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你在哪裏等我(3)

陳忠明給艾楠推薦朽讀,艾楠按陳忠明的推薦讀書,覺得跟自已以往那種逮到什麽看什麽的收獲就是不一樣。最重要的是,艾楠在跟陳忠明聊天時,順著陳忠明的思路走,發現有些問題,可以這樣想,也可以那樣想。也就是說,自己的腦子,可以這樣用,也可以那樣用。艾楠是個出了家門進校門,出了校門進軍營門的單純之人,從小到大,一直有一種聲音附在她的耳朵邊,告訴她,要聽這個人的話,要聽那個人的話。艾楠就是一直聽著各種各樣的話長大的,艾楠幾乎就可以不用動自己的腦子。以前艾楠覺得這一切很正常,沒有什麽不好的,通過跟陳忠明聊天,艾楠不再這樣認為了。艾楠覺得自己身體中的某個部位長了翅膀,可以飛起來,像湛藍湛藍的天空上,一顆很高很高的氫氣球一樣,飛得輕盈,飛得標緲。

那些日子,艾楠讓電話鈴聲搞得一驚一乍,疲憊不堪。鈴聲一響,艾楠的心就“咚咚”直跳,既怕是陳忠明的,又盼是陳忠明的。聽張偉健當著自己的麵,告訴陳忠明自己不在,艾楠就有一種要奪過電話大喊“我在!我在!”的衝動。

艾楠不知自己這是怎麽啦,對電話有一種渴望。經常拿出電話號碼本,找出能陪她聊天的人,一通山南地北地吹。放下電話一想,好像什麽都說了,又好像什麽都沒說。

一天晚上,張偉健在機房跟班不在宿舍,艾楠實在睡不著,就躺在床上摸黑給黃海濤打電話。

艾楠對睡得迷迷糊糊的黃海濤說:“海濤,咱們聊會天吧?”黃海濤啞著嗓子說:“幾點了,聊什麽天?”艾楠說:“我睡不著,你陪我聊聊天。”“聊什麽?”

“隨便,你愛聊什麽聊什麽。”

電話那邊想了一會兒,說:“聽說,幹部科王科長要到咱們團當政委。”

“不聽這些,談點別的。”艾楠霸道地說。電話那邊又想了一會兒,又說:“三連今天跑了個兵,連裏找人找了個底朝天。”

“不聽!不聽這些!說點別的!”

電話那邊又想,又說:“今天載波機房九百六十路大通路全阻,查了兩個多小時,就是查不出原因,聽說把部長都驚動了。”“不聽這些!不聽這些!”艾楠一迭聲地說。電話那邊讓她煩得夠嗆,說她:“半夜三更,你發什麽神經,你到底想聽什麽?”“我想聊天。”“我不是跟你聊嗎?”“那不叫聊天。”“不叫聊大叫什麽?”

“那叫情況通報!難道你連聊天也不會嗎?”“我不會!我看你是有毛病了。”

艾楠拿著電話不再說什麽了,她聽見黃海濤在裏頭叫她:“哎,哎,艾捕,你說話,你怎麽不說話了?”聽了一會兒,艾楠把電話扣上了。

電話鈴響,艾楠知道是黃海濤打來的,不接。鈴聲響著,在萬籟俱寂的黑暗中響著。鈴聲尖厲,刺紮著艾楠的心。有淚水從眼睹裏溢出,滑過光潔的麵頰,流進嘴裏,是鹹的,流進耳朵裏,冰涼的。

有一封寄自本市的掛號信,艾楠裡著信封納悶,她想不出在這個城市裏,有誰會通過這種方式跟她聯係。

拆開,就薄薄的一張紙,是那種豎條的宣紙,在手上悄無聲息地綿軟著,一種古樸的浪漫,躺在艾楠的手心裏。

非常漂亮的毛筆字,寫得舒緩飄逸,一如那不緊不慢的江浙口音。紅暈在艾楠白皙的臉上慢慢洇開,一種非常非常新鮮的感覺,

在艾楠周身的血液裏疾走。

艾楠:好嗎?

久未聽到你的聲音,甚念。打了幾次電話,碰巧你都不在,不知近日忙些什麽?注意身體。

如有時間,可打電話給我,近一時期我均在辦公室,號碼556323。

陳忠明

看完陳忠明的信,艾楠盯住電活,那部墨綠色的轉盤式的話機,靜靜地臥在桌上。此刻,艾楠有一種要貼近它、親近它的急迫的向往。終於,艾楠拿起了電活,“嘩啦嘩啦”地撥號,活筒裏出現回鈴音,一下,兩下,三下,有人接電話,問:“咬,找誰?”艾楠嚇了一跳,慌慌張張地說:“麻煩您給我找一下黃海濤。”對方說黃參謀不在,有事下午打來。艾楠說了聲謝謝,急忙掛上了電話。

艾楠吐出長長的一口氣,伸開手掌,手心是濕漉漉的。她想不明白,這濕漉漉的水是從哪兒來的?

