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跟蹤上境外黑手組織(4)

看得出來,木薩是在祭奠某位死者,我想可能是他早年去世的妻子,或許今天就是他妻子的祭日,許小樂下午的時候說木薩出去辦事了,可能就是去祭奠妻子了吧。

快吃完飯的時候,飯桌上的氣氛才從沉重中緩和過來。通過聊天我才知道,木薩在很早的時候就來到了可可西裏,他是“暴風”最早的創建者之一。當時的“暴風”隻有三個人,除了木薩,還有兩個退伍下來的老兵。當時木薩的妻子已經去世,阿依古麗還小,不懂事。

當時,“暴風”的裝備很落後,居住條件也極差。三個人隻有一條從盜獵者手中繳來的槍和幾百發子彈,晚上隻能睡帳篷,整晚整晚被凍得打哆嗦,還要擔心盜獵者的偷襲。食物也很緊張,經常餓著肚子、頂著風寒,窩在山腳下監視過往的盜獵者。有一次,木薩連餓帶凍,差點兒就此送了命。後來,三個人陸續死掉了兩個,就剩下木薩,隻有一條空槍,沒有子彈,沒有吃的,也沒有穿的,木薩隻得返回到小鎮上,在一家小加油站,靠給別人加油和修補輪胎過日子。—“暴風”組織名存實亡。

直到後來,也就是三年前,周青背著她的筆記本和相機來到可可西裏附近的小鎮上,她在一家簡陋的加油站裏找到了木薩,這樣“暴風”才得以再次組建起來。再後來,陸陸續續又有了吳凱、馬帥、許小樂等人加入進來。現在,我也來到了可可西裏。

我現在才知道,吃飯前木薩並不是在祭奠他死去的妻子,而是在哀悼“暴風”組織最早的成員。聽說其中一人是被盜獵者打死的,當時他們已經彈盡糧絕,雙方麵對麵僵持著,子彈從那個人的腦門打進去,又從後腦勺穿出,大半個腦殼都被打開了花……

“暴風”組織最早的兩名成員死去後,木薩把他們葬在了可可西裏的荒漠上,讓他們的靈魂永遠守著這裏,就好像他們從來未曾離開過。我聽何濤說,他們的墳地離現在“暴風”組織的營地不算太遠,以後如果有時間,可以帶我去看看。至於為什麽當初木薩會創建這個反盜獵組織,我心裏還存在著太多疑問。聽周青提起過,木薩來到可可西裏是十多年前的事,那個時候,年輕的木薩是跟隨一群狂熱的淘金者來到這個地方的,而他本人也是瘋狂的淘金者之一。

在“暴風”裏,每個人身上都有太多講不完的故事。我想時間長了,自然也就會慢慢地了解每一個人,並且能很融洽地與他們相處。但是我還是很想知道木薩最初的那些淘金故事,據說,就是很久前的那段淘金生活造就了今天的木薩。

夜晚的氣溫很低,哪怕是可可西裏最暖和的時候,夜裏的氣溫也在零攝氏度以下。因為太冷,睡得早反而更睡不著,許小樂他們一個個都裹上棉大衣圍在一起打牌,馬帥又在雕刻他的作品,看上去似乎是一群藏羚羊的雕塑。

我想起車子從昆侖山口進入可可西裏自然保護區的時候,就看到路邊有一座象征著可可西裏的藏羚羊雕塑,它沒給我留下太深刻的印象,倒是那個歡迎的大招牌令我記憶猶新。招牌的正麵寫著“可可西裏自然保護區歡迎您”,招牌的背麵寫著“未經批準不得擅自進入保護區”,大概就是這麽個意思。這讓我覺得很矛盾,當時我和周青說起這個問題時她隻是一笑,旁邊的何濤打著方向盤就開了過去。

周青在房間裏寫日記,不是寫自己,而是寫這裏的動物和氣候以及所有一切她能理解並感悟的東西,然後整理存檔。她看起來像是一個工作狂,我見到她的每時每刻,她的手邊都有事做,不是處理照片就是搜集整理資料,這樣的工作態度很容易讓人聯想到那種時日無多的人,用最後的一點生命之光去普照所能照及的地方,這令我有些感動。我不好意思打擾她,也不好意思打擾馬帥,就看許小樂他們四個打牌。

黃豆現在已經不衝我吼叫了,它好像也知道了我已經成為“暴風”裏的一員,所以就想和我套近乎,訕訕地在我腳邊蜷成一個球,借著我的棉褲腿取暖。

阿依古麗趴在周青旁邊的小桌子上畫畫,她畫的是一隻老藏羚羊和一隻小藏羚羊,緊挨著站在一處草坡上,遠處的天空上飛著一隻獵鷹,正準備俯衝而下。黃豆走過去,用身子蹭了蹭阿依古麗的褲腿,阿依古麗見我走過來,就指著畫上的羊說:“這是小羊,這是羊爸爸。”

我隨口問她:“羊媽媽呢?”

