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飄落(4)

如果你以為葛老師到了這種年齡還沒有嫁掉是因為她的摸樣兒不濟,那你就算上了經驗主義的當了。葛老師嫁不掉不是因為模樣兒不濟,恰恰相反,是因為葛老師的模樣兒周正得厲害,島上的男人們對她遲遲下不了手,就是因為麵對著她的好模樣兒缺乏勇氣沒有信心不知從哪裏下手。就像一鍋剛揭蓋的饅頭,最燙手的總是被最後剩下。葛老師眉心上有一顆紅痣,當當中中如神工鬼斧一般令她風韻萬千。人們對這顆紅痣的說法不一,有人說是福痣’也有人說是禍痣,兩種說法針尖對麥芒地讓你搞不清到底是福還是禍。從她以後的經曆看,我覺得禍的說法更接近事實一些。

三個人擠在一個學校裏,都引人注著目,又都不同凡響地篳肴身,在島上這種閑言碎語的沃土上不長出點故事來那才叫怪事哩。

以下是等我長到懂了點男女私情的時候的大體推測:

教美術的葛老師好像喜歡上了教語文的王老師,而教語文的王老師似乎是無動於衷,倒像對教化學的梅老師存有一份念頭,教化學的梅老師對此持什麽態度我不好說也說不好。於是,教美術的葛老師就挺生教化學的梅老師的氣,教化學的梅老師莫名其妙受了委屈,不知怎麽讓教語文的王老師知道了,也不知教語文的王老師如何了教美術的葛老師,反正教美術的葛老師就將自己的一腔怨氣撒在了教化學的梅老師的兒子許萌萌身上。

導火索是個黃澄澄的鴨梨。

葛老師的美術課一般都是這樣上的:事先在一塊小黑板上畫好一樣東西,或是一個蘋果或是一個西瓜,或是一個杯子或是一個碗,反正都是些吃的用的學生們熟悉又喜歡見到的東西。然後,她就提上這些東西出這個教室進那個班,把小黑板掛到大黑板上,把美術本發下去,剩下的時間就是支著美麗的細頸子坐在講台上發呆愣神了。

那些東西是葛老師事先請人畫好的。真的,不騙你,葛老師不會畫畫。雖然她是個美術老師,但這並不影響葛老師對美術一竅不通。葛老師認為自己情有可原:誰讓我是個民辦教師的?那個時候,在我上的這所將小學、初中、高中一鍋端的學校裏,民辦教師們是理直氣壯地教不好學的。她們有足夠的理由為自己撐腰:我又不是公辦老師我憑什麽要教好學?當然,她們一般還有在漁村黨支部裏當頭頭腦腦的親人們做後台。

葛老師手上的小黑板是要一周一換的,但那陣子葛老師心情不怎麽樣,許多事情難免不出差錯。那天,她就一不小心稀裏糊塗地將那黃澄澄的鴨梨第二次提進了許萌萌他們班。

小黑板一掛上大黑板,底下的學生們先是一愣,然後就有笑聲出現,見葛老師莫名其妙地東瞅瞅西望望的迷糊樣兒,笑聲就越發熱烈了。幾個調皮的男生趁機起哄,“噢噢……”地叫喚起來。許萌萌那天不知哪根神經搭錯了界,在一旁趁熱打鐵地“噢”了一嗓子,誰知這一嗓子,卻惹下了彌天大罪。

葛老師放著那幾個罪魁禍首不動,偏偏揪住許萌萌不放。許萌萌那天大約中了什麽邪,偏偏跟她梗著長脖子強嘴,一來二去,真把葛老師惹火了,她使出渾身的勁,把許萌萌連拖帶搡地推出教室,在正上著課的靜悄悄的校園裏大著嗓門嗬斥許萌萌。馬上,就有許許多多的腦袋瓜子擠到各班的玻璃窗前向外張望,像一張張兒孫滿堂的“全家福”。

