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來慶接著說:“昨天的事,在八達嶺高速延慶段溝裏發現的,人和車都摔得沒了樣兒了。”

“人現在在哪呢?”程顯祖覺得自己的嘴都不會說話了,拿手機的手直哆嗦。

“在延慶縣醫院的停屍房裏停著呢,我去了一趟,不許看。”來慶說。

“怎麽還不讓看?”程顯祖問。

“腦袋都摔爛了沒法看,等著家屬來了處理後事做了整容才讓看呢!大夥兒說今天下午都去看看,先在四姐那集合,你要是來不了就算了,反正去了他也是死了。”來慶說完放下電話。

雪花越飄越大,程顯祖兩眼盯著雪花,人好像慢慢地要騰空似的。老黑的樣子又在他的眼前浮現,一臉的不在乎,一嘴的挖苦話,在他的眼裏,這世界上就沒有正經事。在歌廳拉活兒的時候,總是站在自己的車旁邊點著煙評論著進進出出的人,臉上露出不屑的樣子。

老黑說話冷,老黑好像並不在乎生活的現狀,老黑不隨大流兒,老黑永遠有自己的見解,可老黑心眼不壞,兄弟們有什麽事他沒拉下過,即使是被老婆趕出家門的時候,老黑也沒露出半點兒難色。那天晚上在四姐那,老黑把那個小梅托付給四姐的樣子好像就在昨天。老黑死了,他的前妻會不會來呢?小梅怎麽辦?她肚子裏還有孩子。程顯祖站在雪地裏就這樣想著,過路的人都很奇怪,不明白這個人一手拿著手機舉在耳邊,落了一身的雪直著眼睛站在那幹什麽?

我得去,程顯祖轉身往停車場走的時候想,可怎麽跟羅傑太太說呢,幹了這麽長時間還沒找他們請過假,何況今天又下了大雪,安妮和老板都等著接呢,要是好天他們興許能答應痛快點兒,下雪正是要車的時候,程顯祖最後下了決心,無論如何今天也要去,他撥通了羅傑太太的電話。

“太太,我家裏有點兒急事,我請個假。”

“你開玩笑,這麽大的雪你把我和我的朋友放在這裏?”羅傑太太果然不出所料生了氣。

“這有的是出租車,您將就一下,我實在是有事。”程顯祖說。

“有事要事先說,你老板沒告訴過你嗎?”

“突然有的事,我也不知道。”程顯祖已經失去了解釋的耐心,他覺得羅傑太太還會說什麽。

“我可以不用你,你老板怎麽辦,安妮怎麽辦?你給你老板打電話吧,看看他怎麽說,然後給我回電話,我們馬上就要下來了。”羅傑太太把球踢給了羅傑。

雖然羅傑的態度比他的太太好不了多少,但到底是答應了,最後囑咐程顯祖說,要把太太接回市裏他才能走。

程顯祖站在那等著,此時的每一分鍾他都覺得特別的長,好容易等到了她們,羅傑太太一臉的不高興,顯然她是接到了羅傑的電話。

下雪路上所有的車都慢了起來,馬路上出奇的堵車,程顯祖不停地按著喇叭,其實很多餘,沒有人會聽他的,別的車也沒地方躲。

當他把幾個人都送回了家已經到了接安妮的時候了,他對羅傑太太說:“太太,我把您拉到學校我就得走了,我實在是不能等了。”

“你到底發生了什麽?”羅傑太太問。

“我的一個哥們兒出了事死了。”程顯祖雖然不願意說出來,可不得不說,因為他覺得羅傑太太很可能叫他跟著接完了安妮才放了他。

“你怎麽不早說?我現在就可以下車,你快走吧!”

羅傑太太下了車頭也不回地打了車走了,程顯祖也說不出是應該感激她還是應該埋怨她。

程顯祖跑到四姐那已經是下午四點多了,由於是下雪,店裏的生意很冷清,他找了半天一個人也沒看見。

“你們老板呢?”程顯祖問夥計。

“在後麵。”夥計說完轉身走進去。

沒一會兒,四姐紅著眼睛走了出來。

“二哥,到後麵坐著吧。”四姐說。

跟著四姐來到了後院走進屋子,程顯祖才發現小梅也坐在那低著頭。

“他們呢?”程顯祖問。

“剛走,去延慶了。”

“我去看看。”程顯祖說著話轉身要走,四姐攔住了說:“來慶說了,您要來的話就叫您在這等著,下那麽大的雪就不叫您跑了。”

