦的就是算計著車份兒,每當拉夠了的時候,他會長長地鬆一口氣。車份兒,這倆字多簡單,可是為了它付出的內容真是太複雜了。這裏有體力的付出,感情的孤獨,家庭的無奈等等。
要提防警察罰款,管局查車,要克服急躁,要忍耐乘客的無理,要看得慣白眼,聽得了申斥,最重要的是要在第二天的時候把昨天的事忘得一幹二淨。
這天下午接到大芹的電話,電話裏她一個勁兒地哭,這叫程顯祖心裏沒了底。
“哭什麽呀,到底怎麽了?”程顯祖著急地問。
“你回來一趟吧……”大芹還是不說,隻是哭。
程顯祖知道老婆心眼小,心裏擱不住事,趕緊回了家。進了家門大芹坐在沙發上正掉著眼淚,看見了他哭得更凶。可看了半天也沒看出有什麽異樣。
“到底是什麽事?”程顯祖坐在她旁邊問。
“這次我們單位聘崗沒有我,叫我內退了。”大芹委屈地說。
“我當是什麽事,退了省得上班,在家好好歇著,這不是好事嗎?”程顯祖聽了大芹原來是為了這個事,心裏踏實了。
“內退給八百塊錢,我離正式退休還早著呢,工資少拿了一半兒。”大芹抽泣地說。
這就是說,屋漏偏逢連陰雨,可是又能怨誰呢?算起賬來,今後的日子會更緊了。
“不要緊的,死了張屠戶,咱們也不能吃帶毛的豬,有我呢!”程顯祖安慰道。
“我得找活幹去,要不然咱們一家子都得喝西北風,你這些日子賠上車份兒就沒掙錢。”大芹說。
不知道這是不是大芹在埋怨自己,程顯祖聽了心裏有點兒火起,可是老婆已經這樣難過了,自己就不能再說什麽了。
“我現在熟練多了,這個月就幹得不錯,我再想想法子,找個包車的活,你別著急,天無絕人之路。”程顯祖說完了以後,心裏空空的,因為他說的話沒一點兒把握。
老婆說讓他吃了飯再出車,程顯祖沒答應。
“現在正是好時候,吃完了飯就沒活兒了。”程顯祖說完了站起身來走了出去。
程顯祖開著車出了胡同口,想著剛才大芹哭的樣子,心裏無奈極了,他自言自語地說:“黃鼠狼非得咬這病鴨子不可呀!”
大芹為了內退心裏頭煩惱,程顯祖就盡量地早回來。在平日,盡管老婆做好了飯給他留著,可是她上了一天的班還是熬不到半夜,常常是他回來老婆已經睡了。自從沒了工作,她總是等著他,什麽時候回來兩個人一起吃。當然,吃飯的時候說得最多的還是找工作。
“你那個時候找工作難,我還不十分的理解,現在輪到我自個兒了我可知道了,特別是我這歲數的女人,簡直就是別想,站櫃台的都要小姑娘。我這個年齡就是有學曆也沒人要,要說女人四十豆腐渣,真是這樣。”大芹發愁地說。
“誰說的?我看我老婆挺好,豆腐渣的那是他們。”程顯祖有點兒奉承地說,目的還是給老婆解心寬。
終於有一天,老婆告訴他找到了工作,是給一個熟人看攤。
“看什麽攤兒?”程顯祖問。
“是個服裝攤兒,讓我給他盯著。”老婆眼皮沒抬地說。
原來,賣服裝的都要有一個人在攤位旁邊盯著,怕有些顧客順手牽羊地把衣服白拿走。
“能行嗎?你沒賣過呀?”程顯祖有點兒不放心地說。
“沒什麽的,有人賣,我就給在外邊盯著,別把東西丟了,他們行話叫護攤兒的。”老婆說。
程顯祖聽了心裏想,好歹是有個活幹,瞧著她那著急勁兒,攔著也不行。
日子一天天地過著,轉眼到了八月中秋,程顯祖主動給老婆打了個電話:“老婆,我今天早點兒收了,咱們倆上外邊吃去,今天是八月節,我給你好好過過。”
“別糟踐錢了,月餅你也不吃,我能吃幾塊兒?再說了,我今天回來得晚,過節的時候買東西的人多。”
程顯祖聽了她的話心裏想,也好,趁著過節出門的人多,自己也多拉會兒。
程顯祖心裏正想著,一個中年婦女抱著狗走了過來。那小狗在女人懷裏掙紮著好像不樂意坐車。
女人上了車就說:“喲,怎麽了貝貝,不上這個車呀,媽媽的車今天限號啊,叫叔叔送咱們一趟吧,乖!”
