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滿船空載明月歸

什麽也沒有得到,空船而去,空船而歸,但心是歡喜的。

禪宗六祖慧能在接受五祖弘忍傳法之後,為了避免紛爭,連夜逃到南方去了,過了十餘年隱居生活。後來他到了廣州法性寺,參加了住持印宗法師講《涅經》的法會。

會場上有一陣風吹動了旗幡,兩個和尚注意到了,一個說是“風動”,一個說是“幡動”,爭執不休。慧能上前告訴他們:

“不是風動,不是幡動,是二位心動。”(《壇經》)令聽到的人都吃了一驚。

這是禪宗史上非常有名的故事,中學政治課本也曾以此為例,講解什麽是“唯心主義”的問題,並加以批判。

慧能的說法,依據的是《大乘起信論》中兩句很有名的話:

“心生則種種法生,心滅則種種法滅。”這裏的“法”,簡單說就是“現象”。現象是依意念而起、而滅的嗎?這看起來有點奇怪。

就像慧能說“心動”的那個例子,如果簡單地去看,好像真的很荒謬:明明是“風吹幡動”,它跟“心”有什麽關係?難道你心不動,風就不再吹著幡動了嗎?

佛教在這方麵有非常複雜的理論,我們暫且隻從比較淺近的層麵來說:當人們判斷一個事物“是什麽”或“怎麽樣”的時候,他自身的立場、知識、經驗以及價值尺度是在起作用的。當一個人內心充滿溫情時,世界是美好的,春花固佳,秋葉亦美。

相反,如果內心充滿仇恨,他看到的到處都是敵意,所有聲音都似乎暗藏著陰謀。聖嚴法師說:“我們看到仇人時,分外痛苦,但是,如果將心念轉變一下——寬恕他、原諒他、同情他,以慈悲心對待他。當慈悲心一生起,怨恨就消失了;當你沒有怨恨的心時,他不再是仇人,‘仇人’這個想法、‘仇人’這個現象,也就不存在了。”這就是“心滅而種種法滅”。

聖嚴的話不錯,但也許還不夠透徹。

實際上,人們常常是先有仇恨,再有仇人,心裏的仇恨會帶引我們找到仇人。這時候“仇人”隻是仇恨得到實現的對象。而相反的一種情形是:隻要有,就會有愛人。因為也需要找到實現的對象。湯顯祖的名作《牡丹亭》如此動人,就是因為它描述了一個生命渴求得到實現的故事。

如果人不能明白、控製自己的,被內心的所擾動,心動萬物隨之而動,他看到的是一個變形的世界。站在狹隘、偏執的立場上,是非無窮,禍福無端,內心的焦慮越來越深。而禪的修持所要達成的境界,就是擺脫種種虛妄的意念,擺脫由這種妄念所造的世界的幻象,保持空明的心境,隨緣而行,不為外物所動,如此由超脫而達成自由。

千尺絲綸直下垂,一波才動萬波隨。

夜深水靜魚不食,滿船空載明月歸。

這是唐代德誠禪師的一首詩,題名《船居》,是用釣魚為象征說禪法。“千尺絲綸直下垂”,一個很深的引導著人的行動,名也好利也好,總之人心焦渴,定要從外界獲得什麽才得滿足。可是“一波才動萬波隨”,就像水麵的波紋,一浪推著一浪,你走了一步,隨著就有第二步、第三步乃至無窮。而因果的變化卻不是人能夠控製的,你會越來越多地感歎:“唉,形勢比人強啊!”“無可奈何啊!”世上有些苦大仇深、生死相搏的人,問到起因,不過是些瑣屑小事,甚至是一時誤會。何至於此呢?就是“一波才動萬波隨”嘛。

“夜深水靜魚不食”。忽然醒悟過來,發現你最初所求的目標就是虛妄的,或者說可有可無的,得之失之,隨之由之而已,你就從被動的狀態中擺脫出來,飄然無礙。“滿船空載明月歸”,什麽也沒有得到,空船而去,空船而歸,但心是歡喜的。其實,什麽是“得”呢?你一心想要得到一個東西,念念不忘,心都被它塞滿了,偌大世界,置若罔聞,“得”未嚐得,失掉的已經很多!什麽是“失”呢?你於外物無所掛心,將“得失”隻看作因緣的起落變化,心中有大自在,根本就沒有東西可“失”。“一波才動萬波隨”是俗眾的人生,“滿船空載明月歸”是禪者的境界,其中的區別,很值得體悟①。

王維有一首《辛夷塢》,寫一個小小的景色而極富禪趣: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

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這裏“木末芙蓉花”是借指辛夷。辛夷是一種落葉喬木,初春開花,花苞形成時像毛筆的頭,故又稱木筆。花有紫白二色,開在枝頭(就是“木末”),大如蓮花(所以用“芙蓉花”為比擬,蓮花也叫芙蓉花)。這詩說“發紅萼”,那是紫色的辛夷。