葛老師像個有激情的演員,越有觀眾她就越有表演的。她的伶牙俐齒這個時候派七了用場:口齒清楚,語言尖刻,口氣毒辣。她數落了許萌萌的許多不是,那些不是許多早已超出了教師訓斥學生的範圍。似乎還不解氣,她又扯著許萌萌的衣領子讓他麵向南山立正站好。

南山上有埋著許萌萌爸爸的墳墓。

“你向上看!”葛老師細長的手指指向南山,戳著那片陽光璀璨的墓地,聲嘶力竭地嚷:“你看!好好看看!看看你爸爸!也讓你爸爸看看你!看看你這個熊樣子!再讓同學們看看!看看你這個烈士子弟!像不像烈士子弟?!配不配做烈士子弟?!”

剛才還梗著脖子一直強著的許萌萌,像一下被人抽了筋一樣,人整個塌了下去。他站在校園中間,麵對著父親爬滿青草的墓地,麵對著四周教室玻璃上密密麻麻的眼睛,難堪至極。

大滴大滴的眼淚從許萌萌清秀的眼睛裏淌出來,他抬起兩條細胳膊輪流擦著、堵著,但無濟於事。他似乎在拚命壓抑自己,但還是控製不住地大聲抽泣。

頭頂上的太陽暖暖地照在許萌萌剛剛發肓著的單薄的身子上,像父親慈祥的目光。太陽遠在天邊,父親近在墓中。這個十二歲的少年在早春的陽光下,在父親透過青青墳上草的憂鬱的目光下,大聲地不能自已地哭泣。

聞汛從後排教室跑過來的梅老師正好看到了這一幕,她當即便立在那兒,如同遭了霜打的葉子,瑟瑟發抖。

王老師從梅老師身後跑出來,厲聲叫著葛老師的名字,說她:“你怎麽這麽沒水平?!”

剛剛有了點悔意的葛老師讓王老師這麽一說,馬上細眉一立,密牙一咬,越發就不要什麽水平了。她冷笑道:“是啊!是啊!我當然沒有水平嘍,我哪有人家風流寡婦有水平!”

本來圍觀的情緒是一邊倒的,讓她這麽尖聲一叫,把人們的注意力從一件事上扯到了另一件事上。

島上馬上就家喻戶曉了,而且走板走得邪乎。人們宵略了陽光下少年的眼淚和抽泣,不知是有意還是疏忽。也許人們的興趣本來就不在那裏。

舌頭的功能就是比廣播的好。廣播又要打底稿又要負責任,舌頭就沒有這麽多囉嗦事。

舌頭普遍有利於教美術的“老姑子”葛老師而不利於教化學的寡婦梅老師。他們是這樣認為的: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沒結過婚的王老師娶沒嫁過人的葛老師,是天造的一雙地設的一對,你梅老師不老老實實守你的寡插的哪門子腿?

女人們在這件事情上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痛快感。她們一個個像受過梅老師的欺負似的,總箅有了揚眉吐氣的機會。她們湊在一起談論這件事,嘰嘰嘎嘎的聲音表明她們的愉快和輕鬆。女人總是在另一個女人的墮落麵前感到自身的貞潔和高尚。她們認定她是墮落的。

如果僅僅是這些,我想梅老師是能夠挺過來的。從她水淋淋地上了這個海島,這些年來她對那些舌頭已經有了足夠的抵抗能力。但糟糕的是,事情還沒完。

當天下午,葛老師的胖媽帶著幾個七大姑八大姨,凶著一張張胖胖瘦瘦的臉堵到了梅老師的家門口。她們訓練有素地成網狀散布在梅老師家的三間平房前,髙一聲低一聲錯落有致地開始叫罵起來。

寫到這裏,我不得不暫時跑一會兒題,把島上土生土長的女人的兩大特長簡單鋪陳一下。

我們住的島上自然風光很多,人造風景卻幾乎沒有。島上連個樓房也沒有,最高最大的建築物要箅看電影聽報告的大禮堂了。但島上卻有兩種人造風景如同海市蜃樓一般非常值得一看,隻不過這兩種風景需要趕機會碰運氣。一是漁婦們哭殯,二是漁婦們罵架。

