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呀,是你。”我也不由得怔了一下。她變了,比過去胖了不少,但洋氣了很多。看得出來,她的日子過得不錯,挺順心的,因為臉上保養得很好,白白嫩嫩的。不是日子過得悠閑,怎麽會有心情保養皮膚?

“幾年不見了。哎呀呀。我都快認不出你來了。”她說。

我內心有點不安地點頭承認了。是啊,這些年我肯定變得很與過去不同。我現在是個地道的農民。非常土氣。我現在這樣子同過去不好比。我說過,在我二十年的時候,是個唇紅齒白的小夥子,非常精神。

“結婚了?”她看了一眼我邊上的人。

“啊,這是我老婆。”我說。我看到秦小梅也在斜眼看她。

周翠蓮又轉向我,說:“你的事情我後來聽說了,真不像話。不過,也好。你知道雲子後來和誰結婚了?”邊說,邊衝我眨眼睛,“和楊建廣!”

我沒吭聲。這是我意料之中的事情。我覺得她這樣說很不合時宜。

“他們現在關係不好,天天打。”

這倒是我意外的事情。

“他們有孩子了。”周翠蓮說,“孩子長得一點也不像楊建廣,像雲子。挺好玩的。男孩。白白的,胖胖的,大眼睛。”

“你再去劇團玩啊。”她像是熱情地說。

我無聲地笑一笑。

“哎唷,過去的事情了,不提了。真的,你走後,我們還真的挺想你。大家都覺得你人不錯。哎,你們幹什麽來了?”

我把我們的事情告訴了她。

“那好,檢查檢查唄。不一定就有問題。”她說。轉向秦小梅,安慰道,“也別急,有些女人開懷就是遲。我三妹結婚六年了,一直沒有懷孕。去年,一下就得了一個丫頭。”

“你家在什麽地方來著?”她又問我。

我告訴了她,並禮貌地希望她今後有機會到我們家去做客。她爽快地答應了。但是,我知道,這隻是隨口答應而已。一種禮貌。我內心裏並不相信她真的就會去。

8

我們仍然沒有收獲。

醫院檢查出來的結果是,我非常健康,沒有任何問題,而秦小梅的卵巢倒是有點問題。一個女人的卵巢有問題就不是小問題,而是根本問題,好比一塊堿地,農民撒上再好的種子,它也不會發芽。而這些年來,我撒了多少優質種子啊,就這樣白白地浪費了。

秦小梅在得知問題出在她身上的時候,都快支撐不住了。她在精神上垮了。她心裏很內疚。原來她就一直遷就我,而現在她差不多就是在巴結我了。我不希望她這樣。我內心裏開始可憐她了。她原來以為我們會出現情況,比如我會離開她。但是,我沒有。我一直很努力地安慰她。我說沒有孩子不要緊,將來我們可以考慮收養一個。然而這樣並不足以安慰她,因為她感覺自己沒有做到一個女人該做的。她心裏一直有個強烈的念頭:不會生孩子的女人會是女人麽?

我媽媽最初還好,後來終於忍不住了,態度也有些變了。她原來是很喜歡秦小梅的,因為她對她特別的孝順。對我母親,秦小梅是百依百順。她們兩個很親熱,之間的悄悄話,比同我的還要多。她們間的談話很投機。村裏的所有婆婆們對我媽媽都羨慕得不行。然而,當我媽媽得知她的兒媳不能生孩子的時候,心裏的天平失衡了。她開始對秦小梅有點看不順眼了,“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嘛。媽媽從開始的每天一想這件事,就會沉下臉,發展到後來是整天拉著臉,就像覆蓋了一層霜一樣,有時還會對秦小梅冷嘲熱諷兩句,但秦小梅卻是打不還手,罵不還口。戰火燃燒不起來。婆媳之間一時處於冷戰狀態。

秦小梅的日子過得很壓抑。

我看出來了。我努力安慰她,勸她不要放在心上,——麵包會有的,孩子也會有的。我之所以安慰她,是因為我覺得這個世界上沒有人對她好了,我想隻有我能做到。不管如何,在別人眼裏,她是我的老婆。而現在我的好,讓她更加的難過。她逢人就說:牛鐵鍬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她很慶幸,嫁給了我。

一個晚上,我們躺在一起,她把她的腦袋枕在我的胸膛上。半小時前,我剛剛從她那個“工事”上爬下來,如一癱泥一樣。這次,她在自己的屁股底下墊了四個枕頭。她的努力,真的讓我感動。她閉著眼睛,用指尖輕輕地在我的胸毛上劃著,突然說:“鐵鍬,我這一輩子挺值的。”我不經意地笑了一下,我知道她說的意思。這了嫁給我,她當時挨了她的父兄多少次的痛打啊,可她真是癡心不改。我至今也想不通,她為什麽要那麽堅決,——明明我當時是不喜歡她的呀!我當時的心在雲子身上。如果我和雲子後來沒有變故,今天的秦小梅是什麽樣的一個結局呢?

