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別再讓藏羚羊哭泣(6)

當周青曾經告訴我,長江源冰川線平均三十年退縮六百米時,我還不大相信,現在自己親眼見到,才知道周青所說的話並不是危言聳聽。在長江源頭,我看到到處是冰川融化後墜落的巨石、冰塔林、冰牆,與最初腦海中想象的截然不同,長江源頭的水也並不是清澈透明的,比較混濁,還夾雜著泥沙,這就是我們現在的母親河!

我剛到可可西裏時,馬帥曾向我提起過長江源,我一直就有一種企盼,想來看看。現在終於見到,心裏卻又有一種陌生的茫然。孕育了中華五千年文明的母親河,它的源頭正在日益萎縮。

冰雪慢慢消退,植被遭受損壞,土壤日益沙化,水質漸漸混濁……社會發展與自然和諧已經開始出現激烈的衝突,我們的母親河在呻吟,而我們這些炎黃子孫卻還有許多人不曾關注過它所遭受的苦難和折磨,靠長江生活的人們還能依靠它多久?

中國隻有一條長江,不會再有第二條了!我望著眼前的場景和遠處的雪山,想起馬帥當初話裏的那種憂傷,我的心也憂傷起來,並且刺痛著。

刀疤不會關心這些事情,他對身邊的一切都不聞不問。車子繞過了長江源,望著背後遠處的雪山,我心裏空落落的。刀疤追尋著丹巴一行人的蹤跡,開進了雁石坪,在雁石坪我們沒有發現丹巴,丹巴的車隊在雁石坪補充物資之後已經很快離開了。

我們在雁石坪稍稍停留了一下,在街上吃了頓飯。我發現,那家四川飯館已經不知什麽時候被查封了。聽附近的人說,有人在飯館裏販賣羊子皮,被警察抓了,聽說飯館老板也有參與,從中抽取“利稅”,後來店就被封了,人也被抓走了。

刀疤去街上購買物資,補充能源,我和馬帥順便去看望那位可憐的老人,那位老人不是別人,正是丹巴的老父親,自從上次一別,不知道他如今過得怎樣。

還是那座破爛的小院,木板門掩著,門口落了很厚的灰塵和落葉,像是許久沒有人來過了,我和馬帥走進去時,竟然都在灰塵上踩出了腳印,馬帥歎了口氣,回身把腳印抹去。

屋門口曬的一排幹菜已枯萎幹黃,就像樹上的落葉一樣,被風卷得滿地都是。屋門竟然是大開著的,我和馬帥走進去時,聞到了一股異樣的味道,那是從死屍身上散發出來的氣味,雖然在那樣冷的空氣中氣味並不明顯,我和馬帥還是發現了老人的屍體。

老人已經死去了很久,死前半蹲在灶前地上,像是在撿取什麽東西,身體已經幹枯,眼眶也深陷了下去,枯柴似的手臂往前半伸著。他死的時候就保持著這種姿勢,一直到現在,看樣子,死了差不多有一個多月了,大概因為氣溫低,老人肚裏的食物又很少,人也長得幹瘦,屍體竟然沒有腐爛,隻是散發出了一股屍味。

丹巴一直沒有回來看望過他的老父親,他的心裏隻有錢,“親人”這個字眼對他來說早已經是無關緊要的了。我和馬帥可憐這位老人,把他的屍體抬到了屋裏的小床上,屍體幹硬了許久,蜷曲著,已經無法放平。見到這位死去的老人,我想起了孔仕林的老母親,她原來在街上討飯為生,不知道如今的境遇又如何?會不會像這位老人一樣淒慘?

我和馬帥沉默著回到車上的時候,刀疤早已經等在車裏。氣候越來越冷,刀疤除了購買吃的和汽油,還買了一件皮棉衣套在身上,我發現後車座上扔著兩件厚棉衣,想來應該是刀疤買的,給我和馬帥的,他知道我們倆穿得破爛,這一路上都在不停地打哆嗦。

馬帥不肯穿刀疤買的衣服,我暗示了他一眼,最終我們倆還是把棉衣套在了破爛外套的裏麵。刀疤知道我們倆恨他,他也不跟我們說話,一路上自己開著車,更不搭理我們。

過溫泉兵站的時候,汙穢相貌和破爛服裝給我們招來了麻煩,我們被人當成了盜獵者,特別是刀疤那一副長相,就更容易令人起疑。我解釋說我們是誌願者,一路追盜獵者到這裏,他們還是不相信,最後竟然往管理局打了電話詢問,幸好有人從才嘎次仁的口裏聽說過“暴風”的事情,我們才最終被放行。

