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聽說老黑要結婚,所有的人都把耳朵豎了起來。老黑幹了一杯酒慢慢悠悠地說:“不錯,我都五張兒的人了,今天來個梅開二度。大夥跟著我一塊兒沾點兒喜氣兒,來,再幹一杯!”說完仰起脖子又幹了一杯。

老黑喝下這杯酒低著頭不說話了,這更讓大家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了。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張飛拿耗子,大眼兒瞪起小眼兒來。

來慶站起身來走到了老黑的跟前說:“哥,怎麽檔子事兒呢?”

原來,老黑和歌廳裏的小姐纏在了一起,正如那些司機說的,開始是包車,後來就包了人。一來二去的那姑娘懷了孕,這下老黑傻了眼。瞞是瞞不住了,東窗事發,老婆提出了離婚,老黑隻好走出了家門。

“說了丟人。”老黑低著腦袋搖了搖頭說。

“都是自己的弟兄,說說不怕的。”來慶安慰道。

“是呀,這有誰呀?黑哥你就說說。”四姐這個時候也忘了自己的苦惱催促著老黑。

“真不笑話哥哥?”老黑抬起頭眼圈發紅地說。

老黑把事情說了一遍最後說:“你嫂子也算夠狠,我是光著屁股出來的,這回我可真成了房無一間地無一壟的無產階級了。”

大家聽了都很感歎。有人說:“事情都到了這個地步,想活著的法子,難受沒用。”

程顯祖聽著老黑的話心裏想,果然就弄出了亂子來。怎麽老黑這麽大的歲數不分四五六呢?他覺得老黑莽撞,也替老黑現在的處境發愁。眼睜睜的一個家就這麽散了。雖然事情的起因在老黑,可是他怎麽能夠拋家舍業地在所不惜呢?換句話說,即使這個結果不是老黑的本意,可他的做法遲早會導致這個結果他不能不知道吧?

“黑哥,跟嫂子就沒緩兒了?”程顯祖說道。

“離婚證都開了,猴兒拉血,這回是沒治了。”老黑說完又端起了酒杯。

“這個心氣兒就別灌了。”四姐搶過老黑的酒杯說。

“玩鷹的叫鷹給叼了吧?”小樂子在旁邊說道。

“你今兒跟誰過不去,怎麽老說這吊孝的詞。”程顯祖瞪了小樂子一眼。

老黑點了點頭說:“兄弟你說得不錯,大江大海哥哥都走過來了,今兒在這小河溝兒裏我翻了船,不過好在我這娘們兒知我的情,歌廳不幹了,就準備跟著我要飯。叫進來給大夥瞧瞧?就在我車裏坐著呢。”

“那還不叫進來,你也是的。”四姐埋怨道。

老黑走了出去,屋子裏一下子亂了營,七嘴八舌地說了起來。

“黑哥這回是死豬不怕開水燙了。”來慶看著老黑的背影說道。

“比他媽你強多了,吃著碗兒裏的看著盆兒裏的你都占著。”四姐不失時機地發泄了一下對來慶的不滿。

“我瞧著也是,老黑這樣也算是個爺們兒,敢恨敢愛!”小樂子嘴角掛著一絲壞樂地說。

“我說你能不能不起哄呀,吃都堵不住你的嘴?”來慶衝小樂子說。

老黑走了進來,身後跟著那個女人,所有人的眼睛都一下子朝她撲了過去。程顯祖一眼就認出了,這正是那天在歌廳門外一聲召喚,老黑就屁顛兒屁顛兒跑過去的那個女人。隻是沒了那身打扮,上身是個藍色條紋的襯衫,下身一條牛仔褲緊繃繃地裹在大腿上,腳下那雙高跟鞋換成了旅遊鞋,頭發也不是程顯祖當初看到的那樣高高地盤起,而是鬆散隨意地梳在腦後,臉上沒有了濃妝豔抹,白淨的臉龐露出了女人的本色。是個漂亮人兒,程顯祖在心裏誇道。

