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無法溫柔(6)

蘇州!你想孩子想瘋了直接對我說,犯不著請個外人來家裏對我指手畫腳!你們這些男人有什麽本事嫌女人這樣嫌女人那樣?你們除了能往老婆肚子裏裝孩子還能裝什麽?裝粗茶淡飯!你們也有臉懷念古代?人家古代的男人養得起三妻四妾,讓女人們吃著燕窩喝著參湯,穿著綾羅戴著金銀,養著貓狗,賞著花草,你們行嗎?有這本事嗎?幸虧老婆掙工資,要不你們還養孩子?養兒子去吧!

晚上國主動向潔討好賠不是,潔在他的死皮賴臉下終於放開了笑顏。潔問,怎麽回事?這次覺悟這麽高?國就把在蘇州家挨罵的事從頭到尾學了一遍。又尋思說,怪事,我以前老以為蘇州老婆隻會在台子上蹬胳膊端腿呢,想不到還滿腦子的歪歪理,怪不得把蘇州收拾得跟孫子似的。又摟著潔說,我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我老婆雖然偶爾在腦袋裏發發腦神經,對我基本上還是好的。不誤我吃不誤我穿,也不誤我的子孫後代,比起蘇州那個中看不中用的老婆不知強到哪去了!

國那晚上睡得很好也很踏實。國在早晨刷牙吐著滿嘴白泡沫的時候,悟出了一個深刻的道理:同情別人就能解脫自己。國越想越覺得有道理,高興得什麽似的,覺著自己的大腦跟哲學家們的很接近,就向潔弦耀。潔聽了很不以為然,說他,你這觀點一點也不新鮮,基本上屬於剽竊。你聽過像“苦不苦想想長征兩萬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輩”和“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別人痛苦之上”的格言警句了吧?說的就是你這種想著別人的痛苦就覺得特解脫特幸福特過癮的自私的感覺。

國喪氣地說,娶個有文化的老婆真他媽的麻煩,想樹立個成就感都困難。哎,我說,你就不能假裝地佩服我一次?噢,非把我揭個體無完膚你才過癮解氣?你這不也是一種把幸福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的自私嗎?

潔下班推開家門臉色十分地難看,黃拉巴嘰的臉再加上枯澀沒有光澤的頭發,形象十分可觀。

國上前小心地問她,怎麽啦,誰惹你了?潔一屁股坐到沙發上,用手支著額頭擋住臉,肩膀十分依人地一抖一抖的。國知道麻煩大了,站起身扯條毛巾遞過去,等她平靜。

潔的兒科本來有兩個人,那個醫生到兒童醫院進修去了,剩下潔一人看著全大院的獨生子女們感冒發燒上吐下瀉,忙得天翻地覆腳丫子經常在天上。潔的工作量在門診部是有目共睹的,用潔的話說,門診部的事我總是收尾知道,因為潔壓根就沒有聊天的時間。今天門診部的主任找到潔,讓她把兒童免疫那攤子事再接過去。主任輕描淡寫地說,兒童免疫就是打打預防針吃吃糖丸,每星期五一個上午,你就兼起來吧。

國一聽也火了,口氣很硬地問潔,好像潔就是那個禿頂主任:說得輕巧,兼起來?那本來是一個人幹的活,又要打針又要吃藥還要對新生兒進行家汸,他想把你累死啊?!又問潔,那郭老太太呢?不是她管這一攤嗎?

人家說了,她心髒不好,小孩子一吵她就心煩心慌,頭暈眼花容易出岔子!哼,原來她覺得這攤子事輕閑,搶著去幹,這才幹了—年,又幹煩了。

不像話!門診部又不是她家開的,想幹什麽就幹什麽?明天我找你們主任去!

潔望著國赤膽忠心的樣子,感動得要死,恨不能撲到他懷裏去鼓勵他一下,但又覺得這樣太突兀,怕嚇著國,同時潔覺得這不太符合中國樸素的國情。

第二天國一進家門,潔的目光就很熱烈地追上去,咬住他的嘴巴不放。國被這兩道光灼得很不自然,眼睛左躲右閃,像幹了什麽對不起潔的壞事。實在躲不過去才硬著頭皮說,唉!這事有點麻煩,不那麽簡單。

潔的目光暗下來,問,有什麽麻煩?怎麽不簡單?國告訴潔,他上午打聽了一下,門診部的禿頭主任想競爭衛生處長的位置,而郭老太太的老頭子又是管後勤的副部長,這裏的問題就既複雜又簡單了。兒童免疫這攤子事除了她郭老太太熟就是你熟了,她不願幹了自然而然就要你來幹了。這麽說,我是幹也得幹,不幹也得幹嘍?恐怕是要這樣了。你找我們主任了?

