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夏季快結束時，動物農場的事已經傳遍了半個國家。雪球和拿破侖每天派出鴿子，吩咐他們混入附近農場的動物中，將造反的故事說給他們聽，並教他們唱《英格蘭的牲畜》。

瓊斯先生大部分時間坐在威靈頓紅獅酒吧裏，逢人便說他被那些卑賤的動物趕出自家地盤的悲慘遭遇。其他農場主大體上是同情他的，但起初沒有給他太大的幫助。他們每個人心裏暗自打算的是，要怎樣才能從瓊斯的厄運中占到便宜。好在和動物農場毗鄰的那兩個農場的主人向來是死敵。其中有個農場叫做狐狸林，那是個麵積很大但無人打理的老式農場，裏麵灌木叢生，牧場荒蕪，籬笆也是亂七八糟的。它的主人皮爾金頓先生是個性格隨和的紳士，大部分時間不是在釣魚就是在打獵，依季節不同而定。另外那個農場叫做瘦田，麵積比較小，但打理得很好。它的主人是弗裏德裏克先生，性格強悍又狡猾，喜歡跟人打官司，是出了名的愛占便宜。這兩人非常討厭對方，所以很難齊心協力去做事，哪怕是為了保護他們自己的利益。

不過他們倆徹底被動物農場的造反嚇壞了，提心吊膽地阻止他們自家的動物去了解這件事。起初他們強顏歡笑，假裝對動物自行管理農場的想法嗤之以鼻。這種情況不到兩個星期就會結束，他們說。他們散布謠言說裏甲農場（他們堅持稱其為“裏甲農場”，不肯使用“動物農場”這個名字）的動物不停地自相殘殺，而且很快就會餓死。隨著時間的流逝，那些動物顯然沒有餓死，弗裏德裏克和皮爾金頓改變了說法，開始談起動物農場盛行的各種可怕而邪惡的做法。他們說那裏的動物弱肉強食，用燒紅的馬蹄鐵相互折磨，還實行共妻主義。這就是違背自然法則的下場，弗裏德裏克和皮爾金頓說。

然而這些故事並沒有得到完全的相信。有個農場的動物將人類趕跑並實現自治的傳說依舊不脛而走，於是在那年，一波造反的浪潮席卷了整個農村地區。向來溫馴的公牛突然變得野蠻；綿羊撞破籬笆去吃苜蓿；奶牛踢翻擠奶的木桶；獵馬不肯被圍起來，還將騎馬者掀翻到圍欄外麵。除此之外，《英格蘭的牲畜》這首歌的曲調和歌詞傳得到處皆知。它以驚人的速度傳播開來。人類聽到了怒不可遏，不過他們裝模作樣地說這首歌荒唐透頂。他們說實在想不通怎麽連動物也唱起這種下流的垃圾。任何動物唱這首歌被人撞見，當場就要挨一頓鞭子。可是這首歌是不可抑製的。烏鶇在樹籬中輕輕地唱，鴿子在榆樹上低低地唱，連鐵匠的打鐵聲和教堂的鍾聲也隱約含有它的旋律。每當人類聽到這首歌，他們會暗暗地發抖，好像歌聲預言了他們的末日即將到來。

十月初，穀物收好了，有些已經脫粒，有群鴿子從空中飛舞而來，落在動物農場的院子裏，顯得特別興奮。原來瓊斯和他的幾個幫工，還有狐狸林和瘦田的六七個人，已經闖進那道釘著五根橫木的大門，正沿著馬車道向農場走過來。他們都抓著木棒，隻有瓊斯除外，他拿著槍衝在最前麵。他們顯然是準備奪回農場來的。

這早在動物的預料之中，他們已經做好各種準備。雪球研究過他在主樓找到的一本描述愷撒大帝如何打仗的舊書，因而負責指揮這場保衛戰。他趕緊發布命令，幾分鍾內所有動物都已就位。

眼看那些人就要接近農場的建築區，雪球發動了第一波攻擊。全體鴿子——多達三十五隻——在那些人頭頂盤旋，從空中把屎拉到他們身上；當那群人手忙腳亂地應付這個局麵時，藏身籬笆後麵的鵝群衝了出來，猛烈地去啄他們的小腿肚。然而這隻是個誘敵之計，目的在於製造小小的混亂，那些人揮動木棒，輕而易舉地將鵝群趕跑了。這時雪球發起了第二次進攻。穆麗埃、本傑明、全體山羊和衝在最前麵的雪球向前猛奔，從四麵八方襲擊那些人，本傑明還轉過身，用他兩隻瘦小的後蹄去踢他們。但這次還是打不過那些人，因為他們手裏拿著木棒，腳上穿著釘鞋；雪球突然尖叫一聲，這是撤退的信號，所有動物轉身就跑，從大門口逃進院子。