“那怎麽行,我好容易請了假就是為了這個事,我不能不去。”程顯祖說。

“你現在到了那天還不黑了?你就在這等著吧。”四姐說。

“怎麽出的事呢?”程顯祖問道。

四姐用眼睛看著小梅,那意思是想叫小梅說。

小梅抬起頭來,眼睛裏已經充滿了淚水。

原來,自從老黑和老婆離婚以後,老黑打掉了牙往肚子裏咽。家沒了,老婆離了,周圍熟悉的朋友的眼光總是異樣的。這要是在從前,這樣的眼光老黑是不能忍受的,可現在不行,他必須忍受。特別是四姐,當初答應的是小梅臨時在這湊合幾天,然後找房子搬家,等真的去找老黑才發現,能住的租不起,租得起的不能住。何況小梅已經懷了孕。

雖然老黑也後悔,可是現在對他來說已經沒了退路。小梅在四姐這,老黑隻是收了車來看看,偶爾地住上一晚上,因為他覺得,要是自己也搬到這來住,就更說不過去了。他有的時候借住在朋友家,更多的時候他是在馬路上轉,轉到活兒就拉,轉不到就睡在車裏。天氣一天比一天冷了,每當老黑被凍醒了的時候,他就想起了家,想起了現在的處境,老黑不願意想他和小梅的過去,因為他說不清楚直到今天的結果是有意的還是無意的。他覺得自己走的這步棋,連後悔都沒資格,他更不敢想將來,小梅雖然是懷上了孩子,但是,他能和她走到哪天,他自己也沒把握。

老黑原來還想,他老婆不會就這麽善罷甘休,她會找機會報複他,起碼不能讓他就這樣走了,他甚至還很擔心,並囑咐過四姐,千萬留神有人來鬧。可是這麽長時間了,老婆那邊竟然音信全無,就連自己的兒子也沒有一點兒消息,這讓老黑的心空了起來,他知道,他們娘倆這回是恨苦了他了。

小梅也覺得別扭,一個勁地催他找房子:“你倒是找地方咱們搬出去呀,老在人家這湊合哪天是個頭?四姐和來慶老吵架,看來就是因為我,我可受不了啦!”一次小梅跟老黑說。

“我不是沒找,哪有合適的?就我掙這倆錢,租了房子咱喝西北風呀?”老黑煩躁地說。

“那你說怎麽辦?我一個大活人跟了你了,就這樣過日子?”小梅也不依不饒地說。

“當初我就多餘染了這水!”老黑一著急說出了自己多日以來想說的話。

“你說得對,不光是你多餘,我才是多餘呢,我怎麽就昏了頭地跟了你?本以為你是個英雄光棍的男子漢,誰知道你這麽拿不起來放不下,這樣的事是走一步看一步的嗎?你當初要不是打算好了,你幹嗎還往下跟我處?幹嗎連咱們倆都害了!”小梅喋喋不休地說。

麵對這樣的窘境和小梅的埋怨,老黑無言以對。

老黑完全陷入了孤獨的日子,除了小梅,他幾乎不跟任何人聯係,倒是來慶時常找老黑。來慶找老黑無非就是坐下來喝點兒,給老黑寬寬心,對老黑的處境也是無能為力。

一天,老黑在拉活的時候無意間碰到了街坊,老黑永遠地躲著熟人,因為他心裏有愧疚,他的事熟悉他的人幾乎都知道。這次老黑采取的還是這個態度,看見了街坊趕緊把臉扭向一邊,街坊是個六十多歲的老頭,老黑管他叫於大爺,是居委會的主任。

“你小子不認識我?”於大爺走到車跟前對著窗戶問老黑。

“喲,於大爺,我沒看見您。”老黑硬著頭皮說。

於大爺也看出了老黑的尷尬說:“知道你媳婦怎麽著了嗎?”

老黑聽到於大爺提到了老婆,兩隻耳朵豎了起來等著於大爺的下文。

“在醫院住著呢,這回瞎了(北京話:遇到麻煩的意思)。”於大爺歎了口氣說。

“怎麽了於大爺?”老黑瞪著眼睛問。

“自從跟你離了婚,整天地眼淚洗臉,窩囊出病來了。”於大爺說。

老黑低下了頭,他不願意提起老婆,可是他又想聽聽她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您別賣關子了,趕緊說呀!”老黑催促著於大爺。

“得了肺癌,你瞧瞧你,活了半輩子了捅這麽大的婁子(北京話,惹禍)。”於大爺埋怨著說。

老黑聽了跟打了個雷一樣,腦袋都有點兒發蒙:“在哪個醫院住著呢?”

