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無法溫柔(5)

你說,國又接著說,現如今,咱們國家的精華都在哪裏?衡量精華的標準是什麽?是那些下海在海裏撲騰掙大錢的人?還是我們這些老老實實為國家守本分的人?我就不懂了,連鄒天成那樣的文盲都能在商海罜撲騰,不但淹不死,竟然還撲騰得挺是回事,你說,中國的商界是不是都是一群白癡?

蘇州哈哈地笑,國卻不笑,愈發地沉痛。蘇州,說真的,這簡直是一次命中率極高的定向爆破,把我這裏炸了個大窟窿,而且小的餘震不斷,枬塌現象嚴重,我這裏成了一片廢墟了。國用手搗著自己的心窩。

蘇州臉上的笑意隱退,越發顯出臉上紅得專一。他的筷子在油炸花生米上蹣跚,像心裏也被引爆,波及到手上,炸得手腳不穩。

蘇州像個智者,沉思的模樣讓潔疑惑他一腦門子都是哲學。沉思的結果令蘇州說的話深刻得像在剽竊教科書,他說,我們趕上了—個時代的轉型期,這是我們的幸運同時也是我們的不幸。這個時期大浪淘沙,這個時期造就人才也毀滅人才。我們這些平凡的人在這個時期將束手無策,一切都在冥冥之中,人的主觀意誌反而不那麽重要了。

國聽得不耐煩,用筷子打斷他,說,你少來這套玄學在這假深沉,我隻問你一句,你真的那麽信天由命,一點也不為將來擔憂嗎?

擔憂什麽?

你是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甶?接下來的社會是個商品社會,我們這些吃皇糧靠死工資吃飯的人,將來會過什麽日子?在未來社會裏會處在什麽地位上?難道你不想也不擔憂嗎?

天不知是什麽時候黑下來的,屋裏沒開燈,越發顯得沉悶,蘇州搖晃著站起來開了電燈,屋子一下子亮堂起來。潔看見兩個嚴肅的紅臉漢子鬱悶的臉。

國在一個曙光初照的清晨,推醒身邊熟睡的潔,以極其莊嚴的口吻對她宣告:潔,咱們再不能這樣活下去了,束手無策就等於坐以待斃,我們該有所行動有所作為了。

潔揉著迷迷糊糊的睡眼,好半天不知丈夫是在撒癔症還是別的什麽。丈夫神情的莊嚴和措詞的嚴謹,讓她覺著莫名其妙。

國用右部肘關節支撐著身子,將輪廓分明的臉探到潔的麵前,兩個鼻翼發出的熱氣直撲潔的臉上。潔嚇了一跳,忙伸手摸他的額頭,沒覺得燙手,才放心地抽回手來。

潔,我要下海了!真的!國說這話時,臉呈現出堅毅,是那種一往無前的堅毅。

潔這才注意到國眼睛裏的血絲,明白這種堅毅是一晚上沒睡好的勝利果實。潔張開嘴打了個哈欠,顯出一種漫不經心。你要轉業?

為什麽要轉業?我在部隊的事業正如日東升,前景看好。再說這身軍裝我還沒穿過癥,轉業幹嗎?那你怎麽下海?

以我的智力和精力,我想我會革命和生產兩不誤的。噢,我明白了,潔拖著長腔刻薄著,你是想既當婊子又立牌坊。說完,潔先被自己的胡說八道搞笑了。

國沒笑,他盯著潔的笑眼愣了會神,伸出手來拍了拍潔的頭,說,你還別說,你這個比喻還是挺恰當的。軍人的職、業還是很神聖的,箅是立牌坊,業餘時間經商掙錢花,箅是當婊子。當然嘍,牌坊要光明正大地立,婊子要偷偷摸摸地當。

國終於下海了,在商品大潮的洶湧波濤中暢遊起來。國並不孤笮,國有誌同道合並肩作戰的戰友。跟國一起搏擊風浪的自然是國的哥們蘇州。

這兩個自稱是高智商的男人每天晚上把頭拱到一起討論生財之道。鋼鐵、煤炭、石油、化肥這些個很有來頭的緊俏物資從他倆的紅嘴白牙裏輕輕鬆鬆地進進出出,把潔在一旁都搞糊塗了,覺得夫妻了一場認識了這麽久,怎麽就不知道這兩個家夥有這麽大的來頭?聽那口氣,像國家物資部部長是他倆誰的舅舅似的。

半個月下去,國和蘇州已經能很地道地說一些商業場上的行話了。語言關過了,就差手提一隻帶密碼的老板箱了。

一天蘇州興衝衝跑來說,他中學的一個同學來電話讓他幫忙搞十輛天津夏利,要那種新型的帶後屁股的。蘇州掰著他那粗手指頭箅了一筆賬:一輛賺兩千,十輛就是兩萬,哈哈!想想吧,兩萬是個啥成色?!

