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飄落(9)

那一次的中秋之日下起了毛毛細雨,在毛毛細雨中,我背著丁當作響的書包快步朝家裏走。在那種清清涼涼的蒙蒙細雨中,梅亞莉從後邊追上來,她拍了我的頭一下,笑眯眯地對我說:“小政,今天是你媽媽的生日,對不對?”我說:“對,我媽媽今天過生日。”梅亞莉攬住我的肩膀,使我的腳步在細雨中不得不慢了下來。她微微地彎下腰來,對著我的耳邊輕聲細語:“小政,告訴你媽媽,晚飯前到阿姨家來一下,阿姨有事要間她商量。”我仰著頭,望著梅亞莉問:“什麽事?”她在細細的毛毛雨中很嫵媚地笑了,說:“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小孩子不能知道。”我也跟著笑了起來,很鄭重地點頭,又很鄭重地“嗯”了一聲。

冋到家裏,我把梅亞莉的話轉告給母親。母親用腰上紮著的圍裙揩著濕漉漉的手,奇怪地自言自語:“有事商量?什麽事呢?”我在一邊說:“很重要的事情,你去了就知道了唄!”

我母親原本是不大想去的,她不打算同梅亞莉重溫舊好。但母親抵禦不住那“很重要的事情”的誘惑,還是去了。

臨出門的時候母親突然叫上了我,大約母親怕兩個久不講話的女人見麵時場麵趟她,拽上我可以起一個緩衝的作用。

細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母親用黑發卡別著的整整齊齊的短發上很快就蒙上了一層細細小小的水珠,母親披著這一頭亮晶晶的小雨珠,一言不發地向梅亞莉那油漆剝落的家門走去。

快到梅亞莉家了,母親的步子突然猶豫起來,她拉住我,站在細雨中,再一次向我證實:“小政,她是說讓我去嗎?”我的回答是肓定的,她又問:“她當時是怎麽對你說的?”我看了母親一眼,不得不再如實地重複一遍。母親好像最後下了決心,說:“好吧’走!”

梅亞莉家油漆剝落的門又是虛掩著。她的家門似乎永遠都是這樣虛掩著,像一座不設防的城堡。

站在這張油漆剝落的門前,母親像有預感似的止住了步子,她遲疑地看了我一眼,對我說:“小政,你先進。”

我推開虛掩的門,走進了梅亞莉這永遠散發著一種上海友銜牌雪花膏淡淡香味的家。沒走幾步,我就撞到了鬼一般地定在那兒了。

我吃驚地望著眼前的一切,不知該怎麽辦才好。我驚慌地回過頭看緊隨其後的我的母親,我看見母親受到的震動似乎比我更大更強烈。母親白皙的臉一下子就燃燒起來,母親的呼吸也隨之急促起來。我嚇得去拉母親的手,母親的手冰涼冰涼的令我更加地害怕。我控製不住自己,再一次把目投向梅亞莉的臥室。

我看見,我父親已經驚慌失措地站了起來,目瞪口呆地望養屋外的我們。同父親一同望著我們的還有躺在床上的梅亞莉。準確地說,梅亞莉是半倚半靠在床上的,她的身後是一床淡綠色的織錦緞的被子,她穿著一身月白色的很寬鬆的衣褲,繾綣地倚在那床淡綠色的被子上。剛才被我父親捤著的手正抱在胸前一臉平靜地望著屋外的我們,尤其是呼吸急促、滿臉通紅的我的母親。

父親剛才坐著的方凳被驚慌失措的父親攢得搖搖欲墜,終於,它在父親的身後轟然倒地。

在這聲巨響中,母親一聲不吭地轉身離去。我看見母親的後背打著晃,但打著晃的母親還是一步一步地走出了梅亞莉油漆剝落的家門。

母親回到家既沒吵,也沒鬧,隻是對我滿臉不自在的父親視而不見。她把早就備好的頗為豐富的晚飯一樣不少地全部做出來,然後就坐在飯桌前,一言不發地看著我們狼吞虎咽。

二姐吃了一半,突然反應過來,她停下手裏的筷子,問:“媽,你怎麽不吃?”母親站起身來,邊解腰間的圍裙邊說:“我有點累了,呆會兒再說,吃你的吧,別管我。”

我是在夢中被父親搖醒的。打著手電的父親聲音裏透著焦慮,問道:“知道你媽上哪去了嗎?”我揉著蒙蒙曨曨的睡眼迷迷糊糊地搖頭,父親扭頭就走,我愣了一會兒,意識到什麽地爬起來穿上衣服,跟著慌成一團的哥哥姐姐們跑進了漆黑的夜中。

我跟著聾了一隻耳朵的大哥跑,沒跑兒步,就聽見我二姐尖厲的叫聲。可憐的大哥對那麽恐怖的叫聲竟然聽不見,依然在前邊一路小跑。我上去拖住大哥的上衣,拉著他向那尖叫聲跑去。