我不敢想。

“我就是現在死掉,也值了。”她說。

我摟過她,說:“不要胡說!”我不喜歡她這樣說,不願意她這樣說。我以為這樣說是不祥的。

現在,我不能想象我失去秦小梅是一種什麽樣子。真的,如今我已經完全習慣了秦小梅,並且在心裏慢慢很喜歡她了。全村裏,沒有一個女人抵得上她的那種賢惠、溫柔和體貼。她處處依著我,順著我,把我當成家裏最高的權威,“當家的”。她對我永遠充滿了一種莫名的崇拜。我也不知為什麽,也許是因為我曾有的經曆?

秦小梅不漂亮,但她身上也有一些獨特的東西。她身上的女人味很重。“挺對不住你的,我怎麽就不能懷孕呢……”她喃喃地說。“別去瞎想,”我拍拍她日漸豐腴的後背,“隻要我們兩人好就行了。”“你會想她嗎?”她問。“誰?”我裝著沒有聽懂。“雲子。”她說。“別瞎想。”我說。說完,我就又騎到了她的身上。

那年的秋天,陽光、莊稼都是金燦燦的,暖暖的南風裏裹著一股新釀的高梁酒味。我二妹和她的男人從溫州回來了,隨他們一起來的,還有他們的兩個孩子。都是男孩。一個三歲,一個才一歲。兩個男孩子都像二妹的男人,一雙黑眼睛,有精明的樣子。

二妹的日子過得不錯,從她身上的衣服上就可以看得出來。她比過去白了,身子也豐腴多了,她說她在南方的條件不錯,比我們這裏好得多。她男人對她也好。我也能看得出來。在我們家裏,她的男人經常看著她笑,就像新婚的樣子。她男人很疼她,什麽活都不讓她幹。

我很高興。

媽媽也高興。

連秦小梅也高興。

不管如何,二妹現在過上了好日子。我想:父親在地下有知,肯定也會高興的。父母們指望的不就是子女們過好日子麽?

二妹的男人姓趙,比二妹大五歲。他長得不怎麽樣,尖頭尖腦的,一口讓人難懂的蠻語。二妹當然能聽懂,有時他們倆人唧唧咕咕地說什麽事情,說得飛快。雖然人不中看,但他這人卻很精明,現在早就不做那木工手藝活了,在家裏開起了一個小工廠,專門做皮鞋。什麽樣的皮鞋都做(當然它們都是假貨),銷路很好。家裏雇了七、八個工人。

他們在家裏住了好多天。二妹這次回來很開心,家裏的什麽事情她都覺得親切。隻是對我現在這個樣子,她不是很滿意。她覺得我應該有個更好的前程。可是,我能有什麽前程呢?二妹夫看到我這樣子,勸我隨他去幹。我有些心動,但是,我猶豫了再三,還是謝絕了。

秦小梅看著二妹家的那兩個男孩,喜歡得不行。

二妹看出來了。

二妹笑著對我說:“哥,把我們家這個老二給你們吧。”

我看到秦小梅的臉上有了燦爛的笑容。

她真的好想。

“妹夫怎麽會舍得呢。”我說。我心裏知道,二妹心裏肯定也是舍不得的,隻是她不想看到我們現在這種樣子。

“有什麽舍不得的?反正我們家有兩個呢。我同他商量,他會同意的。我們現在忙得不行,整天要做生意,根本沒空照顧孩子,給你們,我們也放心。”二妹說。

我笑一下,說:“你還是同他商量一下吧。”

二妹和妹夫及孩子們就要回去了,住了這一個多星期,二妹夫的心早飛了。他是個閑不住的人,一心牽掛著家裏皮鞋廠的生意。那些天,他在我們家裏真是如坐針氈。他說他最怕閑,一閑下來就要生病。我笑他是苦命。他幹脆到鎮上去,不知從哪找來些花木,種到了我家的園子裏。

秦小梅那天晚上有些傷心。妹妹和妹夫都同意把那個孩子給我們,但那孩子畢竟大了,聽說要留下來,哭得驚天動地的。事實上一開始我就知道,這個提案是不可行的。秦小梅想孩子真是想瘋了,有些幼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