阿依古麗沉默著,沒說話,然後脫了靴子,把厚厚的被子裹在身上,蒙住頭準備睡覺。周青看了看阿依古麗,又看了我一眼,說:“出去看看,估計老木這會兒正在外麵轉悠。”

木薩有個習慣,每晚臨睡前都要在營房四周轉好幾圈,盡職盡責地把每一處都仔細檢查完,才會回屋睡覺。這個時候他正站在外麵,把汽油桶上蓋的防水布重新拉嚴實,見我和周青走出來,他打了聲招呼,就向屋裏走去。木薩可能知道我想和他說話,就一直不願和我碰麵,也許他不太想再回憶起從前的那些事情,那些對他來說是今生最大的痛苦,而我又迫切地想要知道,雖然這樣做的確有些殘忍。

外麵的風很大,氣溫很低,但屋裏人多,實在不是個說話的地方,周青裹緊了身上的衣服,吸了吸鼻子,問我:“小時候你家裏還算富裕麽?”

我說:“還行吧。”

周青沉默了一會兒,說:“我給你講講窮人的故事吧。你知道在一些偏遠的地方,有很多人吃不上飯,穿不暖衣,當地的生產力水平不高,當地政府也不能給太多補助,窮人就隻有自己想辦法去賺錢,他們也要養家糊口。”

我想起多吉大叔一家並不富裕的生活,以及在那個偏遠小村落裏所過的窮苦日子。我點點頭,踢了踢腳邊的小石子,小石子飛出去,劃出一條弧線。

周青接著說:“最初,有一些人聽說在可可西裏有很多金礦,為了賺錢,他們就來了,有的甚至變賣了家產才來到這裏。他們購置了機器和設備,希望從此能發家致富,這就是可可西裏最早的一批淘金者。”

“那後來他們挖到金子了嗎?有沒有發家致富?”我問。

“的確有金子,但是並不是每一個挖到金子的人都能將金子據為己有。大批的淘金者湧入可可西裏,他們很自然地形成了組織或幫派,每個幫派都有自己的頭目,劃山占地,互相搶奪欺壓。為了搶金子,打死人是常有的事兒……”周青說著,回頭看了我一眼,眼神中有一層無奈,她苦笑了一下,繼續說道,“我從小家裏就很富有,沒有嚐過苦日子,我隻能將我所知道的事情告訴你,但是卻無法親身體會那些窮人的辛酸和艱苦。其實,人的本性並非險惡,很多隻是為生活所迫,為了生存,沒辦法呀。”

我沉默了,不否認也不讚同,也沒有接話。周青內心深處太多的善良和仁慈掩蓋了她本身具有的那種果敢和強悍,在可可西裏殘酷的現實麵前,這可能就是導致我對她失望的原因之一。

周青大概也覺察出了我對她的想法,她不辯解,也不強迫我去認同,隻是繼續著自己的話題:“當然,貪婪的人也不占少數,挖到的金子大多進了‘金把頭’的口袋。大批的淘金者最後淪為毫無人身自由的苦力和奴隸,他們用雙手甚至是生命為別人挖金盜銀,自己卻窮得一無所有。”說到這裏,周青停下來,深深地歎了口氣。

我問:“木薩就是這些人的其中之一?”