在那片小樹林中,母親在曾經為梅亞莉燒紙驅鬼的地方,用她最喜歡的一條白絲巾,將自己吊在一棵搖搖擺擺的樹杈上。那打著結的絲巾的一角,在中秋的清澈如水的月光下被微微的夜風吹得嫋嫋繞繞,樹杈下的母親似乎也在隨風輕嫋。

當時的情景令我終身難忘!什麽時候想起來,就控製不住地淚流滿麵。

現在,我經常半夜三更一身冷汗地驚醒,翻身下床,摸黑走到另一個屋子,打開床頭柔和的台燈,盯住兒子一呼一吸的睡態看上半天。然後,我把兒子柔軟的身體向黽移,側身擠到兒子的小床上,摟住兒子清香的身子才能慢慢地入睡。一如當初,經常半夜三更地站在母親的床前,看著熟睡的母親才能安下心來。然後,擠到母親的身邊,摟住母親一隻溫暖的胳膊,方能入睡。

母親脖子上的紫癍好久好久都褪不下去,母親就一直穿著件中式立領的燈心絨褂子遮住那紫癍。那黑色的燈心絨襯著母親蒼白的臉,令母親有一種蒼涼之感。

這種情形維係了許久。

若幹年後,我理智地比較了梅亞莉和我母親尋短見的方式,詫異其間的深奧。

上吊尋死是一種很傳統的死法,被讀四書五經的我母親繼承了下來;喝烈性製劑尋死大概是西方舶來的一種死法,就讓同濟大學化學係畢業的梅亞莉用上了,可見兩種截然不同的教育方式的差異。

另外,兩個為人之母的女性在對待子女的態度上,也顯示了中國文化較之西方文化的溫馨和親情。梅亞莉那種不管不顧地直奔天堂的尋死,比起我母親來,就遜色了許多。我母親不但給我們準備好了最後一頓豐盛的晚餐,還為死的地點跨踏了好半天。

“死在家裏怕嚇著你們,死得太遠又怕委屈了自己,因此才選在那片小樹林中。”許多年以後,我母親以平緩的語氣這樣告訴我。

一九七七年那年,據說是後門兵成災的一年。從我們島上的情形看,的確是那樣。

那一年,島上家屬院裏隻要能撐起一套軍裝的男孩女孩都一窩蜂地當兵走了,昔日一到放學時界就雞飛狗跳的院子一下子就冷清了下來。我家隔壁的於阿姨笑著說:“這些兔崽子們猛地—走,還怪悶得慌哩。”

那次我們家一下子走掉了兩個,我的體檢合格的二姐和體檢不合格的大哥。那年我的小哥初中剛畢業.他們班的座位那次一下子空掉了四個,按他的愛湊熱鬧的性子,他也準備拍拍在教室裏坐痛了的屁股走人的,但我母親說死也不放他走。用我母親的話說:“怎麽你也得給我高中畢了業!”那時“四人幫”剛粉碎不久,興師重教的風氣還不像現在這麽熱烈,但我母親卻不為社會上的時髦所動,一切都要按照她的意誌轉移,連我父親說了也白搭。

母親自從有了那次把自己吊在樹上的壯舉,她在家中就取得了說一不二的地位。我們大家都知道有了第一次就很可能有第二次的道理,因此,都很害怕那隨時都可能出現的第二次。大家對母親的性子變得唯唯諾諾起來,對母親的意思自然就言聽計從了。

絕的是,在後門之風把島上大一點的孩子們刮得一個不剩後的不久,解放軍南京外國語學院在部隊內部子弟中招收一個據說是專門培養外交官的英語班。軍區為了照顧海島邊防前哨,專門給了我們島一個名額。我的小哥條件相當,更絕的是他沒有競爭對手。板上釘釘的事美得他一天到晚齜著顆虎牙笑進笑出,我母親的臉上也掛出了由衷的笑容。在母親的好心情中,我投機取巧地拍母親的馬屁,我說:“媽,虧了你料事如神,要不我小哥哪會有這種福氣?”母親被我的馬屁拍得很舒服,就笑著謙虛:“關我什麽事?他彭費人有傻福。”

有些事齜牙中齜得太早反而會壞事。迷信講話,牙齜得太狠了,會艇氣的。

誰都沒有想到,半路上會殺出一個程咬金來。這競爭者不是別人,偏偏是許萌萌。

那一年許萌萌還不到十四周歲,離南京外院的要求差得遠哩。一個十三歲多一點的孩子上軍校讀書似乎是個玩笑,但那一年的後門之風開了這方麵的先河。十三歲的孩子可以穿上軍裝去站崗放哨,為什麽就不能穿上軍裝去讀外語呢?再說,連聾了一隻耳朵的孩子都可以參軍,一個耳聰目明的孩子為什麽就不行呢?