我曾經在山野見過這種花,開花時樹葉還未萌發,一樹的花,色彩顯得格外明豔。這種花凋謝的速度又很快,花盛開的同時就能見到遍地的花瓣,在草地上,在流水中,格外醒目。

佛家言“青青翠竹,盡是法身;鬱鬱黃花,無非般若”

(《大珠慧海禪師語錄》),意思是在自然草木中也可以體悟佛法智慧,草木似無情而又有情。山穀溪澗之處,辛夷自開自落,不為生而喜,不為滅而悲。

①禪詩的解釋往往各人所見不同,此處參用台灣林穀芳氏《千峰映月》一書的意見,特予說明。

清·陳撰·筆頭春色圖辛夷自開自落,不為生而喜,不為滅而悲。

它有美麗的生命,但這美麗並不是為了討人歡喜而存在的,更不曾著意矯飾,故作姿態。你從塵世的喧囂中走來,在絕無人跡的山澗旁見到天地寂然,一樹春花,也許真的就體會到什麽是萬物的本相和自性;你又回到塵世的喧囂中去,也許有時會想念那山中的花在陽光下展現明媚的紫色,無語地開,無語地落。

前麵我們曾說起禪宗的一個重要來源是中國的老莊哲學,有些詩人純粹從老莊思想出發,也會提出與禪宗相近的人生道理。“道”與“禪”分分合合,時常在半路相遇。譬如陶淵明說:“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複獨多慮。”

(《形影神》)生死是自然的過程,一味貪生怕死,又因貪生怕死而生出無窮欲念、荒唐行徑,生命的自然性就被破壞掉了,成為無根的浮囂。

如果覺得王維那首詩雖然令人震撼,卻多少有點冷寂,我們再讀一首韋應物的《滁州西澗》,它的味道有些不同:

獨憐幽草澗邊生,上有黃鸝深樹鳴。

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

韋應物是中唐詩人,曾經做過滁州(在今安徽省)刺史,這首詩就是寫滁州西部山野的景色。

詩開頭寫草。“獨憐”是偏愛的意思。為什麽呢?一方麵山澗邊的草得到水的滋潤,春天到來時顯得格外蔥翠,另一方麵這是“幽草”,它是富於生氣的,同時也是孤潔和遠離塵囂的。對澗邊春草的喜愛,呈現了作者的人生情懷。

如果一味地寫景色之“幽”,則詩中的意境便容易變得晦暗,所以隨後寫黃鸝鳴於深樹,使詩中景物於幽靜中又添上幾分歡愉。這是一首郊遊遣興之作,不像王維的《辛夷塢》那樣強烈地偏向於象征,它有更多的生活氣息和情趣。

絕句的第三句通常帶有轉折意味,同時為全詩的結束作鋪墊。在這裏,“春潮帶雨晚來急”,雨後的山澗到了黃昏時分愈發流得湍急,一方麵交代了郊遊的時間過程和景物變化,同時又很好地襯托了末句的點睛之筆——“野渡無人舟自橫”。

澗水奔流不息,而澗邊渡口的小舟卻自在地浮泊著,一種擺脫約束、輕鬆悠閑的樣子。時間好像停止了。

人總是活得很匆忙,無數的生活事件迭為因果、相互擁擠,造成人們心理的緊張和焦慮;在這種緊張與焦慮之中,時間的頻率顯得格外急促。而假如我們把人生比擬為一場旅行,那麽渡口、車站這一類地方就更集中地顯示了人生的慌亂。

舟車往而複返,行色匆匆的人們各有其來程與去程。可是要問人到底從哪裏來往何處去,大都卻又茫然。因為人們隻是被事件所驅迫著,他們成了因果的一部分。

但有時人也可以安靜下來,把事件和焦慮放在身心之外。於是,那些在生活的事件中全然無意義的東西,諸如草葉的搖動、小鳥的鳴唱,忽然都別有韻味;你在一個渡口,卻並不急著趕路,於是悠然空泊的渡舟忽然有了一種你從未發現的情趣。當人擺脫了事件之鏈的時刻,這一刻也就從時間之鏈上解脫出來。它是完全孤立的,它不是某個過程的一部分,而是世界的永恒性的呈現。

“野渡無人舟自橫”有很強的畫麵感,也經常成為畫家的選題。那是一條不說話的船,卻在暗示某種深刻的人生哲理。

我們回到開頭關於“風動還是幡動”的問題。我想慧能也並沒有否認在“風吹幡動”的事實中風與幡各是一緣,他隻是說當人的意念偏執於一方的時候,就已經被爭勝的所支配,不能夠圓融地看待事物的關係,迷失了空明虛靜、自在自足的本性。

這時候堅持說“風動”或“幡動”,其實是“心動”。

世間有無窮的是非,無窮的爭執,還有無窮的誘惑,人不能不在其中走過。要全然不動心也許很難,但若是處處動心,那恐怕要一生慌張,片刻也不得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