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藏羚羊的淚水(11)
“終於有點兒肉吃了,跟你們這群和尚在一起,老子嘴巴裏都淡出鳥來了!”卜世仁看見了羊群,有些驚喜,小聲地咕唧著。許小樂反手要打他的臉,被我一把拽住。
車子開到近前,我們跳下車,看見一對藏族夫婦正在草坡上放牧。他們看見我們,又見我們懷裏都抱著槍,並不感覺到驚奇,隻是疑惑地看了兩眼,就轉過身去。我用了幾句簡單的藏語和他們打招呼,他們立即高興起來,問我一個漢人,怎麽也會說藏語。
我告訴他們我在藏族聚居區待過一段時間,認識一些藏族朋友,幫他們放過羊,我還說了一些有關大黑的故事。關係一下子被拉近了,他們夫妻二人更是笑得合不攏嘴,說:“咱們這裏用不著養獒,槍倒是得備上一支,外麵冷,大家快來屋裏坐吧!”
氣氛一下子緩和了許多,我們把車停在外麵,一起走進他們家的帳篷裏休息。帳篷很寬敞,也很暖和,火盆點起來,他們又端上了犛牛酸奶,請我們吃。在一些藏族聚居區的旅遊景區也有酸奶賣,卻是加了糖漿衝淡酸味後的銷售品,雖然清甜潤口,但不算是真正的原奶。我們這次吃的酸奶真的好酸,原汁原味,純生態綠色食品,每吃一口都酸得讓人打哆嗦,但又不好拒絕主人的熱情,隻得憋住氣,一仰脖子灌下了肚。
聊天中知道主人叫才達,我們問他:“為什麽會來到這裏放牧?”才達回答說:“不到這兒來又能到哪兒呢?咱們那兒缺水啊!人和牲口也多,肥美一點兒的草場早被人占了,剩下的就是快要枯死的,養不活這些牛羊,咱們隻好遷移到這裏來放牧,這兒人少,競爭也少啊!”
周青試圖向他們灌輸一些她的生態理論,笑著說:“可是,這裏的牛羊多了,野生動物可吃的東西也會越來越少。咱們現在要保護野生動物,讓它們能迅速地繁殖,不至於滅種,可是吃的東西不夠,它們又怎麽存活?”
才達歎了口氣,臉上露出為難的神色,說:“咱們人都快養不活了,還能管那些動物?唉……”深深的歎息聲像針一樣紮在我們每個人的心坎兒上。後來才達告訴我們,在可可西裏,很多地方都有人放牧,而且越來越往內部去,就連以前不曾住過人的中心地區都有大量的牧民遷入了。實在是沒辦法,都是為了生存啊!不然,誰願意拖家帶口走那麽遠呢?
臨分別,才達一家送給我們一些風幹的牛肉和羊肉,我們委婉地謝絕了。才達家的生活也不能算是富裕,一年到頭的所得也就剛好夠維持一家人的吃用,我們車上還有備的食物,不好意思也不能再去接受他們的饋贈。為此,卜世仁很是氣憤,一路上嘴巴裏不幹不淨地嘀咕著,許小樂被他嘀咕得煩了,從駕駛座上反過頭來,狠狠地給了他一個嘴巴子,我們的耳朵根才終於清靜下來。
車子趕路,比藏羚羊步行遷移要快了許多,而且藏羚羊並不是全天候趕路,它們也要停下來吃草休息,在一些靠近青藏公路或是青藏鐵路的地方,因為汽車、人流或是火車的原因,它們往往還要停下來等待一天或者幾天,直到自己覺得安全了,才會在半夜裏偷偷地穿越過去。
在我們前往太陽湖畔的路上,又遇到了“藏羚羊”隊,他們是要前往卓乃湖畔追擊盜獵者。太陽湖和卓乃湖之間還相距很長一段距離,我們在半路上共行了一段路,後來分手各自前行。聽說才嘎次仁上次抓的卜世仁雇來的那些盜獵工人,被送交了管理局,一些槍手被收監,剝皮手被罰了很多錢。聽說還放了一些人,二傻子因為傻,據說也在被釋放的那一批人之內。卜世仁聽得冷笑,咕唧著說:“他傻個屁!猴都沒他精!”
我有種預感,說不定哪一天,我們還會在可可西裏某個地方遇到那個二傻子,他看起來傻,但就因為這種傻,才使他的所作所為更加令人難以琢磨。我們到達太陽湖畔的時候,藏羚羊群還沒有到,為了不打擾藏羚羊產崽,我們就在距太陽湖畔還有兩公裏遠的一處山坡下紮營,等候大批藏羚羊到來。
這幾天,我發現湖畔的禿鷹多了起來,也聽到了狼叫,似乎在山坡子上還發現了熊的蹤跡。楊欽告訴我,每年一到了藏羚羊的產崽期,湖畔邊上的鷹、烏鴉和其他一些野生食肉動物就會多起來。因為每年這個時候,許多湖畔邊上都會出現大批被盜獵者剝去皮的藏羚羊屍體,有些剛生下來的小羊,失去了母親,就會被禿鷹們活活吃掉。雖然每年這時保護站都會派出巡山員進駐湖畔邊,但盜獵者的槍聲還是會不斷地響起來,誌願者人手有限,又受到種種條件的限製,而盜獵者卻太多也太瘋狂!