梅亞莉以她的聰明和文化意識到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名牌大學畢業的她比島上任何一個人都知道學習英語對一個人的意義。再說,南京離她的家鄉上海已經不遠了,回到家鄉上海去一直都是她夢寐以求的。在那個年代,人口流動的機會少得可憐,她回上海家鄉去的夢想幾乎就是一個空中樓閣。現在,這種機會從天而降,她不去奮力抓住又有誰會去奮力呢?

我母親冷眼看著這個叫梅亞莉的上海女人發了瘋般地東奔西跑。那一陣子,她匆匆忙忙的身影會突然消失,三五天後又重新出現。重新出現的梅亞莉眼圈烏黑、神情疲憊。大家心照不宣地知道她跑到省城軍區機關甚至跑進南京外院的校園裏去了。

我的母親穩穩當當地坐在家中的木椅上,輕蔑地對我小哥說:

“你急什麽?通知書都在你手上了,你怕她什麽呢?”

我的父親對這件事情自始至終保持一種沉默。自從那次事故後,凡是與姓梅的女人有關的事情,我父親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地惟恐避之不及。父親的沉默令母親滿意,母親在那段日子裏對父親和氣了許多。

—天,我看見我的小哥在他的房間裏埋頭修理那把許久不碰的彈弓,我走進去問他幹什麽用?他抬起頭來看了我一眼,又一聲不響地埋下頭去。我卻從那一眼中看出了名堂,因此,我就坐在他的床沿上,晃著兩條細腿,等著跟他一起出征。

我們來到梅亞莉家的房後,這是家屬院最偏僻的一排平房。房後的蒿草有半人多高,我同小哥潛人那片有著剌鼻氣味的蒿草中,他手持一把整治一新的彈弓,我手握一把海灘上顆粒飽滿的石子。我挑了一顆最大的石子遞了過去,小哥熟練地套上,拉開彈力很好的弓繩,側著腦袋眯起一隻眼,屏住呼吸,瞄準目標。猛然間,他拉弓的手一鬆,隻聽“嗖”的一聲,飽滿的石子飛了出去,準確地落到梅亞莉家的後窗上,我們聽到“嘩啦啦”的玻璃破碎聲,我同小哥的目光勝利會師在一起,幾乎同時咧開嘴巴樂了。

那扇被打爛的窗戶被推開,探出梅亞莉的半個身子,她一邊四下裏張望,一邊大聲地喝問:“誰?誰幹的?!”

我尾隨著小哥半撅的屁股向後撤離,梅亞莉大約看到了我們弓著的身體,但她沒看清是誰,因為她在那裏一遍遍地問:“誰?那是誰呀?”

我忍不住回了一下頭,沒想到眼睛正好與梅亞莉皺著眉毛的眼睛撞了個正著。我吃了一驚,心裏正琢磨如果她喊我的名字,我是站住好還是快跑好,誰想她卻在我身後啞巴了,我聽到“咣當”一聲響,知道那扇打爛的窗戶關上了。

梅亞莉的奔波操勞好像有了幾分眉目,因為一天晚飯後,住在我們隔壁的孟政委好像是很隨便地踱進我家的院子,對正彎著腰澆花的我母親說起了南京外院上學的事。

孟政委說:“……烈士子女嘛,照顧一下也是應該的,我們做領導幹部的……”

沒容他把話說完,我母親就直起身子甩著手裏的空壺說:“照顧烈士子女應該,但不能沒有原則,你們做領導幹部的總不能為了照顧某個人就破壞黨的原則吧?”

別看我母親是個什麽也不幹的家屬,但她說起這類原則性的大活來,一點也不比對麵的政治委員差。再說,自從我母親有了那次視死如歸的舉動,不但在我們家中有影響,好像在整個島上都挺有影響的。孟政委說不過我的母親,似乎也是不怎麽敢跟她較真地說,因此就挺沒意思地挺著個胖肚子訕訕地走了。

離我小哥庀程的日子越來越近了,我母親手裏的準備工作在緊鑼密鼓。其實,我們家剛走了兩個參軍的孩子,也沒見我母親怎麽張羅、他倆幾乎就是穿上逛逛蕩蕩的軍裝空手走的。因為我父親說:“部隊什麽都發,什麽都不要給他們帶,東西多了影響不好。”這次我父親也重複了同樣的話,但我母親這次卻置之不理了。不要看我母親上的是私塾學堂,但她對學習英語的理解一點都不比梅亞莉差。我小哥這次的人生遠航,簡直就是裝載了我母親的人生希望,母親的忙碌是理所當然的了。

那天是個禮拜天,外邊的瓢潑大雨使我安靜地呆在家中。我百無聊賴地站在母親身邊,看她在縫紉機上為小哥做一一條白色的人造棉睡褲。

我聽到有人“嗒嗒”地敲門,我母親也聽到了這敲門聲。她抬起頭來,看了我一眼,眼睛裏也是搞不懂這種天氣有誰會登門的疑惑。

我跑去開門,卻被門外的人搞愣了。我站在門裏,讓她進來不是不讓她進來也不是地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