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飄落(2)

在後來的日子裏,我時常想:如果許放叔叔不死,這個從北京落難下來的三口之家會是怎樣的情形呢?

所以我覺得:“如果”是一個最不可靠的宇眼,是一種最最脆弱的假設,因為它永遠停留在虛構而不是現實中。

事先一點預兆也沒有。

事後,人們才零敲碎打、東拚西湊了一個很恐怖並且非常宿命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有我父親和許放叔叔還有一個工兵排長及戰士甲戰士乙戰士丙戰士丁若幹人,結局是他們死的死傷的傷而我父親竟然完整無缺秋毫未損。人們的結論是: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該死的一定活不了,該活的一定死不了。這個結論實際上隻是針對我父親和許放叔叔的。那次好像原本該我父親死的,誰想到冥冥之中許放叔叔卻替我父親上了西天。

謠言像雨後的蜻蜓,成群結隊地漫天飛舞。有的說許放叔叔像花瓣一樣從空中飄落下來找不到完整,也有的說沒那麽嚴重隻是沒有了麵部,還有的糾正說五官倒是完整隻是肚子被掏空了。每一種傳說都牽扯到我的父親,父親成了這次事故的導火索,好像沒有我父親的多事就不會有這次事故一樣。如此一來,我同我的家人被謠言搞得比較被動,好像我們是這次事故的附屬品,人們看我們的眼神也比以往專注並且有內容了。

那一年我不到八歲,對死的概念既清晰又模糊。我知道死是怎麽回事,但卻不能把死同我熟悉的人聯係起來。我認為我熟悉的人怎麽會死呢?怎麽可能死呢?許放叔叔可以說是我把死的理論和死的實際聯係起來的第一例。那段時間,我對死亡恐懼極了,覺得死一個人簡直跟裏一個門一樣容易,稍不留神就有可能推錯門。原來死和生是住著隔壁的鄰居!那時我就是這樣想的。

雖然我怕得要命,但我還是按捺不住地尾隨一群孩子進坑道看死人。直到那時,我還沒有把死人同許放叔叔聯係起來。

我們住的小島遠離大陸,漁民們一般都躲避了火葬落個入土為安。軍人就不行,軍人是遵守國家各種法律法令規定政策的模範,連死了也不能例外,要火葬。島上沒有火葬場,自然沒有保存屍體的地方,需要出島火葬的軍人們一般都先停放在坑道裏。

島上的坑道非常巨大,用“巨大”這個詞匯是有小島做前提的。坑道幾乎貫通了環繞海島的三麵大山,除了幾個常走人的當隧道用的坑道常年開著,其他的則長年累月地封閉著。它們偽裝得很好,初來乍到的人根本看不出那幾乎跟青山渾然成一體的坑道大門。

當然,坑道的偽裝大門對島上的孩子幾乎形同虛設。他們對坑道有著經久不衰的熱情,那坑道幾乎是島上孩子們的遊樂場,隻不過這個遊樂場不賣門票並常年不開罷了。每當坑道開門通風的日子,便是孩子們的節日了。那裏邊簡直像迷宮一樣可以令孩子們享受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快樂。更重要的是那裏頭有吃不完並且很少能吃上的戰備食品,比如壓縮餅幹、脫水菜、午餐肉罐頭之類的東西。其實,大部分孩子是撲它們去的,隻是這種幸運不常有。畢竟裏頭太大太深彎子太多了,存食品的庫房一般不容易被找到。即便今年被瞎貓撞上死耗子般地撞上了,明年你再順原路去找,沒準就會闖進黑壓壓的彈藥庫。島上的孩子們麵對著真槍實彈是不會恐懼的,但巨大的失望是跑不掉的。有一年,我哥哥他們幾個半大的男孩子突然一起失蹤了,找他們找得驚動了部隊。一個褲腰上掛著丁丁當當鑰匙的老兵半夜起來撒尿,看到漫山遍野的手電光奇怪,問站崗的哨兵怎麽回事,聽哨兵說幾個男孩失蹤了,他邊提褲子邊說:“操!真是幫飯桶!咋就不到坑道找呢?今天是坑道通風的曰子嘛!”

打開坑道的大門,果然一找一個準。在齊刷刷的手電光下,一個叫兵的男孩子正蹲在地上哎喲著肚子疼,一問,是壓縮餅幹吃多了,脹的。

我尾隨著別人身後,在坑道門口徘徊。這是一夥沒有超過十歲的孩童,比他們大的孩子陸陸續續幾乎都進去看過死人了,輪到這個年齡段的孩子了,不去看似乎說不大過去。但他們的膽量實在有限,誰也不肯打頭陣,推搡了好半天,不知是誰想出了個手拉手一起進的好辦法。於是,我們就手拉起了手一字排開,有點浩蕩的幾乎把三四十米寬的坑道填滿了。我左邊的一隻小男孩的手潮乎乎的,跟我出汗的手很配合。走到黑處時,不知誰帶頭,我們集體扯起嗓子吼起歌來,我們唱的是:“地道戰,地道戰,埋伏了神兵千百萬,嗨!埋伏神兵千百萬……”