島上漁婦們哭殯的機會很多,她們的丈夫或者兒子或者兄弟們在海上的命運是非常難測的。她們哭殯不單單是哭,主要是說,是一種冗長繁瑣的訴說。她們把死者的生平和自己對死者的思戀之情合轍押韻地訴說出來。這種訴說抑揚頓挫,朗朗上口。她們幾乎沒什麽文化,因為島上這所惟一的質量極差的學校的曆史是極其有限的。怛沒有文化的她們卻對韻律和節拍駕馭得輕車熟路。她們在出殯的時候,撫著棺材,扯著嗓門,不喘一口大氣地一氣嗬成。她們的嗓音一般都不怎麽樣,加上連日的哭泣說唱,使她們的嗓音更加粗糖難聽,但她們說唱的內容卻豐富無比,足以彌補嗓音的不足。

另一大景觀是漁婦們罵架。袒露在街頭巷尾扯起喉嚨罵架的一般都是已婚婦女。未婚的女靑年是不會這樣拋頭露麵的。但一旦她們結了婚,就像取得了某種資格一樣,馬上就可以當仁不讓地赤膊上陣了。就像女人一經男人把最後一道防線衝破,猶如被放閘泄掉的洪水一般,速度很快地肆意橫流了。罵架是島上漁婦們的強項,她們似乎人人都有把黑說成白、把非說成是、把壞說成好、把無理講成有理的本事。另外,她們舌頭的承受能力似乎格外的強,再髒再下流的話,男人們都不一定能說出口來,但她們卻能出口成章。她們的舌頭在罵架的時候都變成了毒蛇的長芯子,噝噝地噴若灼人的毒氣,挺嚇人的。

等我聽到信跑到許萌萌家門口擠著觀看時,葛家的娘子軍們已經戰鬥了一個時辰了。葛家在島上是個大姓,也是個有實力的家族,漁村黽的頭頭腦腦的有一半以上的人姓葛。這種聲勢浩大的實力,養成了葛姓人家張狂的毛病,尤其是姓葛的女人們。

葛家的幾員女將堵在梅家門口,正由合唱階段轉入獨唱階段。我到的時候,葛老師的那個胖媽正在獨唱,其他幾個凶著臉叉著腰在一旁隨時準備著。

葛老師的胖媽罵得特起勁——

你是個什麽東西?也不撒泡尿照照!你是個婊子丨你是個破鞋!你是個狐狸精!你是個克夫克子的賤女人,妨死自己的男人還不夠嗎?還要搶人家的男人!你還是人嗎?你還要臉嗎?!我要是你,早死了十回八回了!就你個不要臉的厚臉皮還死皮賴臉地活著……

沒有人上去勸阻,剛才一個路過的當兵的勸阻的下場令在場的人們心有餘擇。那個當兵的剛說了一句:“別罵了,多難聽!”就被幾個叉著腰的女人圍住,一聲聲地質問他:“那破鞋是你媽還是你的婊子?你多管閑事,顯你的XX比別人大呀?!”臊得那當兵的落荒而逃。

我擠在人群裏,被這幾個女人的囂張嚇住了。我盯著梅家緊閉的門窗想象著梅老師在屋子裏的樣子,我真有點替她難過了。我希望她推開房門出來同她們講理,她這種閉門不出的樣子容易讓別人產生她理虧沒臉見人的誤會;同時我又害怕她推開房門出來同她們吵吵,我知道十個她梅亞莉也不是這些女人的對手,她還是呆在房裏不出來的好。

我盯著那張油漆剝落的墨綠的木門,一會兒希望她出來,一會兒又害怕她出來。正猶豫著,隻聽到“咣當”一聲響,油漆剝落的木門大開,門口站著臉色蒼白的梅亞莉。

站在門口的梅亞莉渾身發抖。她紫著的嘴唇在抖,她青筋畢露的手在抖,她的纖細單薄的身子也在抖。她抬起發抖的手,張開發抖的嘴,聲音都在發抖。她手指著外邊,說:“請你們離開這黽!”