那些人發出勝利的歡呼聲。他們以為敵方已經敗退，於是四散追擊各隻動物。這正中了雪球的圈套。人群剛進入院子，本來埋伏在牛棚裏的三匹馬、三隻母牛和其他的豬突然從他們後麵出現，切斷了他們的退路。雪球發出了攻擊的信號。他自己奮不顧身地向瓊斯撲過去。瓊斯看到他撲過來，抬起槍開火。散射而出的子彈在雪球後背上擦出幾道血痕，打死了一隻綿羊。雪球毫不遲疑地用他那重達十五石10的身體去撞瓊斯的雙腿。瓊斯被撞飛了，掉進糞堆裏，他的槍也脫手而出。但最厲害的動物是拳擊手，他抬起兩隻前腳，揮舞著裝了鐵掌的前蹄，活像是一匹種馬。他第一下就打在狐狸林的馬童頭上，那人立刻紋絲不動地趴在爛泥裏。看到這個景象，好幾個人扔掉木棒，想要逃命。他們惶恐不已，全體動物隨即會合起來，追得他們在院子裏團團轉。他們挨了角頂、腿踢、嘴咬和腳踏。農場裏沒有哪隻動物不用自己的方式向他們複仇。就連貓也突然從屋頂跳到某個擠奶工的肩膀上，用爪子去抓他的脖子，抓得他慘叫連連。霎時間門口空了，那些人急忙忙地衝出院子，朝著大路沒命奔逃。就這樣，入侵不到五分鍾，他們就沿著來的原路可恥地敗走了，鵝群嘎嘎嘎地在他們後麵追趕，一路上不停地啄著他們的小腿肚。

人走得隻剩下一個。院子裏，拳擊手正用他的前蹄去撥弄那個趴在爛泥裏的馬童，試圖讓他翻過身來。那男孩沒有動。

“他死了，”拳擊手懊惱地說，“我不想殺他的。我忘記我戴著鐵掌了。誰會相信我不是故意這麽做的呢？”

“別傷感了，同誌！”雪球大聲說，他的傷口仍在滴血，“戰爭就是戰爭。人隻有死了才是善良的。”

“我不想殺生的啊，哪怕是人我也不願殺害，”拳擊手喃喃地說，他的雙眼充滿了淚水。

“莫莉哪去啦？”有隻動物驚慌地說。

莫莉果然失蹤了。大家頓時緊張起來，生怕那些人傷害了她，或者甚至把她帶走了。可是最後大家發現她躲在她的廄房裏，頭埋在食槽的幹草中。剛才槍一響，她立刻逃跑。等到外出尋找她的動物回來，大家這才注意到馬童其實隻是暈過去，已經醒轉並離開了。

農場的動物興高采烈地重新集結，紛紛用最高的嗓門講述自己在戰鬥中的表現。他們立刻舉辦了慶祝勝利的儀式。旗幟高高升起，《英格蘭的牲畜》被唱響了好幾遍，大家為那隻壯烈犧牲的綿羊舉行了肅穆的葬禮，在她的墳頭栽種了幾株山楂樹。雪球在墳前發表了簡短的講話，強調所有動物必須隨時準備為動物農場獻身。

全體動物一致同意設立軍功章製度，並授予雪球和拳擊手“一等動物英雄”勳章。這種勳章是銅牌（其實是舊的黃銅馬飾，在馬具室找到的），要在禮拜天和節假日佩戴。還有“二等動物英雄”勳章，這個被追授給那隻犧牲的綿羊。

大家熱烈地討論這場戰役應該叫什麽名字。它最終被命名為牛棚大戰，因為伏擊敵人的攻勢正是從牛棚發動的。瓊斯先生的槍在爛泥裏被找到了，大家都知道主樓裏還有不少彈藥。他們決定把槍豎起來貼著旗杆擺好，把它當作禮炮，每年開火兩次：一次在十月十二日，那是牛棚大戰紀念日；一次在仲夏節，那是造反紀念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