“給大夥兒介紹介紹,這是小梅,現在就算是我老婆吧。”老黑說這個話的時候眼睛在每個人的臉上轉了一圈,顯然由於這個事情的特殊,他對大家的反應很在意。

老黑又挨著個地把大夥介紹給小梅,小梅這個時候和那天在歌廳裏的樣子判若兩人,她除了點頭以外並不看對方的眼睛。屋子裏的氣氛又沉悶起來,這個事情實在是太突然了,讓這些走南闖北開車的都不知道怎麽應付。

“坐這兒呀,挨著老黑。”四姐讓著座,但語氣也顯得有些生硬,她隻是站在那說,身子並沒動。

“這是四姐,這個飯店的老板,也是我們的後勤部長。這人是沒地方找了,對誰都是熱心腸。”老黑對小梅說。

“黑哥,您可別這麽說,誰也不容易,都是朋友。”四姐叫老黑說得不好意思起來。

“你給她拿雙筷子和小碟兒,你讓人家拿手指頭吃呀。”來慶對仍然站在身後的四姐說。

“四姐,有個事哥哥我想求你呢。”老黑點上煙說。

“你說你的,什麽叫求呀?”四姐拿過碗筷放在小梅跟前說。

“小梅跟著我出來了,可我現在還沒找到住的地方。你看這樣行不行,先叫她在這幫著你幹活,你管飯就成,再給她找個住的地方,等我騰出手來我再安排她。”

四姐已經料到老黑求她的話和他們倆的事情有關,可並沒想到老黑要把小梅托付給自己。對四姐來說,安排小梅的吃住不是問題,叫她在這裏幹活也能做得到,自己好歹手下的夥計也十幾個,並不多她一個人。問題是把她留在這,四姐很有點兒顧慮,必定小梅是幹過那個行業的,這要是傳出去,自己的飯館裏雇了這樣的人,好說也不好聽。再說,老黑把家裏的事情是不是弄踏實了呢,他老婆能那麽甘心就讓老黑卷著鋪蓋滾蛋完事了嗎?萬一要是知道這個人在這裏,會不會來鬧騰?

看著四姐沉默了一會兒,老黑說:“別為難,成就成,不成就拉倒。成是情分,不成是本分,我再想別的法子。”

“這樣吧黑哥,叫她在這兒住幾天沒問題,可是這兒的活兒她幹不了。一天十幾個小時,煙熏火燎忙裏忙外的,您這不是拿我這小嫂子糟踐著玩兒呢嗎,何況她還身體不好,這油煙子味兒她也受不了。我給她尋覓著找個活兒,也給您打聽個住的地方您看怎麽樣?”來慶插了話。

“也成兄弟,那哥哥先謝謝你。”老黑說。

“哥兒幾個快吃呀,吃完了咱們搓會兒(北京話,打麻將)。”來慶對著隻管支棱著耳朵聽著的大夥兒說。

大家跟從夢裏叫醒了一般趕緊抄起筷子吃了起來。來慶的話叫四姐鬆了口氣,心裏一痛快就恢複了往日的開通,四姐走到小梅跟前給她夾著菜問這問那,一會兒工夫飯吃完了,夥計撤下了杯盤,桌子一對,拚出四桌麻將。人們圍著桌子打起牌來。每次打麻將,四姐都是和來慶一家,兩個人輪流地上陣,俗話說,換手如換刀,打麻將的人最膩歪就是來回地換人,大家對這個很有意見。

“今兒咱們說好了,你們倆人要不就上一個,要不自個兒玩自個兒的,別來回拉抽屜兒。”小樂子說。

“就你丫的事多,你輸過幾回?”來慶說。

“把我的茶給我端過來,你給那女的安排個地方睡覺,今兒你就別上了。”來慶對站在身後的四姐小聲地說。

四姐點頭拉著小梅走了,沒一會兒四姐轉身出來喊:“來慶,你來一下。”

“又什麽事呀,這老娘們兒就是事兒多。”來慶不情願地從桌子邊上走過來。

“讓她跟我那屋睡得了,夥計的屋子她睡不了,你跟他們哥幾個湊合忍一宿吧?”四姐說。

“我當是什麽事呢,你當我樂意跟你睡?”來慶說。

“我可是樂意呢,成,是個爺們兒,今兒你可幫了我的大忙了,我還真說不出口不留她。”

“我什麽時候不幫你,你拿我當過好人嗎?”來慶話還沒說完,四姐一口嘬在他的臉上。

“嘿嘿!三缺一嘿!親嘴兒是睡覺的時候的事兒!”小樂子在桌子那嚷著。

“就是你小丫挺的眼尖!”來慶說完走了過去。

看著來慶的背影,四姐又想起了自己的鬱悶,來慶除了沒法把握,性情不好,是個知冷知熱的男人,跟來慶好幾年了,什麽時候是個頭兒呢?

