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別再讓藏羚羊哭泣(4)
刀疤看了我一眼,忽然衝我齜牙一笑,扭頭朝卜世仁說:“你曾經見過,在丹巴的帳篷裏。”
卜世仁這才記起我來,他一直以為我是丹巴手下的人,知道我很能打,雖然他也知道丹巴和牛頭現在都對我有所猜忌,但他隻急於拉攏一支屬於自己的隊伍,所以根本就沒把這些放在心上,而是擺出一副很大度的樣子,說:“丹巴不會看人,我卜世仁可不一樣,慧眼識英雄!放心,咱哥兒仨在一起,還怕以後幹不成大事?錢算什麽東西!兄弟齊心,其利斷金!哈哈哈哈……”
卜世仁還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之中,我和刀疤對望了一眼,兩個人會心一笑。雖然我們倆各懷各的心事,但碰上了卜世仁這樣的蠢貨,算是我們賺了。刀疤示意我先別出聲,他一仰脖子喝完了一大碗水,問卜世仁:“這隊伍往哪裏去?”
卜世仁想得太簡單了,真以為刀疤現在落難了,是想跟他合夥,什麽話都兜了出來,說:“去丹巴那裏送貨,剛打了一批,風聲緊,不敢存久了,得趕緊送過去。”
“牛頭呢?”刀疤問,有意無意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他是故意當著我的麵問這些,可能是這些天來與我的朝夕相處,讓他覺得我還算是個能與他聊得來的人,他打死了許小樂,現在也終於有了點兒愧疚,就想找個機會補償我。
“牛頭?他心裏哪有兄弟?早想著自己發大財去了……”卜世仁有些不滿地發著牢騷,忽然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立即打住了。
我們終於不用再靠兩條腿走路,加入了卜世仁的隊伍後,以車代步,舒服多了,速度也快多了。當天晚上,瞅個沒人的機會,刀疤悄悄地告訴我,牛頭肯定是往西南邊去了,那裏有座山,翻過去就到了邊境,穿過去就是尼泊爾,牛頭藏了私貨,肯定是自己親自押著運過去了。
我相信刀疤的話,他與牛頭相處了一年多時間,深知牛頭的為人,也知道許多內幕,我隻是奇怪為什麽刀疤沒有把這些告訴阿尼呢?阿尼僅僅知道丹巴藏了他的貨。
刀疤歎了口氣,這才告訴我真相:“阿尼其實知道牛頭運私貨的事,因為他自己和牛頭一樣,都是被父親賣給了那個尼泊爾商人做養子,從小生活得苦,又被養父天天打罵,兩兄弟從小相依為命,牛頭雖然賺他的錢,但他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且……”說到這裏,刀疤忽然笑了一下,又說,“牛頭每批貨賺的錢我都要分掉10%,再轉交給阿尼,也算是扯平了。”
我很幹脆地問他:“你為什麽要死心塌地地幫著阿尼?你不是不信任任何人嗎?”
刀疤沉默了一下,良久才說:“欠他的。在美國,有人花兩千萬買我的人頭,阿尼出了兩千萬買下了我的命,現在他死了,就算是以命抵命,我也要還他!”他說得很悲壯,但在我看來,卻很可憐,不智的可憐。
車子的速度原本應該很快,可卜世仁卻故意一路上走走停停,他好像很不樂意把貨送到丹巴那裏。我時常看見他摸著羊絨袋子,嘴巴裏嘰嘰咕咕的,一臉的貪婪和憤慨。他貪婪的是羊絨可以換錢,憤慨的是換到的錢卻不屬於自己。我準備找個機會給他澆一瓢油,把他心裏的火點起來。
然而,我那瓢油還沒有澆下去,火就已經著起來了。不知道具體什麽原因,一天半夜裏,羊絨袋子忽然著了火,風助火勢,火借風威,一著起來,呼啦一下子就燒了個底朝天,附近又沒有水,等到發現的時候,燒得一根毛也沒剩下,隻有一些青煙,被風吹散,嫋嫋地飄在半空,在半夜裏銀色月光的傾照下,漂亮極了,更顯出可可西裏的那種廣漠和幽靜。
除了我和刀疤與此沒有什麽利害關係之外,其餘的人臉色都變得鐵青,槍手和工人們擔心的是被老板罵,而卜世仁擔心的是到手的鈔票又飛了,另外,他也擔心牛頭知道後會饒不了他。
更要緊的是,丹巴那邊,他也不好交代。牛頭已經向丹巴通過消息,說最近打了批貨要送過去。這批貨再加上原先分給丹巴的那批貨,牛頭會親自負責從邊境上運出去,但是牛頭要分掉其中的45%,丹巴已經答應此事,現在這批貨燒掉了,就等於丹巴分內的一部分錢也被燒掉了,他能不生氣?
