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但是,我也夢到和雲子好了。夢到和她那個。可醒來後感覺非常恍惚,不像別的夢記得那樣清晰。

事實上我離開那戶人家的時候,身子還很虛,但是我一刻也躺不下去了。我急於走。走的時候,那戶人家所有的人都看得出,我的臉是慘白的,雙腿邁過門檻時,不自覺地踉蹌了一下。

在劇團的傳達室裏,我見到了金鐵山團長和楊建廣。金團長陰沉著臉,一點笑容也沒有。楊建廣看我的眼神怪怪的。我問:“金團長,雲子在哪?”金團長說:“你不要這樣跟著我們。她不想見你。”我一怔,但很快說,“不可能。”金團長說:“有什麽不可能的?”我說:“雲子不是那樣的人。”楊建廣說:“你覺得雲子好騙是不?”我白了楊建廣一眼,說:“我沒有騙她。”楊建廣說:“你覺得你跟她配嗎?”我說:“那是她的事。”

金團長咳嗽了一聲,說:“不單是她的事。她是我們單位的人,我們就要為她負責,你不能再這麽胡鬧下去了。”

我說:“戀愛自由。你們不能反對戀愛自由。”

楊建方冷笑了一下,說:“你什麽戀愛自由?”

我說:“我不要跟你說話。”

楊建廣譏笑說:“你以為我想跟你說話?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影子,算個什麽東西?你要胡鬧,回你們村裏去。你以為你有資格和我說話嗎?農民!”

我說:“農民怎麽啦?不是農民種地你吃什麽?”

楊建廣臉上的譏笑神情就越發顯著了,“你管不著。自有龜孫子種糧讓老子吃。怎麽著?”

“你以為你是什麽?你是個多大的幹部,了不起?”我不想服輸。我從雲子那裏知道,楊建廣是招考時考上來的,他的父親最早也是一個農民,農村生產隊的小隊長,後來當然成了城裏人,因為他的官越做越大,鄉長、公社書記、水利局局長……而他母親先是一位民辦教師,後來婦以夫榮,轉成了公辦,再後來又調到了政府的統計部門,當了一個副股級幹部。

“我們團裏對你做了調查,你在村裏已經有了嘛,叫秦小梅?那姑娘挺好,你不能這樣。”金團長說。

我的心裏“咯噔”一下,怎麽,他們已經去過我們村裏了?

“那是家庭包辦的。”我說。

“怎麽是包辦的?訂親的時候,你都去人家唱過戲!我們還到你家裏去過一次,你看你媽媽都急病了,而那姑娘就一直守著你媽媽。”金團長說。

“恩情不能替代愛情。”我說。他們去過我的家。看來,他們已經決定對我采取行動了。我感到自己的心頭被壓上了一塊巨大的石頭。

金團長說:“這就是道德問題了。你不能做一個陳世美啊。”

我說:“我不是陳世美。秦小梅同我沒有關係。”

“怎麽能沒有關係?你上過人家的門訂親,她做為你家的媳婦給你父親上過墳。現在,你媽病了,你不回家照顧,又是人家在照顧,你還說你不是陳世美?”金團長的聲音高起來。

“金團長你不要和他廢話了,讓公安找他說話。”楊建廣說。

我被他們帶到縣政府大院西角文化局的一個辦公室裏。我看到在那個辦公室裏坐了好幾個人。有一個人我認識,那就是雲子的父親。還有兩個一看就知道是公安局的人,因為他們穿著製服。他們一個個都陰沉著臉,非常嚴肅,不說話。

“坐。”一個長著圓臉的人對我說。後來我知道,他姓鄔,是文化局的一位副局長。

鄔局長的頭發不多了,梳得光光的,他一直盯著我,然後慢悠悠地開了口。“你念過書吧?聽金團長說你還是個精明機靈的人。戀愛自由,我們不反對。但是你想過沒有,你一個農民,將來靠什麽生活?雲子不懂事,你知道你幹了什麽?嗯?”

我沉默著。

“你們怎麽相配呢?我們本來不想管,但是雲子是我們單位的人,是國家的人,我們就不能不管。我們要對每一個同誌負責,特別是雲子這樣的姑娘。她有很好的前途。”鄔副局長慢條斯理地邊喝水邊說。

“本來聽說你在劇團裏幹得不錯,金團長還把你當作了臨時工。你知道在劇團裏做一個臨時工有多難嗎?不是那麽容易的。本來你應該好好地珍惜這樣的機會。從一個農民到縣劇團臨時工,這多光榮啊!可是,你並沒有好好幹,聽說在劇團裏還同人打了架。你知道這是什麽行為嗎?”

