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飄落(10)

台階上,站著打了一把黃布油傘的久不登門的梅亞莉。梅亞莉走到縫紉機前,站在我坐著的母親跟前~言不發。我母親看見她先是傍了一下,臉馬上忽地一下燃燒起來,呼吸也隨之急促起來,一如她當初站在梅亞莉家看到那幅情景時的樣子。

母親腳下的縫紉機繼續響起來,那“嗒嗒嗒”的接連不斷的聲音,掩蓋了兩個女人長長短短粗粗細細的呼吸。這兩種呼吸曾經飽經滄桑,差那麽一點就被她們自己掐斷。今天,在屋外“嘩嘩”的飄汝大雨中,兩種呼吸又合二為一了。

我站在梅亞莉的身後,望著她濕成一片的後背替她難為情。我想不出她會怎樣開口,同時也想不明白這麽個西尊自愛的女人怎麽會站在這裏?

這種局麵不知過了多久,我不夠成熟的注意力開始分散。我的眼睛從她精濕的後背移到了流淚的玻璃窗上。這樣又不知過了多久,我聽見“咕咚”一聲響,忙移過眼睛,我看到了跪在地上的梅亞莉。

梅亞莉雙膝跪在我母親麵前,頭很深地垂在自已的胸前,長長的發絲遮住了她的臉,我看不見她的表情,卻看見了她曾經烏黑發亮的頭發已經生出了根根白發。她老了嗎?我在心裏問自己,問得自己怪難受的。

母親先是很吃驚地望著下跪的梅亞莉,上身動了動,嘴角動了動,但終究沒形成連續的動作,也沒發出任何的聲響。母親盯著跪在地上的梅亞莉,看了一會,突然又埋下頭去,“嗒嗒嗒”地踩起縫紉機來,像眼前沒有這個跪著的人一樣。我盯住母親手上的白人造棉睡褲,看見針頭已經走到了盡頭,母親腳下的機器卻不知道停下來地依然“嗒嗒嗒”地空響著……

讀“四書”和“五經”,懂得“仁、義、禮、智、信”的母親,比任何一個人都知道這種雙膝著地的大禮,也比任何一個人都在意這種大禮。母親可以不理會眼前這個叫梅亞莉的上海女人,母親卻不可能不理會眼前這種叫傳統的中華大禮。母親在這個行如此大禮的女人麵前,比看見自己的丈夫與她偷情都要進退兩難……

終於,母親停住了雙腳,那“嗒嗒嗒”的聲音戛然而止。母親累得沒有了一點力氣一般,臉色蒼白地對跪著的梅亞莉說:“算了!算了!我們不去了!你快起來吧!”

事情的變化令人猝不及防。由此看來,人的命運其實是比較偶然的,有的時候跟個人的奮鬥沒有多大的關係。

許萌萌頂替我的小哥歡天喜地地到南京城學ABC去了;而我的小哥卻在幾年後的上山下鄉的中被敲鑼打鼓的人們歡送到一個叫井溝的生產隊學種莊稼去了。

小哥坐船走的那一天,碼頭上聚集了許多送行的人。除了敲鑼打鼓當政治任務完成的當兵的,還來了許多的親朋好友和同學。小哥堆在碼頭上的行李中,有一樣極其惹人眼目,那是用鮮紅的大綢布捆“II在一起的三種農具:鐵鍁、鋤頭和粑子。這三樣嶄新的東西是部隊黨委送給社會主義新農民的禮物,意義大概比較接近新人伍的戰士從他們手中接過鋼槍。

我的母親神情暗淡地盯住那三樣武器,心中大概在想象著許萌萌帶走的隨身行李。許萌萌離開這個小島的時候,我的母親自然不可能去送行,因此對許萌萌的行李我母親不得而知。但有一點我的母親肯定是知道的,那就是許萌萌肯定不會扛著這三樣東西上路。那天梅亞莉也來到碼頭給我小哥送行,但她遲遲沒有靠過來。她在人群中孤零零地立著,一副欲言又止、欲罷不能的樣子。船拉第二遍催客的笛聲了,那堆有用紅綢子捆紮的農具的行李早被人送上船去了,小哥的手被一雙雙別人的手傳遞著。到了梅亞莉這兒,小哥想把伸出來的手縮回去,但已經來不及了,那隻命運不濟的手已經被來自上海的柔若無骨的手緊緊攥住了。

梅亞莉從褲子口袋裏掏出一個有著“軍事學院”標誌的牛皮紙信封,遞給我小哥。她用那種著名的方言對我小哥說——

“小兵,別生阿姨的氣,也別生萌萌弟弟的氣,行不行?這是你許放叔叔留下的一塊英納格表,本來想留給萌萌的。阿姨替許放叔叔送給你,就箅許放叔叔謝謝你,好不好,小兵?”