十一的長假過去了,這些日子的確比平日掙得多。可人也累得夠嗆,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程顯祖總覺得自己的後背一陣陣地劇痛。有心上醫院檢查一下,就是舍不得這工夫,實在是疼得難忍就找個飯店“趴活兒”。小紅又給他加了碼,原來隻答應是送,後來加上了接送。從小紅住的西羅園到她謀生的東四環的歌廳路並不近,趕上堵車就得一個小時,這讓程顯祖覺得很不值得。“寧趴半天不堵一趟”,這是出租司機總結的經驗,意思就是說,無論在機場還是飯店“趴活”,時間長了點兒,可總能等上活,堵了車不但著急,車錢要多了坐車的還不樂意。於是,程顯祖跟小紅透露了這個意思。

小紅聽了說:“我跟你說給我租間房,租個離我上班的地方近的,這樣不就都合適了嗎?”

程顯祖心裏也挺矛盾,給小紅找房雖然不是辦不到,就是考慮她的身份,另外,找的地方離她幹活的地方要是近了她還包車幹嗎?怎麽都是不合適。

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坐車的人也是千奇百怪。這一天,眼看著就要收車了,程顯祖從西郊往回趕。開出租的人,一趟空車也不願意放,就是回家也樂意捎上個活兒。正在程顯祖倆眼尋覓著“打車”的人的時候,來了個“打車”的。是一個老頭一個老太太,看樣子是老兩口。上了車問去哪,老頭說,給找個旅館吧。

聽著老人說話是北京口音程顯祖就納悶,怎麽北京人找旅館住呢?坐車的最忌諱的就是開車的打聽細節,這是規矩,問多了讓人堵搡(北京話:搶白的意思)兩句你也得聽著。

看著兩位老人的穿著打扮不像是有錢人,賓館是不用考慮了,程顯祖隻好找旅館。

“老爺子,您是北京人嗎?”

“是。”老頭有氣無力地回答。

“北京人怎麽不回家住旅館呢?”

“您甭問那麽多,勞駕您給找一個就行了。”

“給您找私營的條件不好還挺貴,您看怎麽辦呢?”

“別,貴可不去,便宜幹淨點兒的就成了。”

“那您看上哪方便呢?”程顯祖問道。

“找個離著法院近的地方就成。”老人說。

老人這句話更讓程顯祖摸不著頭腦了,幹嗎非挑離法院近的地方呢?

程顯祖正在納悶就聽見老頭說:“老伴兒,別哭,有政府呢,現在這樣的事有人管了。”

程顯祖看了看後視鏡,老太太在看著窗外抹眼淚。

程顯祖實在憋不住了問了一句:“老爺子,我能問問您二老到底出了什麽事了嗎?”

老頭歎了口氣說:“唉,說出來都丟人,讓兒子給轟出來了。”

“這可是他的不對了,怎麽能把自個兒的爹媽往大街上趕呢?”

“這不是他買了房子嗎,想把我們老‘公母倆’住的房子租出去還貸款,讓我們到他那住去,我們不樂意,他就不幹了,天天兒地到家裏找茬兒,今天就把我們倆給轟出來了。”

“老爺子,這也不是什麽大事,您就上他那住去,把房子租出去幫他還還貸款不就得了?”

“您可不知道,那要是能去,我們幹嗎不去?我怕我們倆去了讓他媳婦兒給氣死,我們都八十了,擱不住呀!”

“那您不能老在外邊住著呀?”

“我幹嗎老在外邊住著?我到法院告他去,我告他忤逆!”