“流氓!流氓!”雲子的父親這時忍不住大聲吼起來。

“我不是流氓。”我說。

“不是流氓?我們完全可以定你一個流氓罪。”這時候一個姓封的公安說了話,他的一雙眼死死地盯著我。

我看了他一眼,內心有些緊張,但我堅信他並不能把我怎麽樣。我說:“你們沒有這樣的權利。”

另一個公安突然就拍了一下桌子,站了起來,厲聲喝道:“反了你!沒有權利?你他媽給我老實一點。就憑你對雲子耍的流氓,就憑你打了楊建廣,我就可以判你的刑。”

“我沒有對雲子耍流氓。我們是談戀愛。”我分辯說。

“談戀愛?你那是談戀愛?好聽一點說,你那是蒙,說得難聽一點,你就是騙。”另一個公安說。

“他就是騙。他說他將來能到縣城裏來生活,他說他要怎麽怎麽對待雲子。”雲子的父親說。“他要是不騙,雲子能聽他的?”楊建廣說。“他在村裏不學無術,整天就是這樣花來花去的。”文化局的一個幹部說。“對秦小梅的態度就證明他思想意識深處有問題。”鄔局長說。“你還是要老實回到村裏去,這樣對你的家人也是好的。”金團長說。“你要再這樣,我們就要采取一定的措施。”封公安又說。

他們的聲音匯在一起,我內心的那一點點希望和勇氣被他們完全淹沒了。他們像對待一個犯人一樣對待我。

“你要保證今後再也不要找雲子了,否則我們對你就不客氣了。”鄔局長說。

“隨你們吧。要打要殺隨你們。反正我和她是自由戀愛的。我沒有騙她。我沒有騙任何人。”我想到了雲子。我現在在這裏受難,她在哪裏呢?兩個眼眶裏忍不住湧滿了淚水。

7

他們把我關到了一個小房子裏,一連兩天也不讓我吃喝。他們要我表態:從此以後再也不找雲子。我不肯寫那樣的保證書,出於對雲子的堅信,我不可能寫那樣的東西。我要是寫了,就是對雲子的背叛。見我不肯寫,他們就說我不老實。在把我關到那個漆黑的小屋子之前,和姓封的那個公安在一起的另一個公安一路上不停地用腳踢我,我反抗,他就踢得更狠。我後來知道了,他和雲子家是什麽遠房親戚關係。

姓封的那個公安走後,剩下的那個公安和我就發生了爭執。他想讓我跪下,我不肯,他就用棍子在我身上猛打。我被打紅了眼,奪過了棍子打他。結果他喊來了三四個不知什麽身份的人,猛打我。我的頭發被他們一綹綹地撕掉,腳趾被他們都快敲爛了,左腳的五隻趾甲隻剩三隻,鮮血淋漓,和襪子粘在一起。我試圖把它們剝離,可是就像針刺一樣地疼。看著那可憐的腳趾,我忍不住無聲地哭起來(我怕別人聽見我的哭聲),想到我受到的所有傷害,都是因為自己這可憐的浪漫愛情。

他們恨我,恨我是個小騙子(在他們眼裏),——一個不學無術,卻會花縣城裏有正式工作而且又是年輕漂亮姑娘的農村小混混。他們不相信在這麽多人強大的攻勢下打不倒我。

我的腰被其中的一個打傷了,非常疼。他們不信打不服我,可是我就是不寫那些的保證書。我要雲子出來和我說話,如果雲子對我說:我們不談了。那麽,我就真的再不找她了。可是,他們不讓我見雲子。他們串通好了一起來對付我。

見我死活也不屈服,他們也害怕把我真的打壞了,就把我關在黑屋子裏,也不給我飯吃,不給我水喝。我以為接下來,也許他們真的就可以判我的刑,然後把我關到牢裏去。我見過這樣的事情,——我們邊上村裏有一個小夥子和一個姑娘好,兩個人在一個晚上到鄰村看電影。在看電影回來的路上,兩人調笑著,情不自禁,就跑到野地裏做事。事情正在做,被看瓜地的老頭發現了。村裏傳開了。姑娘的父兄就逼那個姑娘說是小夥子強奸的。姑娘架不住那麽多人狂轟爛炸,如父兄事先編好的話說了,結果小夥子就被判了七年。

第四天一大早,金團長來看我。一見到我,怔了一下——我的臉色難看得怕人。事實上我真的已經奄奄一息了。半晌,他說:“你再想想。你頂不住的。算了,回去吧。你幹嘛要招這樣的罪呢?”