馬帥說他去找周青的時候,也曾經被保護站的人當成盜獵者給抓了,索南達傑保護站的劉東辦事經過那裏,才給他解了圍。他曾經想過把頭發剪了,胡子剃了,然後再進可可西裏,後來因為時間緊迫,沒來得及去弄。

我無奈地一笑,說:“其實,這樣也好,至少盜獵的對咱們不會起太大疑心了,因為我們看起來更像是盜獵的。”

在長江源區域,我們發現了不少遊牧民,馬帥說:“以前沒這麽多,這一兩年又增加了。”遊牧民的遷入對長江源區產生了深刻影響:當地汙染和植被的破壞程度開始加重,小麵積氣候發生了細微變化,以高山草原植被為主的山腳草場正在遭受嚴重的毀壞,鼠害侵擾和風蝕、水蝕破壞加劇,土壤受到侵蝕,“禿斑”增加,草皮層凍融剝離,滑塌現象增多……大量遊牧民的入遷,造成草原長期超載和草場沙化,因此而形成的流動沙丘對草場的覆蓋也不容忽視。

越過那些遊牧民的放牧隊伍,在山腳附近一塊半青半黃的草場上,我們發現了一群野犛牛。它們像是從可可西裏腹地遷過來的,可能是為了躲避盜獵者的捕殺,它們寧肯在這裏啃食那些半青不黃的草皮,也不願再回可可西裏去。

我從車窗裏探出頭去,驚喜地發現了野犛牛隊中的大個子,它還是像以前那樣健壯——高大的個頭,長長的背毛,粗壯有力的四蹄。我招呼馬帥快看,馬帥也伸出頭去,看見大個子在啃食地上的草,它好像認不出我們現在的樣子,站在那裏,有些陌生地望著我們。我和馬帥大聲地喊它,但車子已經開了過去。

三十四、“暴風”成員重聚一起,追擊丹巴

丹巴的車隊穿過了唐古拉山口,“唐古拉”的意思為“高原上的山”,海拔5231米,終年風雪交加,號稱“風雪倉庫”,是青海和西藏的分界線。在唐古拉山口處建有紀念碑以及標誌碑,是沿青藏公路進入西藏的必經之地。

即將進入西藏自治區,我的心裏又激動起來。從這裏往與尼泊爾接壤的邊境去,要從日喀則附近區域經過,我想起久未見麵的大黑和多吉大叔,內心便難以抑製地激動。我忍不住和馬帥說起以前發生在大黑身上的故事,告訴他種種關於大黑的趣聞異事,馬帥聽得神往,說以後無論如何都要去看看大黑。(注:我與大黑的故事,請參見本人拙著《藏獒筆記》。)

馬帥的話還沒說完,就聽見“嘁哩喀喳”一陣響,車子忽然停止了前進。不知道刀疤在想什麽心事,還是因為我和馬帥一直都不理他,他覺得無趣而且孤單,所以開車的時候走了神兒——車子卡進了冰裂縫裏。

這個地區到處都是厚厚的冰雪,我們盡量從冰雪稀薄露出地麵的地方行進,但地麵上到處是冰塊和碎石,路麵曲折難行,加上有些地段的凍土出現了裂隙,刀疤一不小心,車輪子便往前滑了一截,卡進了一個裂縫。

這個裂縫被冰雪覆蓋,原本看不出裂縫,但被車輪子一軋,裂縫就現出來了。車子被卡得不能動彈,我們隻好跳下去抬車,運氣不好的是,車輪子一卡進去就搬不出來,上麵被碎裂的雪塊卡住,在嚴冷的空氣中,碎裂的雪塊很快又凍成了一個整體。

在這個地方一停住,可能就要耽擱大半天,丹巴早去得遠了。馬帥惱恨地瞪了刀疤一眼,轉身從後車廂裏找出一把修車用的扳手,彎下身去砸那些冰塊,我也抽出尖刀,幫馬帥一起清理車輪子附近的冰雪,刀疤則使勁把車頭往上抬。

我們費了半天的勁,才把那些凍得堅硬的冰雪刨幹淨,把車輪子從凍土裂縫裏搬出來。刀疤自己沒開好車,又見馬帥一直不停地瞪他,心裏難免有氣,他使勁一搬,又用力往下一放,就聽“哐”的一聲響,整輛吉普車被震得在地上彈了一下。刀疤不光長得五大三粗,力氣也不小。