程顯祖聽了心裏一陣惱怒,這怎麽還把自己跟狗論上輩分了呢,想說幾句又覺得不合適,誰讓坐車的給錢呢?
想到這程顯祖忍著氣說:“您甭套近乎了,你們娘倆上哪呢?”
女人好像並沒聽出程顯祖的不滿,說:“找個美容院給貝貝做美容。”
小狗朝程顯祖叫了幾聲,女人說:“瞧見沒有,我們貝貝瞧著您眼生。”
程顯祖說:“那是,它還是瞧著您眼熟。”
到了美容院,女人抱著小狗下了車,程顯祖覺得雖然自己的嘴並沒饒了她,可是畢竟這是現實,看著她的背影隻好無奈地搖了搖頭。
大概是過節的原因,打車的人還真多,又有人“打車”要去保利大廈。
到了地方那個人說:“師傅您等我一會兒,我一會兒還要去另外一個地方呢。”
程顯祖聽了想起來慶就是被人這樣騙了的,心裏有點兒沒底,半天沒說話。
“您放心,我不會騙您,我就是找個朋友一起走,他就住在這裏。”那人看出程顯祖猶豫解釋著說。
“那您押點兒錢吧。”程顯祖說。
“您看您,我還真沒碰見過您這樣的司機,我能為這十幾塊錢蒙您嗎?”那人誠懇地說。
程顯祖是個心軟臉熱的人,聽見人家一說也覺得不好意思,想起來也是,哪就那麽巧呢?再說了,就是蒙了自己落個上當也沒多少錢,萬一要是他還走呢,加上等候能多賺點兒呢,想到這他痛快地答應了下來。
把車停在了門口的車位裏,他坐在車裏耐心地等待著。保利大廈燈火通明,來來往往的人都麵帶喜色,程顯祖想,真是天地有別,人家過的是什麽日子,想起自己想起老婆,不由得覺得酸楚。
等了半天也沒見人下來,他有點兒含糊了,難道是真的讓他給騙了?他決定到裏麵找找,程顯祖知道這樣做是徒勞,真想騙他,他上哪找去呢?可是還是不甘心,他走進了大廈。
順著大廳上了電梯直奔客房,樓道裏都是鬆軟的地毯,別看程顯祖沒少往飯店跑,這麽高級的飯店,他還是頭一次進來。
程顯祖一邊走一邊想,今天算是白拉這趟了,這麽大的地方上哪去找?他邊走邊別扭,正準備上電梯下樓走人,迎麵看見了身穿保潔員服裝的大芹。
看見程顯祖的大芹比他自己都吃驚,她半張著嘴竟然說不出話來。程顯祖做夢也沒想到,老婆會到這裏來幹保潔員。像大芹這樣歲數的人,在飯店裏連客房服務員都輪不上,他們多是清理大廳、樓道、廁所等等的雜役。大芹在原單位不管怎樣還是個行政管理人員,他能想象她是下了怎樣的決心才來幹這個活兒。此時的程顯祖也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隻覺得心在痛。
這樣的僵持雖然在實際上並沒有幾秒,可是兩個人都覺得過了一年。程顯祖走到了老婆麵前。
“沒告訴你,怕你覺得我給你丟人……”老婆聲音斷續地說。
程顯祖一把把老婆摟在懷裏說:“不丟人,隻是你應該告訴我。”
旁邊走過的人看著一個中年人摟著一個保潔員,臉上露出詫異的表情。
“幾點下班?”程顯祖放開了老婆,給她正了正帽子說。
“還有一個小時,我上晚班。”老婆說。
“你去吧,我在樓下等你。”程顯祖說完了話扭頭進了電梯。