在可可西裏,這些盜獵者最敏感的話題就是羊絨和錢,在他們眼裏,燒羊絨就等於是燒錢,而且盜獵者打藏羚羊也要冒著很多的風險,比如氣候、環境、生存條件,再加上反盜獵誌願者的圍追堵截,所以,在盜獵者的心裏,羊絨的分量有多重,誰都清楚。
卜世仁被嚇傻了,揪住看羊絨的槍手,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耳光,暴怒地大吼:“你他媽的瞪著兩隻驢眼有個球用?你把羊絨還我!”他大罵著,狠狠地一腳踹過去,把那個槍手踹了個狗啃屎,他又扯過一把槍,照著槍手的腦袋就要扣扳機。
刀疤冷冷地站在一邊看著,沒動。我不敢確定羊絨是不是刀疤放火燒掉的——不太像,刀疤隻是出去撒了泡尿,後來就一直待在帳篷裏,離現在羊絨起火也早已有半個多小時了。我看不出刀疤臉上有什麽不對勁,就一個箭步衝過去,抓住了卜世仁的手說:“等等,問清楚再說。”
卜世仁放下懷裏的槍,照著那個槍手屁股上就是一腳,大罵著:“媽的!給老子滾起來!說,怎麽起的火?”
那個槍手被嚇壞了,他連感激我都忘了,慌慌張張地爬起來,身上哆嗦著,舌頭都在打結:“我……我……不知道,它……它自己就起了火……”
話沒說完,卜世仁又是一腳踹了過去,他這一腳踢得狠了,正踢在槍手的褲襠上,把那個槍手踢得滿地打滾,痛得咬牙切齒,爬不起來。旁邊的槍手們瞧得心驚肉跳,雖然夜裏很冷,但還是出了一頭的冷汗。忽然,一個槍手叫起來,說:“我想起來了,剛才二傻子跑出來跟小何要煙抽,小何沒給他,後來沒多久,羊絨就起了火。”
聽槍手們說,被打的那個槍手姓何,年齡小,是本地人,家裏是個獵戶,他從小摸槍,後來和可可西裏的盜獵者混在了一起,就當了槍手。今年才十八歲,但被可可西裏的風沙和寒苦折磨得又黑又瘦,看起來倒像個二十八歲的人。
小何被旁邊的槍手給提醒了,大叫起來:“對,對!二傻子跑出來跟我要煙抽,我沒給他,他記恨我,所以……”
小何話沒說完,二傻子的傻勁兒就冒上來了,傻了吧唧地跑過去,要打小何的嘴巴,卜世仁拿槍杆子照他後腦殼上就是一下,罵道:“媽的!你個傻貨,說,怎麽回事?”
二傻子以前就曾經在卜世仁的手下幹過,他是個剝皮手,幹了許多年剝皮的營生。聽說他刀法快得出奇,就像小說裏描寫的神刀手那樣,飛刀不見影,一個人幹活抵得上四五個人,在盜獵者獵殺大群藏羚羊時,二傻子能派上很大的用場,所以還算是比較受老板的重視,就是腦子裏少了根筋,遇到轉彎兒的地方拐不過來,就會犯傻氣。一聽卜世仁罵他傻貨,他就不樂意了,直著脖子嚷:“誰他媽說我是傻貨?我哪兒傻?說我傻,你們才傻呢!”
卜世仁知道二傻子的脾氣,有嘴跟他也說不清,隻好憋住火氣,再問他:“二子,那羊絨咋起的火?你說說,說的有理,發工資就給你加錢,賺錢娶媳婦!”
二傻子真的傻,他對別的什麽都不在乎,但隻要聽說賺錢娶媳婦,他的腦瓜子就像被如來佛祖給開了光似的,一下子就亮堂了,兩眼直放金光。他滿麵神采地嘀咕著:“嘻嘻,賺錢娶媳婦,娶媳婦!”
