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拈花微笑

花雖微渺,卻顯示著人世的美好。

二千五百多年前,當孔子(前551-前479)帶著一群弟子奔波在中原大地上,四處去推行他們所崇仰的人間理想時,在西邊的印度,比孔子年長十多歲的釋迦牟尼(前564-前484)①也正帶著一群弟子漫遊於原野,為創立佛教而忙碌。

孔子的目標在現世,他關心合理的政治秩序、高雅的道德修養,而釋迦牟尼關心人如何從苦難的現世獲得解脫。

在黃河岸邊,在恒河之畔,兩位互不相知的古賢各以自己的方式為人類尋求精神家園,將他們智慧的光芒投射到遙遠的時空。

釋迦牟尼的本名叫悉達多·喬達摩,是古印度釋迦族的王子,出生在今尼泊爾的南部。二十九歲時,這位王子有一天外①關於釋迦牟尼的生卒年,有多種不同說法。

出巡遊,路途中,他遇到一位枯瘦的老人,一位在路旁哀吟的病人,又看見一支送葬的隊伍,一位修行者。這一切構成了一幅生命的圖像:輾轉於生、老、病、死,人被無窮的所折磨,找不到歸宿。生命是有意義的嗎?如果有,終極的圓滿又如何可能?他決意出家修道,為世人尋求一條離苦之路。

古印度有非常濃鬱的宗教氛圍,存在各種宗教流派,其中主要的兩大係統是婆羅門和沙門。釋迦牟尼出家後遍訪名師,得到他們的指點。他也曾加入苦行沙門,據說一天隻食一顆麻麥。當時這些不同的宗教流派都有靜修的方法,通稱為“瑜伽”(梵文Yoga),其含意為“一致”或“和諧”,是一種提升意識、發揮潛能的方法。其中的一個分支叫做“禪”(梵文Dhyāna),本意為“思維修”或“靜慮”。釋迦牟尼在修行的過程中,修習了很高的禪定功夫。

偉大的思想者都會在某個時刻意識到一個問題:已有的一切學說都無法使他感到滿足,他找不到老師了。這使釋迦牟尼感到一種近於絕望的痛苦。三十五歲那年,他來到如今叫做“菩提達耶”的地方(在今印度比哈爾邦),坐在一棵無花果樹下,發願說:若不能獲得無上正覺,永不起身!他如何沉入冥想,思考了什麽,後人無法知道。記載說他在樹下坐了整整七天七夜,到了第七個夜晚過去,天將拂曉時分,釋迦牟尼遙望明星,瞬間徹悟宇宙、人生真相,證得無上正等正覺,由此成為佛陀。那種無花果樹原名畢缽羅樹,後來被稱為菩提樹——“菩提”(梵文Bodhi)是智慧、覺悟的意思。

佛教流傳以後,釋迦牟尼不斷被神化。今日我們走進佛教的寺廟,總是會在大雄寶殿正中看到一尊佛祖的塑像,常常是貼金的,顯得高貴而神聖。如果是在山崖上雕鑿成像,有時會做得很大,來體現佛的崇高與偉大,令人生敬畏之心。他有許多尊號,最常用的有“佛陀”——徹底覺悟者;“如來”——顯示無所不在的絕對真理①;“釋迦牟尼”——釋迦族的賢人。人們習慣把最後一種當作他的名字來使用。

但回到曆史本源上去看,釋迦牟尼隻是一個普通人,一個追求真理、創立宗教學說的思想者。他在菩提樹下靜坐的七天七夜,是佛教史上最偉大的一次禪定實踐。在後世,瑜伽逐漸轉化為一種以調息、靜心為基礎的健身方法,雖然還有一些神秘氣息,它的宗教意味已經淡化了。禪或者說“禪定”,則被佛教所繼承,成為僧人修行的方法。這就是禪的第一層意義。而在泛義上,“禪”也可以用來指各種與佛教有關的事物,如寺廟又稱“禪林”,僧服也叫“禪衣”等等。

“禪”還有一層相對狹義的用法,是指佛教的一個特殊分支——禪宗。在佛家的解說中,它也是源於釋迦牟尼。關於禪宗起源,有一個十分美妙的故事,叫作“拈花微笑”。

這個故事最早記載於《大梵天王問佛決疑經》。書中說:

①如來,梵文為Tathāgata,字麵意思就是“像來了一樣”,但意味玄妙。

基本的解釋,“如來”指佛無所不在的真如法性。

佛祖釋迦牟尼入寂前,在靈山召集大眾舉行最後一次說法。有一位大梵天王(佛教中的護法神)向佛祖敬獻一枝金色蓮花,請求佛祖:如果還有未說的最上,希望能宣示給眾人和將來的修行者。佛祖拈起蓮花,麵向眾人,瞬目揚眉,一言不發。眾人不知佛祖何意,也都默然無語。此時隻有釋迦牟尼的大弟子摩訶迦葉破顏而笑。佛祖便說道:“吾有正法眼藏,涅相,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付囑摩訶迦葉。”

妙心,實相無“正法眼藏”是指朗照宇宙、包含萬有的佛法全體,“涅妙心”是指擺脫一切虛妄的精妙思想。簡單說,這兩句就是指佛法的全部精華,所以它是“最上”。這個“最上”是真實的,卻沒有任何跡象,它極其微妙,無法用語言、文字來解說,隻能在心心相印中傳遞。當時隻有摩訶迦葉感知到釋迦牟尼在無言中宣示的,所以佛祖說:我已經把它托付給迦葉了。