我的眼淚忍不住流了出來。

“雲子是不是變心了?”我問。

他沉默不語。

“我知道我配不上她,但是我是真心對她好。她說她不嫌棄我的。她甚至說,將來我要是沒有工作,就讓我回到老家種地,她在劇團裏麵工作掙錢。她說隻要兩個人好,比什麽都重要。”我說。

“天真!幼稚!”他說,“你覺得那樣能行嗎?”

我沉默了。

我們的愛情是空中樓閣?

“我們也是為你好。不想看到你出事。但是你要是不聽勸,再發展下去就危險了。你還年輕,將來有一天你就會懂了。那是不現實的,懂嗎?不現實!”金團長說。

我低著頭。

“你要是出事了,你家裏人會怎麽樣?你想過沒有?你父親已經去世了,就剩下你媽一個,你能忍心?”

金團長見我不吱聲,又說:“縣公安局的確想把你定流氓罪,可是我是清楚你的。真的,過去你在劇團的時候,我真想把你轉為長期的正式臨時工,可是誰想你後來竟有了這麽多的事。為這事,局裏領導對我也很有意見,認為我不應該把你這樣一個人收進來。其實,我感覺你這人還是挺好的。真的,錢一文他們對你感覺都不錯。但是,你不能不懂事啊?”

“雲子是一時糊塗。她現在可能已經想開了。她想開了,不會和你長久好下去的。你一點就沒有想過這個問題?”金團長邊說邊歎了一口氣。

我想到了家,想到了過去在劇團裏的一切,想起自己這些日子裏所受的罪,聽著金團長這樣和氣的話語,我內心垮了。

我要回家。

一切都讓它過去吧。

我失敗了。

我哭了,大聲地哭了,很丟人的哭了,哭得很傷心。

金團長對我說:“小牛,不要哭。你是一個男人,一個大小夥子。沒有什麽大不了的。我看那個秦小梅其實蠻好的。像那樣懂事賢惠的姑娘到哪找呀?告訴你,也就是農村的媳婦才賢惠。回去以後,好好孝順你媽媽,和秦小梅好好過日子。生活的路還長啊!什麽樣的生活不是生活啊?”

我點點頭。

“我同他們說說,把你放了。你也不要在思想上有什麽負擔。沒有什麽了不起的。一個人在年輕的時候,誰不犯錯誤啊。還犯錯誤呢。但是隻要改了就好。這些事我們不會讓你們鄉裏、村裏知道的。”金團長說。

“謝謝金團長。謝謝。”我抽泣著說不出話來。

“石榴花,紅似火,娘在房中教訓我,教訓我,我不聽,給娘打得沒小命。磚又硬,牆又高,急得情郎心發燒……”

我在夜晚心裏苦悶的時候,經常唱這首歌。一邊拉著二胡,一邊唱。秦小梅很愛聽。她不知道這裏麵的故事。我也不想讓她知道。

我和秦小梅結婚了。

媽媽老了,身體越發的不好。但是,看到我回來後和秦小梅結婚了,身子骨一天天變得慢慢硬朗起來。自然,在經曆了那麽折挫折之後,她的心情是前所未有的好。她在後來最盼望的事,就是希望有一天能抱上孫子。

和秦小梅結婚的那個晚上,我就想到了她過去所說過的一句話:能生兩個兒子。會生兩個兒子嗎?可是,我在心理上還一點準備也沒有呢。

盡管如此,我還是盡了一個丈夫的責任。

然而,很長時間過去了,秦小梅並沒有動靜。一年過去了,還是沒有動靜。這正是我所希望的。著急的是我的媽媽,還有秦小梅。

我努力地要去忘掉雲子。一切都過去了。過去的一切,想起來,自己感覺就像是在做夢一樣。她現在怎麽樣了?反正她是再也沒有一點消息了。她把我忘掉了?忘掉就忘掉吧。每當想到這一點的時候,我的心就隱隱作痛。我是苦悶的,想到過去的一切就不開心。過去的一切近在眼前,仿佛伸手可觸;過去的一切又很遙遠,仿佛就像根本沒有存在過一樣。