我小哥的雙手在向身後掙脫,但梅亞莉卻怎麽也不肯放開,她的睡眠不足的雙眸中有懇求。麵對著這雙盛滿懇求的雙眸,我的小哥無言地妥協了。

載著小哥的輪船慢慢駛離了碼頭,小哥站在船般邊向我們揮手告別。我母親擠在碼頭的最前邊,揚起了冰涼的手。母親的手在半空中搖著搖著,突然收了下來,梧在自己的嘴上,把一種哽咽,擋在了顫抖不止的咽喉的深處。

我也哭了,我向船舷邊上的小哥招手,我希望他能注意到我頻率很快的手,鉭他沒有。透過淚眼模糊的雙眼,我看見小哥從口袋裏掏出梅亞莉給他的那個牛皮信封,倒出那塊許放叔叔遺留下的手表,托在手心裏看。然後,他揚起了年少的手臂,像以往他撿起一塊石頭、一片乩塊向大海裏投擲那樣,把那塊名貴的瑞士英納格,投進了一望無邊的蔚藍色的大海。

我敏感地回過頭去,看到一直盯著我小哥的梅亞莉哭了。滾滾的熱淚,順著她蒼白無血的臉頰滾滾而落。

把梅亞莉當小說人物寫出來以後,我才發現:雖然我不怎麽喜歡她,但在內心深處,我卻一直沒有忘掉她。直到現在,我也極想知道她的下落,但打聽起來,已經不那麽容易了。

1985年百萬大裁軍的時候,島上的駐軍潮水一般速度很快地撤走了。偌大的一個軍營裏,隻留下一個連駐守。

後來我聽人說,連司令員家的房子裏都被島上的漁民們養上貂了,據說那小玩意能賣大價錢。昔日生龍活虎的軍營今天已經成了臊氣熏天的貂的天下了。

軍人們都撤離了,軍人們帶去的家屬們自然沒有留在島上的道理。當往島外搬家的大型登陸艇口夜來回穿梭的時候,梅亞莉的家卻不在其中。雖然她當初也是跟隨一個穿軍裝的男人上的這個島,但這個男人早已長眠在這個島的南山坡上了。作為遺屬,她巳經沒有地方撤離了。再說,她也不是個一般的遺屬,她還是國家公職人員,她是這個偏僻小島上簡陋學校裏少數幾個公辦教師中的一個。她想離開這裏,牽扯的方方麵麵就多了。一個建製單位的團隊說撤離令行禁止馬上就撤了,她一個普普通通的老師說撤可就不那麽容易了。

後來,我父親離休進了一個著名的旅遊城市,住進幹休所的老人們的消息是越來越閉塞了。關於梅亞莉的消息就這樣一點點地斷掉了。她現在在哪裏?生活得怎麽樣?一切都不得而知了。

回家休探親假的時候,我把想寫梅亞莉的打箅告訴了我的父母。本來穩穩坐在沙發上的母親馬上從沙發上抬起屁股,邊向外走邊不悅地嘟囔:“她有什麽好寫的?吃飽飯撐的!”

望著母親依然千瘦的背影,我知道,母親至今都不肯原諒她。趁著母親的離開,我開始開父親的玩笑。我說:“爸,你大概不會忘記梅阿姨吧?”

已經七老八十的父親一點都不糊塗,他警懼性很高地瞪了我一眼,說我:“你這說的什麽話?像話嗎?”

我曆來就不怕我的父親,他年富力強的時候不怕,現在就更不怕了。我嬉皮笑臉地逗他:“爸,都什麽年代了,害什麽臊!一個人一生中有個把情人和相好的不丟人!”