聽槍手們說,二傻子是小時候被氣傻的,因為他家裏窮,爹媽死得早,十多歲了還穿開襠褲,鎮子上人都取笑他,說他窮得“蛋打板凳哐哐響”,一輩子也娶不上女人,二傻子天天被人嘲笑,後來就氣瘋了,瘋了幾年之後,似乎又正常了一些,但腦子裏什麽都不記得,就隻記得賺錢娶媳婦,後來就跟著盜獵者進了山,再沒出過可可西裏。
卜世仁一句“賺錢娶媳婦”,就讓二傻子交代了所有的事情。
二傻子告訴卜世仁,晚上的時候,老孔問他會不會抽煙,說不會抽煙的不是男人,不是男人就娶不了媳婦。
二傻子問老孔要煙,老孔說沒有,叫他去問小何要。
小何嫌他傻氣,沒給他。
二傻子回去就跟老孔說:“小何說了,身上沒煙。”
老孔就說貨箱裏有,叫二傻子自己去貨箱裏拿。
二傻子就真的去貨箱裏翻,貨箱裏平時放的就是一路上的生活用品,放在羊絨袋子隔壁,晚上由一個槍手值班看守,每隔三小時輪流換休。當時小何看見二傻子翻貨箱,就跑過去和二傻子拉扯了一陣子,被二傻子硬是翻出了一包煙,後來,羊絨不知怎麽就起了火。
卜世仁又問:“羊絨咋起的火?”
二傻子說不知道,小何也說不知道。我心裏聽得明白,是有人趁小何和二傻子拉扯分心的時候,偷偷在羊絨上點了火。可是,誰又會這麽幹?燒羊絨就等於是燒了盜獵者自己賠上性命賺來的錢,這些盜獵者誰忍心這麽幹?但如果不是自己人,難道還會有別人?這附近連個鬼影子也沒有,空曠得隻要學一聲狼叫,都能傳出七八裏遠。
我和刀疤一直待在卜世仁的帳篷裏,卜世仁當然不會懷疑到我們頭上。從二傻子的話來看,目前嫌疑最大的就是老孔,老孔就是孔仕林,之前我曾經救過他,放他走的時候,周青還送給他一千元錢,叫他回家做點兒小生意,好好贍養母親,誰知他現在又到可可西裏來了。
孔仕林原來剝羊皮,因為有了二傻子,他就改為抓羊絨。他對錢看得很重,每一縷羊絨都要細細地抓下來,工作台下掉一點兒羊絨他都要小心地撿起來存放好,所以,如果說孔仕林放火的話,誰也不會相信。
爭吵了大半夜,也沒能找出羊絨起火的原因來。卜世仁又氣又害怕,他有點兒心虛,問我和刀疤:“還要不要去丹巴那裏?本來牛頭和丹巴就有點兒過節兒,這下子好幾袋羊絨被燒了,丹巴準以為牛頭是故意騙他,賺了羊絨又白分了錢!”
刀疤說:“去!”
我說:“你不說羊絨燒了,誰知道?叫弟兄們口風緊點兒,等牛頭回來再說……牛頭差不多快回來了吧?”
“那誰知道?邊境那麽遠,路又不好走,一來一回,也得十天個把月的!”卜世仁氣暈了頭,也不管漏不漏嘴了,直接告訴我們,牛頭是到邊境上去了,去探路口,順便在那邊留幾個人好接貨,搞定了那邊的事,就回來和丹巴一起把羊絨押過去,本來丹巴是不用去的,但因為擔心牛頭使詐,所以他非要同去不可。
“那這樣吧,你就騙丹巴,說為了怕路上出事,把羊絨直接押到邊境上了,就等丹巴的貨一起過去,看能不能騙過他。”我給卜世仁出主意,其實是想丹巴聽到他的這句話後,能馬上趕過去。丹巴疑心大,當然不會相信卜世仁這些話,隻要丹巴起了疑心,他就會火急火燎地往邊境上趕,我就可以順藤摸瓜,直接把這個邊境上的轉運窩點找到,再將牛頭和丹巴一網打盡。雖然一個人的力量有限,但我想,隻要刀疤肯幫忙,就還有希望。
卜世仁沒辦法可想,隻好同意如此。刀疤卻看了我一眼,他很聰明,明白我這樣做的意思,他沒有反對,隻是告訴我,有人故意放火,那個人不知道是和卜世仁有仇,還是和誰過不去,雖然那個人不會幫我,但至少不會扯我的後腿。
我也知道羊絨不會無緣無故地起火,火是有人故意放的,我把可疑點落在孔仕林身上,他的嫌疑最大,這個人言而無信,反複無常,恨不得把腦袋削尖了往錢眼兒裏鑽,是個貪婪的小人。我必須得提防著他,以防他壞了我的計劃。
孔仕林一路上表現得中規中矩,一副老實巴交的樣子,從來不和槍手們說話,除了有時和二傻子鬥鬥嘴外,大多的時候都是一言不發,一個人坐著想心事。他沒有認出我來,以為我是個在可可西裏打散獵的槍手。
在我的設想中,他之所以不同槍手們說話,是怕言多必失,而他和二傻子套近乎,是因為二傻子的傻氣,因為傻,所以能更好地被他利用。我還記得當初老林和二傻子之間的事,當時就是因為二傻子傻,老林才會利用他,叫他幫忙,但後來還是被二傻子一扳手給砸死了,不知道孔仕林的下場又會如何。
我暫時不想和孔仕林過早地攤牌,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我是不會向他表明自己的真實身份的,就算當初我救過他,他如今也不會對我感恩。我感覺到在孔仕林的心中,似乎像我一樣,也有一個計劃,他在計劃什麽?對“暴風”和其他的反盜獵誌願者來說,到底是有利還是有害?