“住在腫瘤醫院呢,開始大夥兒瞞著她,可到了那就瞞不住了,你兒子也不上班了,天天在醫院裏守著,唉,你把她給害了。”老頭說完搖頭走了。

老黑愣愣地看著於大爺的背影,一個人走過來“打車”:“上南苑。”

“不拉了!”老黑瞪著眼睛說。

客人被嚇了一跳說:“不拉你橫什麽,我告你拒載!”

“你不告你都是孫子!”老黑一股邪火地喊道。

老黑想都沒想就開著車往腫瘤醫院奔去,到了門口他停下車子猶豫起來。隻是幾個月沒看見老婆和兒子,好像已經過了很長的時間,他怎麽麵對他們?特別是老婆在這樣的情況下。腦子裏這樣想著,腿並沒有停下來,長長的走廊很快走到了盡頭,他在護士台打聽到了老婆的病床號。門關著,老黑從玻璃外麵尋找著老婆的身影,他一眼就看見了背對著自己坐在床邊的兒子,也看到了躺在床上的老婆。老婆頭上戴著一個淺藍色的帽子,臉色蒼白,兒子低著頭一動不動。老婆瘦得脫了形了。

該不該走進去,見了他們說什麽,他們娘倆會怎麽樣對待他?假如他們不接受自己怎麽辦?一連串的問題在老黑的腦子裏打著轉,老黑失去了勇氣,他覺得自己罪孽深重,他一段時間甚至想就這樣看看他們走了算了,雖然他沒勇氣進去,可也同樣沒勇氣離開,就這樣站了很長的時間,一個病房陪護的人推開門,老黑竟然站在那沒有動。

門打開的時候老婆扭過了頭看到了站在門口的老黑,她好像早就知道他要來似的,臉上沒有一點兒吃驚,她嘴裏輕輕地說著什麽兒子也轉過了頭。

現在老黑隻有進去,他也實在是想走進去,當他站在床邊的時候,兒子站了起來走了出去,床邊剩下了老黑。

“你怎麽瘦了?”老婆輕聲地說。

對老婆這樣的問題,老黑不知道說什麽,他沒說話,坐在兒子坐的凳子邊上看著老婆。

“你怎麽樣?”老黑聲音有些沙啞地問。

“我能怎麽樣?我這回真的要躲開你了。”老婆說完扭頭看著窗外。

“我不是人……”老黑有點兒說不下去了。

“你以後別來看我了,我跟你沒關係了。我說的是實話,我看見你心裏就堵得慌,你要是多來幾次,我會死得快。”老婆的話叫老黑明白,她並沒有原諒他。

“你要是還有良心,就照顧著點兒兒子,他總是你的骨血……”老婆說到這眼淚順著眼角流了下來。

兒子不知道什麽時候走了進來說:“媽,大夫不讓你多說話。”他說這些話的時候並沒有看老黑一眼,就好像這屋子裏沒有這個人。

“我再跟他說兩句,以後我就不說了。”老婆擦了一下眼淚說。

“你走吧!你別再禍害我們了!”兒子忽然大聲地衝老黑說。

兒子的話叫老黑不知道怎麽對待,他平時最看重自己的兒子,可今天兒子的臉色形同路人。

“怎麽跟你爸爸這麽說話?”老婆說。

兒子背過身子坐在床的另一邊,老黑能感到他也在流淚。

老黑知道,再這樣坐下去,即使他願意他們這樣對待自己,他的存在的確是對他們的傷害。老黑站起身來摸著自己的口袋,把這幾天的車份兒一股腦地拿了出來放在床邊的小桌上默默地走出了房門。

此後的幾天裏,老黑神不守舍,小梅發現了老黑的情緒問過幾次,老黑隻是不說。小梅也和四姐念叨過,四姐知道老黑的心裏苦,可是又不能說破,因為這牽涉到了小梅。

“來慶,你別老一天傻吃悶睡沒事人兒似的,我看老黑這幾天情緒都不對頭,你跟他聊聊天兒,問問他到底是怎麽了?”一次四姐對來慶說。

“這還用問?他這是張果老倒騎驢,沒了前途了,啞巴讓狗日了,有苦也難說。”來慶說。

四姐捶了一下來慶說:“你到底有沒有正經的?今天他要再來你跟他喝點兒,我給你們弄好吃的,讓他心裏痛快痛快。也沒有你們哥幾個那樣兒的,老黑走到了這步,你們老拿白眼珠子看他幹嗎?身子掉到了井裏,耳朵就掛不住了,還得拿出朋友的義氣來讓他好好地奔日子,一個個兒的都假正經起來了。”