這是電影《地道戰》的插曲。那個時候,《地道戰》、《地雷戰》、《南征北戰》是我們成年累月看的幾部電影中的三部,我們叫它們“老三戰”。“老三戰”的插曲被我們爛熟於心,不光是插曲,連台同也不例外。不光是主角們的台詞,連配角們的台詞甚至群眾演員的台詞我們也滾瓜爛熟。我們五六個小孩在一起,能把這些電影一字不落地演下來。包括配樂,我們也能不離十地哼哼出來。

在坑道巨大的回音下,我們踩著音樂,步調一致,步伐鏗鏘地勇往直前。走到完全黑暗的地方,電影插曲恰好被我們唱光了,我們所有的腳步沒有商量地遲疑起來。這個時候,我們聽到了“嘩啦”的響聲,我們意識到,我們接近了,因為有哨兵了,那“嘩啦”的響聲是拉半自動步槍的槍栓發出來的。軍營裏成長起來的孩子對這類聲音不陌生並且不害怕。

我們越發小心地向前邁進,一字排開的腳步誇張地一起一落,有點像跳一種民族舞。在我們幾乎能感到哨兵的體溫的時候,我們聽到一聲響,“咚”的一聲,聲音很大回音也很悠遠,像是什麽跳到地上的聲音。我們的小神經頃刻間土崩瓦解,爭先恐後地鬆開各自汗津津的手,轉身一路狂奔起來。在有光線的地方,我們放慢了步子,我除了看見一個個大口喘氣的嘴外,還看見了一張張煞白的臉,大家嚇壞了!

出了坑道門,我們又互相埋怨,回憶是淮先鬆開了誰的手誰先逃的。我們互相罵著“膽小鬼!”抹著額頭上滾滾而下的汗珠,不約而同地想起了那“咚”的一聲響。

“是什麽響呢?”我們猜了許多猜不準。有一個平時不大講話的男孩突然開口說活了,那真是一句頂一萬句的話。他說:“別吵了,別吵了,你們都別吵了!什麽鬼呀怪呀的,都不是!是杠子!是杠子倒地的聲音!”

大家恍然大悟,對,是杠子!是抬棺材用的木杠!我們對老百姓們出殯的場麵是逢有必追著不放的,對抬棺材用的碗口粗的木杠自然是清楚的。

想明白後,我們重新手拉手,重新列成陣勢,“咣、咣、咣”地向坑道開進。

這次我們沒有唱插曲,除了呼吸聲就是腳步聲,光線越來越暗時,我們的對麵出現了幾柱黃黃的手電光。

我們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步子,盯住那幾柱跳動的黃光,等待著。

近了,近了,更近了,快到我們跟前時,迎麵走來的一行人滅掉了手裏的手電筒,我首先看到了她,我的“婆婆”梅亞莉。這是出事以後我第一次見到她。

她依然那麽漂亮,即便許放叔叔的死也沒影響了她的漂亮。這問我以往看到的死人的家裏人不一樣。

漁村裏經常出其不意地死人,漁民們的牛命在蔚藍色的大海上似乎是朝不保夕的。我經常目睹漁民的老婆、母親、姐妹們哭喪的場麵,那些跟在棺材後邊哭天抹淚的女人們無一不披頭散發、衣衫不整,再美麗的女人在哭喪的時候也會把美麗哭掉。所以我就認為:那種時候的那種女人,不美是對的,美是不對的。

麵對著“婆婆”依然的美麗,我瞠目結舌。我覺得她幾乎哪裏都不對:一絲不苟的發絲不對,清爽整齊的衣衫不對,連走路的姿勢也不對。哭喪的女人都是被人架著的,好像不在一邊架著她們她們就會像一堆泥一樣坊塌下來!“婆婆”卻自己走著,走得似乎沒什麽問題!

我們一字排開的隊伍不知什麽時候從中間斷開了,大家一分為二地分列在兩邊,像在夾逍歡迎這莊嚴肅穆的一行人。一個叫王小紅的女孩緊貼著我站著,小手緊緊地掐著我的手不肯鬆開,她的指甲刺疼了我,在我努力想抽出自己的手的時候,我的眼睛與“婆婆”的眼睛撞到了一起。

那麽多跟我差不多大的孩子,也就是說,我混在將近二十個跟我個頭大致一樣的孩子中問,又在那樣暗的情況下,她的美麗的、有些紅腫的眼睛,卻一下子把我從人群中捕捉到,並叨住不放。也許隻有幾秒鍾,但當時我卻覺得時間好長好長。

上海的漂亮女人梅亞莉再一次淪為全島關注的中心和談論的主題。

男人們對她注入了深切的同情和真擎的憐憫。他們淮都想上前安慰她、幫助她,但誰都走近不得。她似乎跟別的女人不同,對她的一切作為不但容易引起別人的非議,連自己也覺得自己可能在心懷叵測。