車子這一震不要緊,山腰處一大塊即將斷開的冰雪受到聲音的震動突然斷裂,一路呼嘯著從雪坡上滾了下來。它一路翻滾著,體積越來越大,直朝著我們撲了過來。刀疤年少時在北極生活過好幾年時間,他清楚類似事件發生時的恐怖性,隻是他不大相信這事會發生在自己的身上。他愣了一下,站在原地沒動,似乎還不大相信,怎麽自己輕輕一放,那山上的雪就斷裂了呢?

還好發生的不是雪崩,隻是一大團冰雪塊滾下來而已,但也足以令我們三人致命,再順便砸扁那輛可憐的吉普。我和馬帥一聽到山上有聲音,連看都沒看,就撒腿飛跑,馬帥聽說過雪崩的厲害,而我在多吉大叔家時又曾經親身經曆過一次小型的雪崩,當冰塊雪滾下來的時候,我們已經跑出了一大段距離。

我邊跑邊回頭張望,見刀疤還站在那裏發愣,他像中了魔法一樣僵硬地立在原地。我不知道一向行事敏捷的他為什麽站在那兒發愣,隻知道他再不跑,一分鍾之後就會被壓成肉泥,我想跑回去拉他,可馬帥拽著我的手不放,催我快跑。

馬帥對刀疤充滿了仇恨,他恨不得刀疤就這樣被冰雪團軋個粉身碎骨。我最終還是甩脫了馬帥的手,跑回去拽住刀疤的胳膊,使勁拽他,大聲地喊他:“跑!快跑!”冰雪團已經越滾越近,一路呼嘯著衝到了我們倆麵前。

一大團灰色的陰影從頭頂上蓋下來,我迅速往後退,使勁往後拽刀疤的胳膊。他知道我跑回來拉他,愣了一下,開始轉身,和我一起飛奔,但是已經晚了,冰雪團幾乎是追著我們的腳後跟就到了,在那一瞬間,我的腦子裏一片空白,隻聽見馬帥瘋了似的衝我嘶喊:“你他媽就是個傻蛋!豬!狗屎!”

馬帥在發狠地罵我,我知道他恨我不該去救刀疤,但那些罵人的話裏除了他的憤怒和感覺我做的不值,還有許多濃厚而真摯的戰友之情。這時,我聽到背後傳來哐的一聲轟響,冰雪塊被撞得粉碎,鋪頭蓋臉地落下來,砸在我的頭上和背上。我猶疑了一下,覺得不對勁,吉普沒有壞,我和刀疤也沒有事,我看見對麵的馬帥吃驚地張大了嘴巴,說不出話來。

我緩緩地轉過身去,發現一大攤冰雪碎塊下露出一小截野犛牛的身體,前半部被冰雪塊蓋住了,隻露出兩條後腿和一截尾巴。這冰天雪地的哪兒來的野犛牛?它什麽要去撞雪塊?動物對自然現象的敏感度比人類要強烈許多,一遇自然危害,就跑得飛快,哪兒還會自己撞上來呢?

馬帥氣還沒有消,他喘著氣走過來,說:“我看見一隻野犛牛從那邊衝過來,頭上隻有一隻角,像是大個子。”

“大個子?”當時我和馬帥喊它的時候,它似乎已經完全不認識我們了,大概後來聽出了我們的聲音,所以一路追過來這裏,正碰上我和刀疤被一大團冰雪塊追得沒命地跑,大個子就朝雪塊撞過去,用它自己的身體,幫我們排除危險。

不知道大個子還有命沒有,它的後半截身子露在雪塊外麵一動不動。我拚命地刨那團雪,刀疤和馬帥也過來幫忙。刀疤一邊刨一邊奇怪地問我們關於這隻野犛牛的故事,他從來沒見過一隻野犛牛會跑出來搭救兩個不相幹的人,可可西裏的野生動物常常是聞人聲而驚惶四散的。

我一邊用力地刨,一邊說著關於大個子的故事,刀疤聽得驚奇,他咂咂嘴,不再說話。馬帥惱恨地瞪著刀疤,說:“你狗日的還不如一隻野犛牛!你想死,就滾遠點兒死,別拖累了我們!”