秦小梅是知道我內心的那種傷痛的,她對我很照顧。可是照顧並不能換來我對她的感情。也不能說我對她不好,隻是我對她產生不了那種愛人的感覺。我和她過夫妻生活,我們一起勞動,隻是我從來不和她談感情。她也不知道談什麽感情。她對我現在這個樣子是滿意的:——白天,每天和她一起下地去幹活;晚上,我要麽是拉一會二胡,要麽是看一本什麽唱本。我不酗酒,也不出去和別人賭錢。甚至我現在連縣城也很少去了。她喜歡聽我拉二胡,有時我要不拉,她還會主動央求我拉一會。當我拉二胡的時候,她那雙眼就斜得愈加厲害,有時候不知不覺淚水就下來了。

時間改變人。現在,村裏人不再議論我了。因為我和他們沒有什麽不同了(除了比他們會拉一手漂亮的二胡,——這是我在劇團裏學會的)。我學會了勞動,而且一旦幹起活來,幹得比別人還猛。我有的是力氣。我內心裏努力要把過去的一切都忘掉。我已經越來越強烈的感到:過去的那一切,不過是一場夢!

一晃兩年過去了,我們還是一無所獲。秦小梅急了,媽媽急了,我內心裏也有點沉不住氣了。到現在為止,秦小梅的肚子還沒有鼓起來。而村裏人沒有人會懷疑她不會生孩子,因為,她有一個非常碩大肥胖的屁股。長著這樣的一隻屁股,沒有任何理由生不出娃娃來啊?男孩生不出來,至少也會產下一堆女孩啊。村裏有個叫二巧的大嫂,也長了一個*,居然一口氣生了五個女孩。

慢慢地,人們懷疑是我有了問題。

為了證明自己沒有任何問題,有一陣我的工作非常努力:幾乎每天晚上都做,一做就是一個小時。有時我幾乎是咬著牙關在做。對秦小梅的斜眼,我已經習慣了。的時候,她一直斜著眼看你,讓你感覺很特別。但是,我告訴你,那樣做對我並沒有什麽樂趣。真的,即使是新婚也是這樣。我從不開燈和她做,總是在黑暗裏。在黑暗裏我還常常閉著眼睛。我把在身下的她,想象成是小雲子。而且,地點不是在草叢裏,就是在船上。開始運用想象還行,後來慢慢地就不靈了。我的想象開始千篇一律,最後,頭腦裏是一片空白。

秦小梅為了使自己能懷上孕,試驗著各種辦法。有時,我們簡直就是鮮廉寡恥。先是在的方法上做文章,她說我們可能是時間還不夠長,於是我們就盡量拖延時間,過了一陣又說是體位不夠好,於是我們就試驗不同的體位,有一次她甚至在屁股底下墊了三隻枕頭,我整個人就像趴在一個軍用工事上,——這樣的難度你能想象得出來嗎?

下雨天,不幹農活了,我們家裏就聚集了一幫熱心的婦女,當著我的麵,她們大談懷孕的方法和的技巧,——她們真是找到了一個十分好的發泄的機會。她們談這些真是樂此不疲啊!一談就是幾個小時,甚至談到夜深也不收工,往往秦小梅還要為她們準備一下晚飯。這幫準黃蟲,有一陣天天都盼著下雨。隻要一下雨,她們就不必去幹農活了。不幹農活,就可以到我們家來做指導老師了。她們一邊談論,一邊向我譏笑。有一次,一個姓冒的婦女一口咬定,說我們的方式不對,竟然要求我們當麵做給她看,而她可以在一邊做指導,“這種事情我最有經驗,我都已經生了三個孩子了,如果不是上麵不讓生,我一定可以生一個連。我簡直不能讓男人碰,一碰就懷。”她說。我們當然不可能讓她當麵指導。我們寧願失敗一萬次,也不能這樣公開地進行****。

一次又一次,灑下無數的汗水。

非常辛勤的勞動。

我們決定到市裏的醫院去檢查。

在醫院裏的走廊上,我做夢也沒有想到會遇見誰。我看見了周翠蓮。她看見了我,也是非常的驚訝。

“牛鐵鍬!”她吃驚地說,眉毛梢都快飛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