她走到水池前,擰開龍頭,洗手。打上香皂,洗掉。再打,再洗。再打一遍,再冼掉。她像個要進手術室的主刀大夫,冼得一絲不苟。

艾楠再拿起電話的時候,已經平靜如水了。她甚至還抽了抽小巧的鼻子,起勁地聞手上那股子好聞的檀香味。她熟練地撥號盤,四個纖細的手指同時出動,顯示出一種話務員的訓練有素。

通了。“嘟……嘟……嘟……”的回鈴音,有人接電話,說:“哎?”艾楠不吭聲,對方又“哎”了一聲,艾楠還是不吭聲。對方遲疑了一下,試探地問:“哎,是你嗎?”江浙普通話。

沉默,大段的沉默。隻有話機裏的回線音,輕輕地搗著艾楠的耳膜。那回線音輕輕柔柔的,像夏日若有若無的蟬鳴。艾楠的眼睛裏悄悄地蒙上了一層水霧,眼中的世界開始變得模糊起來。“艾楠,你好嗎?”那不緊不慢的聲音,輕輕地問候。

淚水噗噗地落下來,艾楠鼻音堵寒,不敢開口,隻好由著眼淚水,成裏成裏地往下淌。

“艾楠,擦擦眼淚,好嗎?”那輕輕的聲音,如老式綿軟的宣紙。

艾楠“咣”的一聲掛上電話,吃驚地望著墨綠色的話機。她想,她大概命中注定難逃這個叫陳忠明的人了。

艾楠又開始跟陳忠明的電話接觸。艾楠不讓陳忠明打過來,每次都是艾楠打過去。陳忠明為此開始上班了。他像個機關幹部那樣,按時上下班,有時甚至是早來晚走。他們通話時內容一如既往地幹淨,不帶任何情感色彩,兩個人心照不宣地繞開跟情感有牽連的話題。他們大部分時間都在談論書上的事情,談論於己無關的事情。比如,別的國家、別的民族、別人的事情。

有一天,指導員張偉健問艾楠:“我讓你找司務長談談,你談了沒有?怎麽夜餐還是那個鬼樣子,不見一點改進?”

艾楠一拍腦門,抱歉地說:“哎呀,忘了,忘了,我給忘得一幹二淨了。”

張偉健盯牢艾楠的眼睛,意味頗深地說:“艾副連長,你最近不大對頭哇,你要注意了。”

艾捕嚇一跳,裝糊塗道:“注意?我有什麽可注意的?”張偉健手裏拿著點名的夾子,在手掌上拍得啪啪響。邊往門外走邊說:“注意什麽,你自己心裏有數。”

望著張偉健匆匆忙忙的背影,艾楠愣了好半天神。那種身心疲憊的感覺又向她襲來,她覺得有點累,不知哪兒累,反正就是不想動。

艾楠買了兩斤駝色的純毛線,說是要給黃海濤織件毛衣。艾副連長織毛衣,幾乎轟動了整個連隊。因為全連上下沒有人不知道副連長深惡痛絕別人織毛衣。她經常在全連點名的公開場合上,批評這種一針一線的手工勞動。她痛心疾首地說:“你們也太不把時間當回事了,有那織毛衣的時間,你們能看多少書啊!”

艾楠是那種一看就懂、一學就會的聰明人,學習織毛衣自然不會費太大的事。大家見她坐在床鋪上。背靠著白牆,一針一線織得專心,覺得有趣。幹部們聚在她的四周,你一言她一語地拿她開心。

有的說,誰說的泰山易改稟性難移?你看人家艾楠,愛情一到稟性就移。還有的下脆就預測,說這件毛衣大概等黃參謀四十五歲那年才能穿到身上。

黃海濤幸福得什麽似的,他憐住艾楠說:“我對什麽時候能穿到身上不在意,在意的是你能親自動手給我織。這XI我本身就是一種鞭策和鼓勵。”

艾楠掙開他的擁抱,用毛衣針點著他說:“你可真沒勁!連談戀愛也是黨教給你的這幾句話。”