所謂“教外別傳”,意思是它在佛教各個宗派中自成一個特殊的體係。按照禪宗的解釋,一般的宗派都是依賴經典來傳授教義的,這稱為“教”;禪宗是不依賴經典、“不立文字”的,所以稱為“宗”。

常見的佛祖造像大多有一種祥和、寧靜、安閑的神態,我們想象他手拈一枝蓮花麵對眾人時,更多了一層美妙,甚至是略帶女性化的柔和。而迦葉的微笑,應該是虔誠而又自信的,它把一種清明純淨的心境回應給佛祖。佛祖拈花,迦葉微笑,兩心相通,“最上”就這樣完成了宣示和傳承的過程。

清·沈宗騫·竹林聽泉圖“最上”極其微妙,無法用語言、文字來解說,隻能在心心相印中傳遞。

根據這一記載,禪宗把迦葉尊為初祖,就是第一代祖師爺。

但這裏有些問題。“拈花微笑”的故事並不見於早期的佛典,《大梵天王問佛決疑經》這本書大概在唐代後期才出現於中國,所以許多人懷疑它是一部偽經。很大的可能,“拈花微笑”

其實是禪宗逐漸盛行以後虛構出來的故事,是禪宗麵向佛祖的一種文學性溯源。那麽,禪宗忽略語言而崇尚“妙悟”的精神,在佛教原來的思想傳統裏有沒有依據呢?那還是有的。

早期佛教有一位著名的修行者,名為維摩詰,他是不曾出家的居士,但佛學修養卻是“菩薩”這個層次中最高的。《維摩經》記載,一次眾菩薩、羅漢去探望維摩詰,討論“不二法門”——超越一切相對、差別的顯示絕對真理的教法。文殊菩薩說:“我於一切法,無言無說,無示無識,離諸問答,是為菩薩入不二法門。”然後文殊又請教維摩詰,希望他解說一下“菩薩入不二法門”的途徑。維摩詰如何回應的呢?他隻是默然無語。

那意思等於說:既然不二法門是無可言說、無從追問的,那還需要我說什麽呢?這一過程雖然不如“拈花微笑”的故事那麽富於詩意,精神卻是一致的。

由《維摩經》的上述記載,可以認為在早期佛教中已經包含了禪宗的某些特質。但印度佛教從其主流來說,是強調經典的作用、依賴經典進行傳播的。而禪宗則是一種中國化的佛教,並非完全起源於印度佛教,它在中國固有的思想傳統,特別是老莊學說裏,另有重要的根源。日本最著名的禪學者鈴木大拙說:“像今天我們所謂的禪,在印度是沒有的。”“中國人的那種富有實踐精神的想象力,創造了禪,使他們在宗教的情感上得到了最大的滿足。”宗白華先生說:“禪是中國人接受佛教大乘義論後認識到自己的深處而燦爛地發揮到哲學與藝術的境界。”

在老莊思想裏,有一個本體性質的概念,被稱為“道”,它是先於一切、化生萬物的宇宙本源,也是萬物運化的內在法則。對於這個“道”,人們可以去說它,然而一旦說出來,那就不再是“道”本身了。因為道是永恒、無限的,而人類語言的功能卻是有限的,你不能用低級的東西去定義高級的事物。《老子》劈頭第一句“道可道,非常道”,說的就是這個意思。《莊子》書中更是多處描寫了在沉思冥想中獲取內心自證的境界,認為這才是到達最高真理的方式,並處處告誡人們對語言的不足保持警戒,強調就像使用“筌”的目的是捕魚,使用語言是為了達意,要懂得“得魚而忘筌,得意而忘言”,到了最高境界,便是會意的靜穆。

有一首也可以用“拈花微笑”四字來形容的詩,那就是陶淵明的《飲酒》。陶淵明並不信佛,而他的這首詩卻和禪理相通。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當人心與俗世相隔遠時,就會與自然親近。這時遙望美妙的山嵐、自由的飛鳥,體悟到人生的真諦,可是要把它說出來,卻無法找到合適的語言。換句話說,這種對“真意”的體悟,隻能在“忘言”的狀態下保持。

“采菊東籬下”,陶淵明手中是拈著花的。在體悟人生真諦的時刻,我們認為他麵帶微笑,也不能算是過分的猜測。隻不過,迦葉是從佛祖那裏領悟了“最上”,陶淵明則是麵對“南山”即廬山。山水中何以有“真意”?因為大道虛靜,它的造化偉力就顯示在自然之中,人和自然的融合,便意味著個體生命向永恒大道的回歸。道也是“最上”。

這裏還有一個小小的細節值得注意,就是花——佛祖手中的蓮花,陶淵明手中的菊花。它隻是可有可無的道具嗎?恐怕未必。花雖微渺,卻顯示著人世的美好。追求“最上”、歸依大道,並不意味著摒棄現世的美好,相反,它與美的意趣同在。

所以,“拈花微笑”的故事被人們喜愛,還有更平凡更日常性的原因,就是它象征了一種生活態度:以恬靜而歡喜的心情看待世間的一切,笑對眾生,笑對萬事,自然超脫。

佛教與老莊的結合,最後形成了禪宗思想。禪悟是一種擺脫語言闡釋和邏輯分析,通過個體的體驗與實踐徹悟真理,使生命趨向完美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