沒找,找了也是白找。再說找了還會有副作用,他會告訴郭老

太太,郭老太太又會告訴他老頭子,副部長會對我有看法的。

噢……鬧了半天,你是怕副部長對你有看法就甘願讓老婆吃苦受累,你就不管你老婆的死活了?

哎呀,我有什麽辦法!這裏頭很複雜,你們門診部裏頭藏龍臥虎,搞不清誰背後有什麽人,弄不好就會踩上地雷。別看郭老太太的老頭隻是副部長,但他資格老,連部長都要讓他三分,別說我個小幹事了!

難怪你老是踮著腳走路,原來是怕踩著地雷!潔乜視著國,冷笑一聲說,嫁你這樣的男人真讓老婆提不起神來。嫁個當官的沒人敢欺沒人敢動;嫁個工人階級貧下中農,老婆在外頭受了氣男人還會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去為她拚命;嫁你這樣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半吊子,男人那點血性全被你們用到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上去了,窩囊不窩囊?!

那沒辦法!國反駁,像你們這樣高不成低不就的女人隻能嫁我們這些半吊子。嫁工人農民你們是萬萬不肯的,嫁個領導幹部年齡又不般配,不嫁我們你們隻有呆在閨房裏等著人老珠黃!

呸!箅我沒經驗,沒社會閱曆,被你們這些小白臉搞花了眼,那時要是想開點,去做個填房,大房子住著,小車子坐著,連媽也當現成的,還能受這份氣!

國嘿嘿嘿地笑起來,說,女人無腦來,真是沒邊沒沿。星期五上午,國試著往門診部兒童免疫室撥了個電活,接電話的是個老女人的聲音,國捂住話筒聽那邊喂喂喂地喊,聽出是郭老太太的聲音,就放下電話又重撥到兒科。國問潔,你怎麽沒去那邊?

潔像在回答禿頭主任,說出的話斬釘截鐵,不去!說不去就不去!―能把我怎麽樣?

國在這邊像替禿頭主任做工作,說,主任沒找你?潔說,找了,我說不去,要是非讓我去我就生病請病假,他也沒轍了。

國很不安,說,這不好吧?郭老太太能放過你?潔一聽就火了,話筒裏傳出的聲音火冒三丈,她是誰呀?我還怕她不成?!

國說,她倒不可怕,可怕的是她老頭子。潔在電話那邊鄭重其事地叫著國的全稱,輕視他,你真沒勁!真讓我打心裏瞧不起你!說完就把電話扣了。

國拿著嘟嘟響著忙音的話筒氣得手有點哆嗦,心裏罵著潔,這個混賬女人,真他媽的難伺候!又要男人往上奮鬥爬到髙位置上去,又不給男人奮鬥的過程,讓人真他媽的累!

潔打電話給好朋友蔣虹,問,結婚五周年紀念日應該箅什麽婚?老姑娘蔣虹在電話那頭大驚小怪,哇!你都在水深火熱之中熬了五年了?潔咯咯地笑著,說,你別狐狸吃不著葡萄就說葡萄酸。老姑娘在電話那頭高瞻遠矚地說,嗨,中國有幾顆甜葡萄?

潔告訴蔣虹,她準備結婚紀念日那天好好熱鬧一下,衝衝喜。蔣虹問,你那麽幸福還衝什麽喜,是不是你們家有第三者插足了?潔說,那倒不是。那是什麽?蔣虹問。潔想了想,覺得跟一個沒結婚的老姑娘說不清楚,就說,嗨!說了你也不懂。蔣虹在那邊大呼小叫,嗬!你們兩口子之間那點破事有什麽難懂的?潔說,一句半句說不清,這樣吧,你明天調個休,陪我上西單選個禮物,咱們見麵談。

第二天九點多,潔和蔣虹坐在西單購物中心四層咖啡廳裏,很舒服地把自己放在髙靠背軟椅上,耳邊是理查德,克萊德曼的鋼琴曲。潔環顧四周,看著穿著粉色時裝戴著白色小帽的服務小姐們踩在鬆軟的地毯上身輕盈似燕,歎了口氣說,有錢真好,又能買舒服又能買情調。

蔣虹是個既會享福又有情調的漂亮女人,㈣4生活的看法很簡單也很明確:享受。她有一個觀點:女人最大的享受就是獨立。她公然宣稱:敝才男人不感興趣。

蔣虹用白色的一次性勺子啜了口咖啡,盯住潔的眼睛問,說吧,怎麽啦,過得不順心?