當天晚上兩人一碰頭,嗬!戰果輝煌!別說天津的夏利了,就是日本的皇冠、尼桑,德國的奔馳、奧迪,美國的凱迪拉克,真是應有盡有,要多少有多少!

國感歎道,咱還在這偷偷摸摸地當婊子哩,下到海裏一看,嗨!滿海裏遊的都是親戚朋友熟人。奇怪的是他們人人手裏都有貨,汽車、汽油、鋼材、木材、煤炭、化肥,你要什麽吧,要什麽全國人民手裏有什麽,真過癮!

折騰了半個月,蘇州同學的表哥也來了,國找的朋友的老鄉也見麵接上頭了,在國和蘇州看來這事已經箅成了,剩下的就是那兩萬塊錢什麽時候能拿到手了。

可半個月過去了,也不知哪根線哪兒沒弄對沒接好,最終兩個人不僅沒拿到那兩萬塊錢,就連那些日本的皇冠、尼桑,德國的奔馳、奧迪和美國的凱迪拉克的車屁股都沒摸著!到嘴的烤鴨不知從哪兒飛了。

第二筆生意是倒飼料。國和蘇州總結了隻聞鴨子香不知鴨子味的經驗教訓,一致認為要避開熱點,向人們的注意力還沒有集中的市場瞄準拓展,於是就選中了飼料行業。用蘇州的話說:人咱競爭不過,跟畜生們競爭應該不成問題吧?

又是一陣忙活,國就像著了魔似的,不說人話,滿嘴的豬鴨雞魚。晚上躺在床上,潔老聞著國身上有股子怪味道。國想跟她親熱,潔拉緊被子不幹,去去去!沒情緒!

忙活過來忙活過去,國和蘇州沒給畜生們弄成一頓飯。蘇州還忘不了耍貧,說,畜生們啊,慚愧呀慚愧!

這天,國的處長的老婆帶女兒去看病,跟潔聊天,聊著聊著漏了風。她問潔,聽說你那口子在做買賣,發財了吧?潔說,什麽呀,他家祖墳上壓根就沒冒那股煙!處長老婆不相信的樣子,嘴上沒說什麽,那張胖臉上可是什麽都說了。

潔吃午飯時隨口學給國聽,國一聽大吃一驚,把一口饅頭卡在嗓子眼裏,一迭聲地問:她還說什麽了?她還說什麽了?潔說沒什麽了,國不信,非讓潔好好想想。詰說真沒說什麽了,就說了這麽多!國又問,處長老婆當時是什麽表情,是笑著說的還是不笑著說的?是認真地說還是開玩笑地說?潔一看他那樣子就火了,罵他,你看你這副奴才相!你連你處長賣百貨的老婆都怕成這樣,你還像個男人嗎?!

國現在對像不像個男人不感興趣,國現在的心思全被潔帶回來的他的頂頭上司知道他下海的消息給攪亂了。咦?我們處長是怎麽知道的?糟了,糟了!潔放下碗筷早走開了,國還傍怔在飯桌邊,像中了邪似的。

晚上國對蘇州說,咱們先緩緩再幹吧,我們處長不知怎麽知道了。蘇州說,知道就知道,怕什麽?咱們既沒誤事也沒耽誤工作,也就是用了用公家的信紙信封和電話,比那些多吃多占的家夥強多了。再說,咱們這是幫助國家搞流通,是支援四化建設,你們處長不但不應該反對反而應該支持才對!蘇州又說,事是你挑起來的,打退堂鼓的也是你,真是成事蕭何敗事也蕭何。這樣吧,你先隱蔽一下,我接著幹。國趕忙點腦袋,連聲說,也行!也行!

潔在一旁白著眼珠子看著自己的男人急劇點頭的窩囊相,掃興得不行。心想,這樣的男人,你還能指望他去撐著天?嘁!

那些日子潔瘋了似的看英國電視連續劇《簡愛》。英國連續劇那種像木刻似的慢吞吞的畫麵和大段大段冗長華藻的台詞讓國受不了。更讓國受不了的是潔看那個桑菲爾德莊園的男主人羅切斯特先生時的眼祌。國看著坐在沙發上神情專注的潔,再看看電視裏穿著拖地長裙戴著花邊絲帽的簡愛小姐,一種非常不好的感覺開始在五髒六腑裏彌漫。如果他對妻子潔此刻的麵部表情還有什麽疑惑的話,那麽再看看電視屏幕上的簡愛小姐,一切就都一目了然了。潔的眼神和表情跟簡愛小姐的簡直是一個模子塑出來的。人家劇情要求那個不太漂亮的英國女演員愛羅切斯特先生,那麽,掃己的妻子潔呢?