周青“嗯”了一聲,沒有再接著往下說淘金者的故事,反而突然問我:“你知道在可可西裏這片地方,什麽東西被人們稱作‘軟黃金’嗎?甚至比黃金還要值錢。”

我來到可可西裏,隻是因為胸中的一腔熱忱和難滅的激情,可實際上,我對這片地方了解得很少很少。

我搖了搖頭,周青告訴我說:“那是藏羚羊的羊絨,印度人將它們織成披肩,再運到歐美銷售。平均每三頭藏羚羊的羊絨才可以織成一條女士披肩,而一條披肩的價格竟然可以賣到五萬美元,織成這種披肩的原料隻有在中國才能找到,那就是中國獨有的高原物種—藏羚羊。”

“所以,這些淘金者放棄了挖金,改而捕殺藏羚羊?”我驚歎道,心情沉重。

周青點點頭,說:“對,在20世紀80年代初的時候,一張藏羚羊皮可以賣到五百元。短短幾年時間,藏羚羊由近一百萬隻銳減到隻有兩三萬隻。現在經過嚴格控製盜獵,盜獵者的機會減少,藏羚羊的皮就賣得更貴,平均一張皮子可以賣到兩千元左右。這也就是為什麽雖然現在嚴禁盜獵,卻仍然屢禁屢獵的原因之一。”

我想了一會兒,語氣沉重地說:“隻是禁止盜獵並不是一個根本的解決辦法,根本的辦法是要切斷藏羚羊絨交易的源頭……”

周青打斷了我的話,插口說:“對,所以我們才要來到這個地方,所以才有了‘暴風’,這就是為什麽我們要將駐地選在這個地方的原因,也是我們和其他反盜獵組織不同的地方。”

周青似乎是想借此向我傳遞“暴風”的某種宗旨和精神,她可能像擔心每一個新成員一樣,擔心我會有某種激進的想法或是太過英雄主義的行為,所以先給我打一劑預防針,告誡我必須時刻以組織為中心、以團體為方向。英雄主義是一個男人不成熟的行為和想法,雖然我還不能算是個成熟的男人,但至少我還算理智。我從心裏讚成周青的這種做法,的確,組織一個團體不容易,而要讓這個團體能夠很好地運作下去,就更不容易了,這不光需要花費財力、物力、人力,還需要付出精力、責任和熱情。

周青看起來很年輕,體質有些虛弱,雖然她不是一個純粹的中國人,但她為“暴風”的成立和發展付出了許多心血。就眼前的情況來看,她似乎已經有些體力透支,我忽然覺得我應該幫助她完成這份事業,不為別的,就為她曾經和我說的一句話—“藏羚羊是中國獨有的物種,在中國滅絕了,全世界也就滅絕了。”

雖然我對周青做“暴風”的領導者這事兒仍存有一些失望,但我敬佩一個女人竟然能在這樣惡劣的環境下做這些不平凡的事,這需要她以自己的家庭甚至將來一生的幸福為代價,我打算再和她聊一會兒。這時,木薩走出來說:“有電話。”

電話是找周青的,好像是關於槍和彈藥的事情。過了一會兒,周青走出來說:“對方又漲價了,沒辦法,在這個地方,飯可以少吃一口,但槍和子彈卻必不可少,這些人隻要一有賺錢的機會,就要敲詐一筆,可惡!”

周青沒告訴我需要花多少錢,一切都是她免費為我們提供,包括吃、穿、住、用、行,所有的所有,而我們所要做的,就是和她一起完成反盜獵事業,這更讓我從心底裏感動,現在還有誰肯為了保護野生動物而貢獻自己所有的財富呢?

“暴風”的規矩是晚上睡覺時必須留下一個人值班,今天正巧,晚上值班守夜的是木薩,我決定陪他一起守夜。木薩不大想和我說話,大概是怕我問他有關他以前的事情,就一會兒屋裏一會兒屋外地轉悠,故意避開我。

荒野上的風聲響成一片,像海浪一樣一波接一波地鋪天蓋地而來,風一旦刮起來,就呼呼地吹個沒完。屋外的氣溫很低,屋內也暖和不了多少。

黃豆陪著它的主人在外麵巡視了一圈之後,從半開的門縫裏擠進來,給它的主人開道。一陣風卷進來,木薩拍了拍頭上的塵土,那是荒灘上吹起的沙塵。這附近的植被長得不怎麽樣,一半是草甸一半是荒灘,風一吹,人就會滿麵煙土色。

木薩被凍得直打哆嗦,不停地搓著兩隻蒼老的手,我一半想和木薩套近乎,另一半是從心底敬仰他,於是翻開自己的行李袋,找出一雙羊羔皮手套。那是央金離開草原時送我的禮物,因為縫製得太精細,我一直沒舍得戴,覺得戴在我這樣一雙沒有生活沉澱的手上實在是一種奢侈,現在,我準備把它轉送給木薩。