刀疤的臉色刷地變了,他咬了咬牙,沒吭聲,繼續刨著那堆冰雪。冰雪很快被刨開,露出了大個子的身體,大個子已經死了。它的頸骨被雪塊撞斷,軟綿綿地耷拉著,隻有頭頂上的那隻獨角還堅硬地挺立著,從一團碎雪中紮出來,指向可可西裏的方向。

我們感激大個子的英勇,但沒有時間為它挖個小墳,隻能用那些碎雪塊在它的周圍壘了一圈,為它擋一擋山腳下的風雪。

時間已經耽擱了許久,為了追上丹巴,我們要繼續趕路。刀疤的精神看起來不怎麽樣,有些萎靡,我和馬帥商量了一下,換上馬帥開車,刀疤怏怏地縮在後車座上。

車子終於開過了唐古拉山口,刀疤忽然自言自語起來:“那一次,我父親和幾個隊員去考察,雪崩,他們沒命地跑,但是儀器和拍到的數據還留在那裏,父親知道那些來之不易,很惋惜,我就跑回去幫他拿,雪壓下來,父親把我推開,我掉進了水裏,他被雪壓在了下麵,後來,我活著,我父親死了……”

馬帥還不知道關於刀疤在北極生活過很長一段時間的事,他聽得雲裏霧裏,但還是聽明白了一件事,刀疤的父親是為了救刀疤而被雪崩奪去了生命。怪不得當刀疤看到那一大團冰雪從山上滾下來的時候,會愣在那裏,唐古拉山的冰雪讓他想起了年少時的北極生活,那團斷裂的雪塊讓他想起了他死去的父親。

馬帥不再說話,但他還在為許小樂的死仇恨著刀疤,我也一樣,隻是與刀疤相處得稍久一些,除了仇恨之外,又覺得他很可憐。

進入西藏,氣候明顯好了許多,雖然風依然很大,像個瘋婆子一樣扯開了喉嚨地吼,但至少不像可可西裏的風沙那樣讓人覺得無情。路上我們碰到了一些藏族同胞,他們告訴我們,大約五個小時之前,有車隊從這裏經過,領頭的康巴人還從他們這裏帶走了一些食物和牛奶。

我們漸漸追上了丹巴的車隊,但是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還是盡量放慢速度,與丹巴拉開一段距離。途中經過小鎮時,我們又補充了食物、水和汽油,刀疤身上的錢派上了大用場,如果沒有刀疤,我想,我們現在可能根本不能進行這個任務。

從可可西裏經唐古拉山口再到尼泊爾邊境,是一條由東北往西南傾斜的路線,途中經過西藏的拉薩和日喀則等地。經過拉薩的時候,我們和丹巴的車隊離得太近了,遠遠地似乎能看見丹巴車隊的尾巴,為了拉開距離,馬帥提議進拉薩去看看,順便再補充汽油。

我雖然在藏族聚居區待過一段時間,但是沒有去過拉薩;日喀則與拉薩則相距並不太遠,但刀疤也沒去過,他聽說過拉薩,很向往。我們三個第一次達成了一致,車子開進拉薩,在街頭上轉悠的時候,我發現了一些宣傳野生動物保護的攤點。

那些攤點上擺放著大量的野生動物照片,以及一些打印出來的宣傳資料,旁邊還擺著一個募捐箱,向過往的遊客募集野生動物保護資金。以前沒聽格桑說過拉薩有這些東西,今天第一次見到,我覺得奇怪,這些照片似曾相識,有許多都是我在周青的筆記本上看到過的。

刀疤一聲不吭地坐在車裏,我和馬帥下車詢問攤主情況,攤主告訴我們,這些攤位在拉薩還有許多,都是最近一個姓周的女人在這裏創辦的,她花錢雇人擺了許多這樣的攤位,向遊客們募集資金。

我心裏一陣驚喜,但又不大相信,問馬帥:“周青他們不是在格爾木嗎?”

馬帥也不清楚是怎麽一回事,最後我們問那個看攤的人,那個姓周的女人住在哪裏。看攤的人告訴我們,就住在大昭寺旁邊的一家小旅館內,去了就能見到,她就在大昭寺旁邊擺攤。

按那個人說的一路找過去,我們找到了那個攤位,看攤的正是周青。當我們兩個蓬頭垢麵地出現在她麵前時,她幾乎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和馬帥也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周青隻是握著我們的手,一向堅強的她眼眶也不由自主地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