他從飯店裏走出來的時候,看見剛才坐車的人在他的車子前來回地轉悠。
他的朋友正在那說:“死心眼,你非得等他,有的是車。”
“不行,我還沒給人家車錢呢!”那個人說。
程顯祖急忙走過去說:“對不起,剛才上了趟廁所,耽誤您了。”
“你拉我們上西苑飯店。”那人說。
“實在對不起,您再找輛車吧,我這車水箱開了鍋,不能走了。”程顯祖說。
“西苑飯店路不近呢,你怎麽不樂意去?”那人說。
“不是不樂意去,真的是車出了毛病。”程顯祖說。
“告你拒載!”那人的朋友說。
“算了,這是車錢。”那人說完和他的朋友轉身走了。
“你好心眼,他可不心疼你呢,這準是又應了什麽活,這幫開出租的,根本就沒誠信。”風中飄過來那人的朋友說的話。
程顯祖推了活兒,為的是接老婆回家,他從心裏感到一個男人的內疚。想到老婆被人支使來支使去地掃地,他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可是怎麽辦呢?自己就這麽大能耐,想起來心裏煩惱起來。他兩隻眼睛盯著飯店的門口,唯恐看不到下班的老婆。他現在覺得除了多安撫她以外,自己什麽也做不了,怎麽就覺得是自己把她推到了火坑裏呢?
電話響了是來慶:“二哥,今兒怎麽樣?”自從小樂子出了事,他們約定經常打電話聯係一下。
“湊合著。”程顯祖沒精神說什麽,在這碰見大芹讓他連聊天的興致也沒有了。
“十一點上四姐那,我跟他們定規好了,就差你了。”來慶說。
程顯祖從心裏不願意,他今天什麽也不想幹,就想陪著老婆回家。便推托道:“我就不去了,我早點兒回去,你嫂子一人在家呢,今天是八月節。”
“二哥,一年有幾個節?你整天陪著她也沒多少日子,她還是一個人在家的時候多,你得讓嫂子習慣這個,幹上這行了沒轍。”看來來慶是有非要他去不可的意思。
“我不想去,今天有點兒不舒服。”程顯祖又推托道。
“不是光喝酒,還有事跟你商量呢,是為了小樂子的事。他這傷一時半會兒好不了,公司要他退車呢。”來慶說道。
“那怎麽辦?”
“你來呀,來了咱們商量個辦法,跟他在一個公司的那幾個人都是麵瓜(北京話,意思是軟弱或者無能),老西兒拉胡琴,吱咕吱(自顧自),沒人替他說話,別費話了,你要樂意來晚點兒也成。”來慶說完掛了電話。
放下電話,程顯祖猶豫不決,按理說,程顯祖跟這幫人誰也不熟悉,從上次小樂子的事,大家對他另眼看待,二哥成了跟四姐一樣的官稱,不管比他大還是小,都這樣稱呼他,這足以說明大家對他的信任。所以來慶邀請不去他也不好意思。
正想著,大芹從飯店的後麵走了出來,程顯祖亮了一下車燈為的是提醒她自己的位置。老婆直接朝他走了過來。
“你怎麽從後麵走過來?”程顯祖問。
“飯店有規定,不許我們走正門,我們有專門的員工通道。”大芹說。
走在路上,程顯祖問大芹:“想吃點兒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