父親氣得要從沙發上站起來離開,我忙七去按住他,摟著他的脖子說:“看看,看看,真沒勁!一說真格的,你嚇得就要溜,不是做賊心虛又是什麽?”

父親果然吃了我這一套,他把身子坐舒服了,擺開了要跟我說清楚的架勢。我樂了。

我笑眯眯地說:“爸,說別的咱是道聽途說,那一年中秋節你在她家拉著她的手,坐在一起,可是我親眼所見。”

父親紅了老臉,像個孩子似的“哎呀,哎呀”地直叫。說:“哎呀,哎呀,太冤枉了!哪的事呀!那次她給我打電話,叫我到她家去一趟,我也沒多想,就去了。我去了以後,她躺在床上不舒服,見到我,說起了你許放叔叔,說著說著就抓住我的手哭了起來。你說,她抓我的手哭,我總不能抽出來吧?再說,大白天的,又敞著個門,能幹什麽壞事呢?你說說,你爸爸是什麽樣的人,你做女兒的不知道嗎?你看我是那種人嗎?”

父親老小孩一般,越說越激動,把臉都激動紅了,像我害了他的清白一樣。

見父親這樣,我覺得有趣。同時,我也的確想知道一些事。於是,我就故意不配合,說:“爸,您是什麽樣的人,我的確說不好了,誰讓我看見那幅情景呢?說真的,爸您說真話,當初您對梅阿姨難道沒有一點意思?”

坐在我對麵的父親一口否定:“沒有!沒有一點意思!”我不再問他什麽,隻是不錯眼睛地盯著他看。父親在我的注視下慢慢不自然起來,他費力地從沙發上抬起屁股,邊離開我,邊嘟囔:“這孩子,沒大沒小的!”

我不信。我不信當初年富力強的父親對來自上海的梅亞莉會沒有感覺。即便他有剛開始那種內疚和慈懷為本,但慢慢地,難免不會產生別的什麽東西。我敢說,沒有哪個男人麵對漂亮的、無助的、氣質高雅的梅亞莉會做到不動聲色。即便他是我的父親。我在感情上希望他不會,但理智告訴我,他不可能不會。事實也證明,他的確不可能不會。

我不知道當年的母親是如何原諒父親的。也許母親壓根就沒有原諒,也不肯原諒。但母親似乎是在死過一次後,把一些至關重要的東西給想通了。要不,母親也不會與父親相安無事地過到今天。那麽,梅亞莉呢?

有人在退潮的海邊撿到一顆刻著洋文的水雷,這顆洋玩意被我父親指示送到了警通營。警通營裏有個工兵連,工兵排地雷是連會下棋的小孩都知道的常識。等我父親帶著參謀許放趕到工兵連的時候,那顆鏽跡斑斑的水雷正在工兵排長手上。工兵排長是個特別自負的湘西人,他一口咬定那是顆死雷,並指著洋文中的一九四二的字樣嘲笑離得遠遠的別人是膽小鬼。大家聽了他的活,放下心地圍上來,因為他是工兵連惟一的正牌學校畢業的,似乎應該箅個貨真價實的權威。他拿了一套工具蹲在那兒敲敲打打說是要看看裏邊的西洋景。隨我父親趕來的參謀許放不同意他的敲打,說是有危險。

工兵排長指著一九四二的字樣笑著用很重的湖南口音說:“有危險早就危險了,還能等到今天?”圍觀的人都笑了起來,連我背著雙手官氣十足的父親也笑了。我父親背著雙手站在工兵排長身後一臉的盡職盡責。站了一會兒,他的雙腿來來回回地轉換重心。一旁的參謀許放就勸他到連部休息一會兒,說他一人呆在這兒就行了。我父親看也實在沒什麽大不了的,就點頭說好,然後竹著雙手朝連部走去。父親的屁股還沒挨著工兵連的椅子,那顆至今不明國籍的一九四二年產的水雷就被湘西的工兵排長鼓搗得炸上了天。同時上天的,除了工兵排長,還有許放參謀以及圍觀的戰士甲戰士乙戰士丙若幹人。

正如當時的傳言,許放他們的確是像花瓣一樣,從空中緩緩地飄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