終於在法院附近找了家旅館,看著顫顫巍巍的兩個老者,程顯祖一陣難過。他跟著下了車走了進去。

因為太晚了,服務台後麵坐著的女人正在打盹。

程顯祖走上前去問:“大姐,有空房嗎?”

那女人嚇了一跳,睜開眼睛看了看說:“有,單間呢還是別的?”

程顯祖看了看老人說:“單間多少錢呢?”

“有一百五的,有二百的。”

“別,我們不住單間,有床睡覺就得。”老頭聽了價錢嚇了一跳。

“那就住四人間,每個床位六十。”女人說。

即使是這個價錢,程顯祖也覺得老人難以接受,就說:“還有便宜點兒的嗎?”

“這還不便宜,可著北京你打聽打聽去!”女人有點兒不耐煩地說。

老人點了點頭說:“那就住六十的,我們要一個床就成。”

女人看著老人眼裏有些不解,程顯祖連忙接過來說:“大姐,您別誤會,就是湊合一宿的事,明天就走,這樣,您找個沒安排人的屋子給我們,再來了人您盡量安排別的屋子,老爺子沒住過旅館,歲數又大了怕吵。”

“你們可忒能算計了,四人間你們倆人住一張床,我還不能安排別人,合著您花六十塊錢包一間房?”女人說。

“得了姐姐,倆老人趕上了點兒難事,這半夜了也沒人來了,到哪兒不是積德行善呢,算我謝謝您了。”程顯祖賠著笑臉說。

登記辦了手續,程顯祖陪著到了房間,老人掏出錢來說:“爺們兒,多虧了你了,這是車錢你拿著。”

“得啦老爺子,您都趕上‘秦瓊賣馬’了,我還跟您要車錢?我說您今天晚上先休息,明天再想想,找個親戚五六兒的勸勸您兒子,打官司總也不是好事,萬一傳出去叫他也不好做人哪?”

老太太流著眼淚說:“他已經就不是人了……”

程顯祖安排了老人,一路上他就想,怎麽世界上會有這麽多的新鮮事呢?自己活的歲數也不小了,自從幹了出租他就好像陷入了一個陌生的世界。以前在單位程顯祖也是個走南闖北的人,可是他並沒覺得有什麽驚奇叫他這樣手足無措。世界其實是個汪洋大海,每個人都在一條船上,對大海的認識取決於你在船上的位置。過去單位是條船,自己是個船員,畢竟這船不是歸你駕駛,船要去的方向,經曆的路線你都說了不算。換句話說,正是因為如此,你也少了很多的煩惱和經曆,你隻要在自己的位置上待著就行了。

現在就好比自己駕駛了一條船,身臨其境地感受著海洋的滋味,你有可能也必須見識一下你以前沒見過的東西,這就是自己吃驚的原因。

到了家,程顯祖發現屋子裏的燈亮著,進門一看老婆坐在沙發上,兩眼紅紅的。

程顯祖很奇怪就問道:“怎麽不睡覺?”

這句話把老婆問哭了,程顯祖趕緊說:“出了什麽事,你哭什麽?”

原來,程顯祖的老婆今天輪休,就想抓時間買點兒東西。先買點兒肉和排骨,因為她覺得自己上了班以後,程顯祖沒有人照顧飲食,眼看著自己的老公累死累活的,她心裏很痛。天涼了,給老公買件外套,現在穿的還是幾年前的,雖然老公幹的活是底層的,可她覺得越是這樣越要體麵的讓他在外頭混,不能叫人瞧不起。

肉和排骨買完了,等到了商場挑衣服的時候,自己取的一千塊錢卻無影無蹤。

“買肉的時候錢還好好的呢,到了給你買衣服的時候,都挑好了,錢沒了!”老婆一邊說一邊抽泣著。

夫妻多年以後,相互忽視好像是個必然,如果你注意他或者她的細節,你會有突然的感動。老婆那雙雖然擦得幹幹淨淨但已經走了形的皮鞋,她不經意散在前額上的一綹頭發,還有現在為了丟一千塊錢哭得像個孩子……

程顯祖已經不聽細節了,他隻覺得自己的老婆讓人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