潔的勺子慢慢攪著咖啡,一股淡淡的咖啡香鑽進她的鼻翼裏,她用力抽了下鼻子,很陶醉的樣子。然後輕輕歎了口氣,抬起頭來說,好像又沒什麽了。

哈!蔣虹誇張地笑了起來,說,你真行!讓我調了班,大老遠地跑來陪你喝咖啡,享受情調?

潔說,真的,不知為什麽,沒見你時覺得有一肚子話要說,見到你又不知該說什麽,覺得什麽都不重要了,全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連我自己都不好意思說了,太瑣碎了。

蔣虹鬆了口氣,把身子往後一靠,很舒服地調節自己,說,既然是這樣,你還是別說,我討厭雞毛蒜皮。

潔說,還是應該說存什麽,要不太對不起這杯咖啡了。我跟你說點對男人的感受吧。

噢,蔣虹坐直了身子笑了起來,問,你不會是要給我上男性生理課吧?

潔一聽臉紅了,罵道,你真不要臉,聽這話你倒像是已婚婦女。蔣虹拍著手笑了起來,看你臉紅真過癮!虧你還是搞醫的。潔說,我摘的是兒科,不像你搞外科在手術台上什麽都看。蔣虹說,在我看來,手術台上的男人跟在福爾馬林池子裏泡的男人沒什麽兩樣!

惡心!惡心!潔連忙打斷,用手扇著,像鼻子裏已經灌進了福爾馬林一般。

蔣虹笑著說,好啦好啦,別假裝純潔了,孩子都生了,還搞得自己像個純情少女。說說你對男人的感受吧,我洗耳恭聽。

潔攪著咖啡,慎重地選擇用詞。此刻,她覺得要男人的感性認識上升到理性認識上,是一件頗為麻煩的事。

潔說,我對男人缺少概念。我不知道男人應該是什麽樣的,也就是說,我對男人沒有理性上的認識。但在感性上,我對男人越來越失望,越來越失去信心。我不知道男人應該是什麽樣的,但我覺得不該是現在這個樣子:膽小,瑣碎,瞻前販,力不從心。

潔看了蔣虹一眼,見她正聚精會神,就接著說,他們對女人的態度在我看來比西方的紳士們差遠了。他們缺少西方紳士們對女士的體貼和彬彬有禮,更不要說像西方紳士那樣隨時隨地肯為女人流血犧牲了。中國男人從不為女人主動地流血更不要說獻身了,即便有流血也是被人捉奸捉雙倉粹應戰,或魚死網破或丟盔棄甲落荒而逃。中國有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的至理名言,女人就排不上號。中國女人是中國男人生活中的一部分而不是全部,而這一部分的重要意義在於生兒育女,而生兒育女的意義又在於生子而不是生女。中國女人缺少應有的尊重和重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們隻被重視一天,而這一天也僅僅是放半天假看一場電影。即便這樣,男人們也在說三道四,說女人有三八婦女節他們卻沒有。男人們的這種小肚雞腸好像已經很普及了。

潔停下嘴,盯住蔣虹看,見她正曉著小手指頭攪動著已經涼了的咖啡,就哎了她一聲,問,我說的你能聽明白嗎?

蔣虹抬起頭來粲然一笑,說,你太小看我了,我沒男人總有男同事吧?我不跟他們過日子總跟他們共事吧?除非你談你跟你那口子在床上的事我插不上嘴,別的我還是有發言權的。

潔捂著嘴笑,我發現你膽子越來越大了’什麽都敢說。蔣虹說,咦,你做都做了,我說說有什麽不敢的?潔說,原以為我隻能傾訴不能交流,沒想你還挺內行,我就洗耳恭聽吧!

蔣虹果然內行,男女之間的事講得頭頭是道。中國女人骨子裏有一種被壓抑了的不安分的東西,這大概就是孔老夫子把女人和小人相提並論的原因。在外因不起作用的時候,女人的這種被壓抑了的不安分就會伴她相安無事地過一輩子,做個好女人。但外因一旦夠了,女人的內因就會起變化,這就是人們常說的。女人是柴男人是火,柴燒的大小關鍵是火的旺盛。中國男人生性溫和,大部分欠火候,那點勁頭婚前就用得差不多了。而有一小部分男人,屬於那種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火種,可越是這種男人越有女人愛,這就是所謂的男人不壞女人不愛。壓抑欲念安分守已過一生的好女人和燒得徹底的壞女人都是幸福的。前一種女人修成正果終成涅槃,後一種女人是火中的鳳凰生得美麗死得壯美。最不幸的是那些既不肯本分地活又不敢壯美地死的女人,這種女人最可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