幾天後,我再次回到了丹巴所在的那個山窩窩。山窩窩的防備措施明顯加強了,為了不引起丹巴的疑心和警惕,我和刀疤都用一頂破帽子遮住了頭臉,坐在吉普車的最後麵,進山口的時候,兩邊的哨兵一輛一輛地檢查,看見我和刀疤都戴著破帽子,就喊:“把帽子摘下來!”
卜世仁笑嘻嘻地打招呼,一邊遞了兩根煙過去,親自點著火,一邊笑著說:“喲,小兄弟,辛苦了啊!我這兩個手下這兩天出痘疹,滿臉的包,都流膿了,不能見風,麻煩兩位小兄弟啦!來來,拿去喝茶!”說著,他從懷裏掏出一疊鈔票來,遞給兩個哨兵。
喝茶是虛,送錢是實,這附近別說茶廳,連塊磚頭也見不著,這些人冒著性命危險到可可西裏來,為的就是錢,別的不管,有錢賺就行。兩個哨兵晃晃手,車子輕易地就開了進去。
為了不讓丹巴發現我們,我和刀疤進了山窩窩後,就一直待在帳篷裏,沒有再出來,吃喝都是卜世仁安排人送進去。丹巴曾經問起過一次,卜世仁還是老話,說是兩個手下的兄弟出了痘疹,都流膿了。我心裏惡心他這樣說,但沒辦法。
不知道我教卜世仁的那套話騙過了丹巴沒有,這兩天沒什麽動靜,大概丹巴是相信了,在等牛頭回來,好一起運貨出去。但是好景沒過兩天,第三天早上,天還沒大亮,山窩窩裏還籠罩著一層黑霧,突然有人進來傳話,說是丹巴叫卜世仁過去有急事商議。
我和刀疤對望了一眼,都把手伸進了被窩裏,各自拽緊了自己的槍。為了以防不測,自從進了這山窩窩後,我和刀疤的槍就一直沒離過身,即使晚上睡覺的時候,也是抱在被窩裏麵。卜世仁和我們倆一個帳篷,他不知道什麽事,急匆匆地披上衣服就過去了。我和刀疤立即跳了起來,抱緊各自的槍,借著天還沒亮,溜出了帳篷。
刀疤搶先跳上了一輛吉普車,我跟著鑽了進去,還沒坐穩,刀疤就快速發動了車子,直接朝哨口衝去。哨兵剛往路中央一站,還沒來得及阻攔,刀疤就隔著擋風玻璃放了兩槍,把他們給麻利地幹掉了。車子軋過屍體,衝出了山窩窩。
這時,我聽到山窩窩裏傳來一聲槍響,回頭看見槍手們正一窩蜂地從帳篷裏湧出來,有人神色慌張地放聲大喊:“不好了!卜世仁被打死了!”
又有人喊:“媽的,反了,大夥兒抄家夥幹啊!”
然後兩幫槍手就開了火,卜世仁不知何故被丹巴打死了,手下的槍手們氣焰就短了許多,再說也搞不清楚是什麽狀況,打了沒幾槍之後,就三五為群地搶了吉普,倉皇地逃出了山窩窩。
我和刀疤出去的最早,一開始卜世仁被丹巴叫過去的時候,我們倆就覺得不對勁,事情有蹊蹺,這背後肯定有人搗鬼。
刀疤停了車,向山口方向望去。卜世仁手下的槍手們正陸續逃出來,山窩窩裏的槍聲還在響。槍手和工人們都散了,但逃出後沒多久又重新聚攏在一起,一群人像是商量了一會兒,然後一起開車往西南方駛去,看樣子,像是往邊境線上去,大概是去找牛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