艾楠是懷著贖罪的心情,給黃海濤織這件毛衣的。每次跟陳忠明通完電話,艾楠就抱起毛衣,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低著頭,上—針下一針機械地動作著,一直織到腰酸背痛。那逐漸增長的毛衣,似乎能幫助艾楠卸下一點心理負擔。有時繞線的食指,被毛線勒得失了血色,她卻望著那蒼白冰涼的手指,有一種解脫的快感。

但艾楠又無論如何也不能舍奔陳忠明的電話,那種全身心愉悅的逋活,似乎已經成了艾楠生活中的一部分,缺不得了。艾楠早就意識到,自己處在一種危險中。這種危險,一方是陳忠明和他的文化,一方是黃海濤抑或還有張偉健。說不清哪一方更有力量一些,艾楠在這種情形不明的較量中,有一種走在鋼絲繩上般的提心吊膽。

艾楠很擔心自己從鋼絲繩上摔下來。艾楠知道這一天是遲早的事,隻不過是早一天或晚一天罷了。

其實,那一天很平靜。平靜得出乎艾楠的意料。但這種平靜,卻給了艾楠以沉重的打擊。

那個星期,黃海濤到一個郊區哨所蹲點去了。那個星期,又是指導員張偉健值周,她幾乎每天晚上都在機房跟前夜班。因此,艾楠每天晚上都跟陳忠明通電話,有的電話一講就是兩三個小時。

星期四的晚上,禮堂放電影,部隊集合帶走後,艾楠就關上房門給陳忠明打電話。不知不覺,就到十一點多了。突然,話機裏傳來“嘟嘟”的強占線音。艾楠知道,這是通信機房裏強插進來的電話。隻有機台上,能在兩個正在通話的電活中強行插進。艾楠有經驗地馬上就不講話了,那邊的陳忠明卻搞不明白這是怎麽回事,一個勁地在那邊問:“怎麽回事?怎麽回事?”艾楠又不好製止他,隻好由著他暴露目標。艾楠當時就知道:事情壞了,這個電話是指導員張偉健插進來的,並且聽出了陳忠明的聲音。耳功是話務人員四種基本功的一種,隻要她聽過你講話,就一定能記住你的聲音,更何況陳忠明那麽明顯的江浙普通話。

電話“鄉嘟嘟”地響了一陣,張偉健的聲音出現了,她很生硬地、沒頭沒腦地說:“把電話掛上,黃海濤找你有事!”說完撤線,線路恢複正常。

艾楠像被張偉健扇了一巴掌似的,臉上火辣辣地燙了起來。半分鍾不到,黃海濤的電話就打了進來。黃海濤埋怨她:“怎麽也不把電話放好,害得我打了一個晚上。”艾楠知道,張偉健替她撒了謊,臉燙得就更厲害了。像又被張偉健扇了一巴掌。黃海濤問她:“電影好看嗎?”艾楠硬著頭皮回答:“還可以。”黃海濤問她:“想我了嗎?”

艾楠看了眼床上織了一半的毛衣,紅了臉,底氣不足地說:“想”。

黃海濤聽了卻很卨興,在郊區艱苦的小哨所裏,說了很多很多動感情的話。黃海濤說,這次下連蹲點,看到下邊連隊的條件很差,戰士們生活得很艱苦。並說,想想我們生活在大院裏的人們,真是太幸運了,有那麽好的工作環境,還有那麽漂亮、那麽好的女朋友給織毛衣,還有什麽不滿足的呢?

放下黃海濤的電話,艾楠用雙手梧住燒得厲害的臉,她覺得今天晚上她的一張臉,被張偉健和黃海濤兩人扇得“啪啪”直響。她撲到床上,正好撲到給黃海濤織的毛衣上,純毛毛線紮在臉上,很舒服,像黃海濤幾天不刮胡子的臉。一股說不出來的味道,鑽人她的鼻孔。這味真好聞,很女性化的味道,有點像家裏媽媽打開衣櫃散發出的那股味道。

艾楠想起了她的母親,那個做了一輩子賢妻良母的人。母親經常在飯桌上鄙夷地說到一種女人,好像就是艾楠此刻的這種樣子。這種聯想令艾楠難過,並無地自容。她忽然很厭惡自己,不願意正視自己。

艾楠從毛衣上抬起頭來,坐直了身子,抖開毛衣仔細地看。她不相信,這麽漂亮的元寶針會是她自己織的。她也不能想象,黃海濤穿上這件酡色的純毛毛衣,會是個什麽樣子。他會幸福嗎?她想。

艾楠最後看了一眼織了一大半的毛衣,然後把四根毛衣針一根一根地抽下來,又一把一把地拆掉。她的手一張一合,一會兒的工夫,漂亮的元寶針就不見了。

艾楠神情暗淡地想:毀掉一件事,原來這麽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