說實話,那一刻我對梅亞莉真的失望極了!我想不到,在這種情況下,她竟然還能夠保持她的文明,竟能說出:“請你們離開這裏!”的廢話來。

不光我想不到,連圍觀的大人們也想不到,甚至叉著腰凶著臉的葛家的女人們也想不到。大家傍在那兒,反應不過來的樣子。這個時候,那口痰,那口罪惡的濃痰被吐了出來。

“呸!”隻聽到一聲短促洪亮的聲音,一口又濃又稠的濃痰就吐到梅亞莉那張白皙的、美麗的、蒼白的臉上。

當我把我母親從家裏叫來時,梅家門前已經冷落得如往日一樣了。

我母親推開虛掩的房門,發現屋子裏靜消悄的沒有一點動靜。母親輕著腳步把三間屋子都找遍了,沒有一個人影。母親回頭望了我一眼,眼睛裏滿是疑問。這時我聽見廚房裏有輕微的聲音,就伸出手來向那裏指,母親就半信半疑地向廚房走去。我站在我母親的身後,看見了廚房裏的梅亞莉。她站在臉盆架前,捧著一塊毛巾,在一下一下地措臉,揩那張剛被吐上過濃痰的美麗潔白的臉。

她立在那兒,手裏搛了塊淡綠色的洗臉毛巾,動作很大很用力地使勁揩那個被吐過的地方。那地方已經被她措得紅成一片了,但她還是不住手,還在一下一下地用力,像要把那個地方的皮膚揩掉似的。

我母親站在那兒,看著她一下一下地揩著臉,並不勸阻什麽。她卻在我母親的沉默中把持不住了,我看見,大顆大顆的淚水順著被她揩紅的臉上滾落下來,她將淡綠色的毛巾捂住雙眼,“嗚嗚——”

地哭出聲來。

那天晚上許萌萌在我們家吃的晚飯。梅亞莉對我母親說她頭疼,想一個人睡一會兒。

湊巧那天晚上有電影,許萌萌和我的兩個哥哥胡亂扒了幾口飯,就匆匆忙忙跑去禮堂占座位去了,我和我的二姐緊隨其後。

我們坐在我哥哥他們占的位置很好的座位上等我們的母親,直到拉第一遍鈴了,還不見母親的人影。我二姐讓我回家看看,我問她你怎麽不去?我二姐回答說小孩跑得快,她大了,不好意思跑了。

我跑回家時,發現母親的神色不大對頭。她像個沒頭蒼蠅一樣在家旱團團轉,她好像腦子不好用了,什麽也想不起來什麽也找不到了。洗了手找不到毛巾了,關上房門又找不到鎖門的鎖了。把我急得在一旁躲著腳大叫:“媽!你怎麽啦?你快點行不行?”

我母親嘴上答應著“好,好,好。”卻在找到鎖要鎖門的那一刻改變了主意。

我母親摘掉即將鎖上的三環牌銅鎖,打開房門衝進屋子。她抓起軍用的手搖式的電話,讓總機找我的父親。不一會兒,總機把我父親接過來了,我聽見我母親對著話筒裏的父親說:“老楊,我覺得不對頭,小梅會不會出什麽問題?我去看看,你最好也趕緊過來。”說完,母親扔下電話,像一下子恢複了正常,她動作麻利地鎖上房門,一路小跑地朝梅亞莉家衝去。

梅亞莉家油漆剝落的門緊閉著,但沒有鎖,因為我母親一推就把門給推開了。我緊跟著我母親進了屋子,馬上有一股刺鼻子的氣味灌進我的鼻腔裏。對這種氣味我並不陌生,因為一到夏天我母親就用它殺蚊子和蒼蠅。我隻是納悶:離夏天還遠著哩,她家裏怎麽會出這種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