木薩是新疆人,小時候跟隨父親遷居到青海境內,沒讀過幾年書,也沒什麽文化,但心地很善良,當初他之所以追隨最早的一批淘金者來到可可西裏,隻是為了能讓一家人過上個好日子。其實他並不貪心,也從不願接受別人額外的贈送。

木薩不肯接受我送他的禮物,嘴裏一直說著“擔當不起”,他縮了縮脖子,把兩隻手攏進棉大衣的袖筒子裏,再也不肯伸出來。木薩不吸煙,也不酗酒,很樸實的一個農民。為了拉近我和他的關係,我就跟著大夥一塊兒喊他“老木”,我說:“老木,你們家以前也種地不?”

他聽我話中說了個“也”字,就反問:“你家種地不?”

我笑了笑說:“沒種過,想去體驗一下呢,沒那個機會呀!”

木薩點點頭,說:“嗯,那倒也是。”

木薩不大愛說話,有些沉默,尤其是在我麵前,不但不說話,也不想多看我一眼。屋外的氣溫也不知降到了零下幾攝氏度,我總覺得屋子裏冷得像冰窟,嘴裏哈出的熱氣噴在棉大衣豎起的領子上,馬上就結成一層薄薄的冰霜。

屋裏靜得讓人覺得寂寞、孤獨,屁股已經坐得麻木,因為冷,又不大想挪窩。可能木薩也覺得冷落了我,有些不大好意思,過了半天嘴巴才動了兩下,說:“種地的可辛苦啊!一年到頭,還混不到個溫飽。”

我不是農業家,也沒研究過農業,屬於沒有生活基礎和農業常識的人,就問:“你們那兒地多不?一年種幾季小麥?”

木薩歎了口氣,說:“我們那個村子就在黃河邊上,地少,一個人分的地還不到半畝,一年隻種一季小麥,剩下春閑,啥事兒也沒得做,還要餓肚子。”

說到春閑,木薩的眼睛亮了一下,但很快又暗淡了下去,隨後被一層死亡般的陰影籠罩住,我看見他伸手擦拭眼角。我猜想,一提到春閑,木薩可能是想起了當初自己那段地獄般的淘金生活,所以心裏的悲苦和對死亡的恐懼讓他不免落淚,這是生活在社會底層最樸實勞動者的辛酸淚。

木薩用雙手抱住頭,把頭深深地埋進棉大衣的領子裏,我不想再繼續問下去了。但木薩記憶的閘門已被打開,大概所有的傷心事都已一股腦兒地湧上心頭,他開始絮絮地向我訴說他的那段血淚淘金史。也許,他是不想讓我這個新來的組織成員把他看作是一個瘋狂的淘金者,在痛苦和沉默麵前,他寧願選擇前者。

木薩是一個憨厚樸實的人,他不懂玩用心計,更不善於隱藏自己的情感,沒說幾句話就已經淚流滿麵。他彎著腰,聳起的肩骨把棉大衣支出兩個棱角,在寒冷的空氣中傷心地顫動。

木薩說:“聽人說,可可西裏有金礦,為了給家裏多賺點兒錢,我們就變賣了所有值錢的家當,買了輛手扶拖拉機,在春閑的時候進了山。因為想多賺點兒錢,所以開始的時候我們沒敢找別人一起,隻有我父親、我,還有我老婆三個人。我們沒進過可可西裏,也不大識路,半路上車子陷了,因為沒帶足衣服和棉被,我父親因此就病了。後來,我們遇到了一群和我們一樣進山挖金的人,就結夥組了隊,我們三個才進了可可西裏。”

說到這裏,木薩想了一會兒,把頭從大衣領子裏伸出來,眼神空空地望著房門,仿佛穿透了門板,望向了遙不可及的某處地方。也許,此時他的眼前正一幕幕地浮現著當初挖金時的畫麵。

木薩深深地歎了口氣,繼續說:“去的大部分都是窮人,進山的時候都沒帶多少東西,缺吃少穿。有的人算是比較有錢的,就給我們發帳篷,還管我們吃,叫我們幫他挖金,說按勞分錢,我們都相信他,也就同意這樣幹,誰知到最後……唉,窮人還是窮人,富人卻越來越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