也就是那天,老黑真的就來到了四姐的飯店,四姐張羅著,老黑趕緊給來慶打了電話,四姐特意跑到超市買了魚蝦螃蟹。來慶接到四姐的電話不敢不來,沒一會兒也到了。

菜端上了桌子,酒開了瓶子,來慶給老黑倒上酒說:“哥,這幾天怎麽蔫了?”

老黑直著眼看著來慶半天沒說話,來慶還從沒有看見過老黑這樣的眼神。他本想以玩笑開頭緩和氣氛,這要是在平日,老黑會跟他玩笑幾句,可今天沒有,這讓來慶心裏也沒了底。

“哥,哪有過不去的火焰山?離了就離了,小梅對你也不錯,肚子裏裝的也許是個大兒子呢,我還跟四姐說呢,生下來就叫小黑子,認我一幹爹,認四姐一幹媽,咱們仨人疼他,你就瞧好吧。”來慶說這些話的時候,口氣雖然輕鬆,心裏打著鼓,因為老黑的眼神實在是太可怕了。

“吃著喝著說,菜都涼了。”四姐也看出了老黑的情緒趕緊打著圓場說。

為了讓老黑能輕鬆點兒,來慶衝著站在一邊的小梅說:“嗨,小嫂子,你坐那幹嗎,過來敬我哥哥一杯!”

小梅走過來坐在老黑的身邊並沒動筷子。

“哥,你別這樣死魚不張嘴好不好,這可是四姐跑到超市裏買的魚蝦!”來慶說。

老黑端起了酒杯一飲而盡說:“兄弟,我知道你們是好意,你們沒人瞧不起我,是我自己瞧不起自己。”

“你這是怎麽說話呢,誰敢瞧不起黑哥,他就別進我這門兒!”四姐在旁邊搭話說。

“這些日子給你們添了不少的麻煩,老黑心裏也受不了。小梅,你要聽我的話就回老家去,我給你湊一筆錢拿回去。”老黑看著小梅說。

“哥,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她懷著孩子,你讓她回家怎麽辦呢?不是有這麽句話嗎,托生條狗也得生在北京城,你甭擔心,我不是說了嘛,咱們仨養著,有秧兒就不愁長。”來慶說。

小梅聽了這些話掉下眼淚來,她想了想說:“我聽你的,這些天我就想著家,想家裏的人。孩子我是要生下來,北京沒什麽好的,別說托生條狗,就是托生成神仙在這也找不到牌位。”

“回家也得把孩子生下來,看著他長利索了再回來。”四姐說。

“我想了,我現在是誰都對不起,我他媽的根本就不是人了,沒有金剛鑽,我攬的哪門子瓷器活兒?”老黑說完又幹了一杯酒。

老黑在四姐這大醉了一場,第二天早早地走了,他決定無論如何他要再去看看老婆,老婆的話還在他的耳邊響著:“你要是多來幾次,我會死得快。”老黑了解她,她這不光是氣話,是出自真心的。這樣一來,去還是不去對老黑來說已經不是猶豫,簡直就是折磨。

在去醫院前,老黑特意到了“稻香村”,他知道老婆最愛吃的是那的“薩其馬”(一種北京回民的點心)。到了醫院,老黑走到了病房前,他像上次一樣沒敢直接進去,躲在門口透過玻璃看看,他看到了一張鋪得平平整整的空床,這讓老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他走進病房,透過病房裏的病人看著他的眼光,老黑知道他的預感是對的。

到了護士台打聽著老婆,護士告訴他,老婆已經在老黑在四姐那喝酒的時候離開了這個世界。他急忙掏出手機給兒子打電話,可是兒子的手機是關著的,老黑忘記了自己的內疚,他覺得兒子這樣的做法簡直是叛逆,老黑顧不得眼前的護士大聲地說:“小兔崽子,我非宰了你不可!”

老黑找遍了北京所有的火化場,沒有老婆的蹤跡。他完全蒙了,他跑回了家,門是鎖著的,他找到了街坊才知道,老婆是當天就火化並拉回了延慶的老家。兒子為什麽這麽快火化了老婆呢,顯然他是在躲避什麽,或者幹脆說就是躲避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