國故意打擊潔的情緒,運用的武器正是夏洛蒂“勃朗特的名著《簡愛》。國說潔,你成天沉醉在中世紀的浪漫愛情裏,這表明你心態不正常。你才三十出頭,不該這麽早就有更年期的症狀啊?

潔這些日子的確徜徉在英國莊園裏,但對丈夫的明嘲暗諷還是能夠覺察出來的,潔用英國式的文雅但冗長的句子反駁丈夫。

是嗎?親愛的,謝謝您的明察秋毫。這說明您有良好的文化和修養,雖然這文化大部分來自“文革”時期不健全的教育體製和您邊工作邊學習的黨政函授考試,但並不應該影響您明白這樣一個事實……潔故意停頓,賣了一道關子。什麽?國果然上鉤,問。

潔慢吞吞地一字一頓:對當代男人的失望,對真正男人的渴望!

國的臉當下就氣紅了,不顧了文明和體麵,用非常民族化的語言罵潔,我看你他媽是徹頭徹尾的神經病!公然宣稱對男人的渴望,我看這跟妓女婊子們沒什麽兩樣。

潔被他辱罵的大膽弄呆了,緩過一口氣,鄙夷地說,你這種人……真沒文化,真無恥!

哈哈!國怪笑著,氣哼哼地說,再沒文化再無恥也是你男人,你就受著吧!說著,一腳踢開家門,非常國產化地負氣而去,門在他身後咣的一聲震響。

潔的心最近被簡愛小姐弄得異常脆弱,她經常把自己設身安置在美麗的桑菲爾德莊園,把自己的靈魂糅進簡小姐的拖地長裙中。自己丈夫粗魯的言語和舉動和簡愛小姐的羅切斯特先生簡直不能相比!潔氣憤地在心裏想,自己哪點不如簡小姐?自己的丈夫又哪點比得上簡小姐的丈夫羅切斯特先生?這樣想著想著,就把眼淚嘩嘩地想了下來。

潔流著眼淚痛苦不堪,但她怎麽也想不明白:中國的男人這都怎麽了?蔫不唧的,猥瑣得不成樣子!他們大事注意影響,小事不在意。他們注意辦公室裏的一切,處長的一個眼神同事的一個噴嚏統統都是大事。在辦公室裏,他們縮著個脖子袖著個手,自己把自己扮成店小二的模樣,而這種小模樣竟然能換來“尊重領導、團結同誌,謙虛謹慎”的好印象!下班回到家裏,滿眼皆是小事,這時候他們放鬆自己,放縱自己,全不顧家中的老婆孩子也在眼睜睜地看著他!

潔流了一會子淚,自己把自己可憐心疼了一頓,然後又自己擦去淚水,歎了口氣。潔覺得自己當前的心境跟英國連續劇中彌漫的那種淡淡的情緒很吻合。

潔在家裏自己心疼自己的時候,國正在蘇州家裏路著二郎腿吞雲吐霧。國吐出一口煙,像吐出一口悶氣,接著便開始發表對女人的不滿。

他媽的,現在這女人個個像仙人掌,開不了多長時間的花,身上的刺卻長年不斷!

蘇州住的是筒子樓,就一間屋。此刻老婆正坐在梳妝台前往臉上抹麵膜。蘇州自然不好公然站在朋友麵前討伐女人,但又不好不表示點什麽,就盡量把點頭的動作搞得大一些,重一點,以示對朋友的聲援。

國馬上有了一種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的心理,更有恃無恐,全不把坐在鏡子前冷眼望著他倆的那個正在臭美的女人放在眼裏。

你說,這些女人在進化過程中是不是出現了程序上的錯誤?我們男人是棄惡揚善,她們女人正相反,是棄善揚惡。過去女人的二從四德被她們糟踏得一樣不剩,你現在就別指望她們能給你舉案齊眉了,現在的女人啊,跟溫柔無關嘍!

國大概很為自己的口才得意,一得意就忘記了分寸,他竟又對蘇州說,現在的女人呀,除了繼承古代女人生孩子這一功能外,其他全他媽的沒了!

蘇州聽了這話,嚇得臉都變了。他一個勁地衝國擠眼睛,暗示他閉嘴。國猛地想起來,蘇州的這個舞蹈演員老婆怕生孩子影響體形,堅決不要孩子。國知道禍又從口出了,但已是沒有辦法的事了。

蘇州的老婆從梳妝台前轉過身子,她一臉奶白色的麵膜,兩隻黑洞洞的大眼睛,冷冷地逼視著他倆。她叫著蘇州的名字,罵著兩個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