這樣,就在梅亞莉四周形成了一種性別尷尬:不太正派的男人在她麵前自慚形穢,沒有膽量而有自知之明地不去幫她什麽忙;正派一點的男人們則在她麵前顧慮重重,沒有勇氣、明哲保身般地也不去幫她。這些正派一點的和不大正派的男人們很自覺地各自後退三步,把上海女人梅亞莉的身邊搞成了真空,一種性格上的真空。

女人們對梅亞莉四周的真空有目共睹。她們對男人們的這一手似乎又滿意又不滿意,為什麽滿意為什麽又不滿意界限摸糊,說不大出來也說不大出口。

但女人畢竟是女人,她們遠比男人們善良,心思也比男人的單純得多。她們摒棄了對這個漂亮的上海同性的種種不滿和非議,三支流派三支大軍不約而同地在梅亞莉守喪的日子裏誌同道合地會合了!滾滾洪流一般在梅亞莉住的三間蘇式營房裏湧進湧出。

白衣天使畢竟有文化亦有檔次,她們懂得分寸亦注意把握分寸。她們在處理喪事的日子裏盡職盡責,基本能做到不離事主的左右。她們用掛在脖子上的聽診器和背在肩頭上的帶紅十字的藥箱保健梅亞莉隨時可能發生什麽的身體。她們做得恰到好處:一來能體現組織的關懷和溫暖,二來能流露出她們人道主義的職業特點和人心思弱的女性特征。

漁村裏的“土著”漁如們沒有“分寸”這類的狗屁概念。她們樸實地覺得人家家裏死了親人了,不陪著掉上幾滴淚那還算人嗎?再說梅老師對咱的孩子也不薄,甭管咱那孩子學得咋樣,可人家梅老師教得怪不容易的。還有,人家梅老師哪次見了咱不是客客氣氣的?雖然不怎麽跟咱搭腔,但笑是從來對咱不免的。人家梅老師那笑多俊哪!哪像咱這樣,一笑就沒了模樣,有幾顆牙露兒顆牙!人家梅老師就那麽抿嘴一笑,別說爺兒們見了心裏吃不住勁,咱娘兒們見了心裏也照癢不誤。

於是,她們成群結夥地來到梅老師家,將肥碩的屁股紮在梅老師素雅的床單上,拉著梅老師的纖纖玉手,掏心窩子地提醒她沒男人的日子難過,真心實意地可憐她孤兒寡母的。眼淚從她們大大小小的眼睛裏汩汩地流下來,那都是些貨真價實的大滴大滴的淚水。在這些真誠的眼淚麵前,你梅老師不陪著流出淚水來,恐怕是不行的,也是說不過去的。

同那些“土著”的漁婦們比起來,隨軍家屬們的舉動就有實際內容得多。這些來自祖國四麵八方的從前的農村婦女們,她們家鄉X才這類喪事的風格可能不盡相同,於是,她們就采取了一條南北方的她們都能夠接受的方法:用自己的實際行動表達她們的哀思。

她們擠進梅亞莉的家中,趁漁婦們拉著梅老師的手不肯放的空當兒,熟門熟路地將梅亞莉家的被子拆了,床單揭了,窗簾卸了,連椅子上的座套也不放過,通通塞進泡沫豐盈的、從各自家中帶來的、木質和鋁質的洗衣盆裏,撅著屁股彎著腰,呼哧呼哧地幹將起來。她們把梅亞莉家中搞得像準備過年,地上到處水汪汪的,一不小心就會摔一跤。

梅亞莉苦著張上海的俏臉,無可奈何地注視著家中熱火朝天的場麵。她覺得一種從末有過的頭皮都要炸開的難受,但她不能出一點聲,哪怕哼一聲都不行。

如果,隻是那麽幾個人,那麽幾天,我想梅亞莉是可以咬緊牙關挺過去的。但是,這種到梅亞莉家挖掘眼淚、陶冶情操的活動如烈性的霍亂一般,在島上傳染開來。誰要是不到那可憐的孤兒寡母家裏坐上半天或者幹上點什麽,好像淮就不仁義不厚道一般,不要說別人的譴責,恐泊都逃不過自己的譴責。

梅亞莉沒有同這些女人打交道的經驗,也沒有應付這些舉動的辦法,那陣子她心力交瘁地不知如何是好,失去一個親人的悲痛幾乎要被得到這麽多親人的痛苦抵消掉了。

以梅亞莉的文化和聰明,她一點也不困難地明白:自己成了女人們展示心靈和滿足心靈的一個窗口;同時她也再清楚不過地明白:作為這種窗口的自己,她隻能配合,而別無選擇。

接踵而來的,是海島涼爽宜人的夏季。住在島上的人們,簡直就想不通火盆中的人們怎麽會熱得睡不著覺?我的一個同學的媽媽,曾經不信邪地數落熱得睡不著覺的人們說:“怎麽會睡不著覺呢?還是他不困!你讓他三天三夜不睡覺,你看他還能不能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