幾個隊友和我聊去年他們在湖岸附近巡山時的事情時,吳凱隻是靜靜地聽,一句話也不說。去年這個時候,吳凱的視力退化得還沒有這麽厲害,他還可以拿著槍進行遠距離射擊,可現在卻不行了,隻能每天圍著鍋灶轉。我明白他心裏的苦和痛,卻又沒法安慰他,不管我說出多麽沉重的字眼,也重不過他心頭的那分悲傷。
我們搭建了兩座大點兒的帳篷,雖然周青是女性,但因為一路上所帶物資有限,不可能給她搭建一頂單人賬篷,又因為夜晚氣溫較低,考慮到安全問題,大家晚上都是穿著衣服睡,隻脫去外麵的大衣,所以就幾個人共住一頂。周青的床鋪和我們分開得要遠一些,中間隔著一條通道,卜世仁被馬帥、許小樂和楊欽看押在另一座帳篷裏。
晚上,何濤負責在外麵守夜,吳凱已經睡得很沉。我聽著帳篷外的風聲,劈劈啪啪地拍打著帳篷,想著何濤正縮著脖子在巡夜就睡不著。我從被子裏伸出頭,看見周青斜靠著坐在床上,懷裏抱著那部海事衛星電話,眼神有點兒呆滯,就小聲地問她:“出了什麽事?”
周青轉過頭,仿佛還沉浸在某種令她難過的氛圍中,有點兒呆呆地看了我一眼,忽然發現是我在跟她說話,她立即清醒過來,臉上努力擠出一絲微笑,像是盡量讓我安心一樣,然後晃了晃手中的那部電話,小聲說:“話費超支,打不通了,不知道我爸在英國那邊現在怎麽樣……”
我知道作為一個女人留在可可心裏的艱難和辛酸,就安慰她說:“你是個好人,你父親一定也是個好人,咱們中國有句老話,‘好人有好報’,放心吧,不會有事的。”
周青苦笑了一下,隨手把電話扔進了床頭的一個廢物箱裏,然後又被子蒙住了頭。我知道她根本就睡不著,她的父親在英國還背著官司,支援“暴風”的經濟來源也斷了,“暴風”麵臨著隨時解散的可能,周青心裏的壓力比我們還要大。她的被子在瑟瑟地抖,我聽不到她的哭聲,但能感覺到她在哭,我根本沒法安慰她,我發現到了可可西裏之後,一向善於安慰人的我,卻變得口吃了,我所有的語言都已經輕得沒有分量,安慰不了任何人,甚至都無法安慰自己。我轉過身去,臉朝裏,睜著眼,一直到天亮。
在太陽湖的周邊,星羅棋布地分散著許多大大小小的湖泊。白天,我們去巡山,說直白一點兒,就是巡湖。我們開著吉普車,在湖畔附近巡視,周青帶上了她的相機,拍攝一些地理照片。為了要節省資源,我們沒有帶發電機,因為它的耗油量很大,晚上短時間的照明,我們用的是煤油燈或者是野犛牛糞點的火盆,周青的筆記本電腦僅有的兩塊電池,也要省著用。
巡山的時候,暫時並沒發現什麽可疑的蹤跡,周青建議把車子再開遠一點兒。現在盜獵者可精明了,知道有巡山隊在湖畔附近,一般都不會離湖泊太近,而是在藏羚羊前往湖泊的半路上就開槍獵殺,等到巡山隊趕到的時候,隻剩下大片剝了皮的藏羚羊屍體。
周青的話沒錯,當天下午,我們將車開到月亮湖附近時,在距湖泊大約三公裏遠的土坳子裏,發現了一堆藏羚羊的屍體。這批藏羚羊應該是最早到達月亮湖的一群,大約六七十隻,皮子已經被剝掉,隻剩下光溜溜的軀幹。看著那些被刀子割開的圓滾滾的大肚子,內髒和胎盤還有小藏羚羊的屍體拖拉在外麵,我惡心得想吐——為盜獵者幹下的這些齷齪事感到惡心。
遠處的天與地連成一線,一群禿鷹從半空中俯衝下來,分食屍體上的腐肉;一群烏鴉在屍體上跳來跳去,從禿鷹的嘴下搶食;熊也來了,它可能是餓了很久,咬住一頭藏羚羊的屍體,拖出去很遠。我想,現在這個時候狼可能還不會出現,它們大多晚上才會出來覓食,那些藏羚羊的屍體上還留有明顯的被狼撕咬過的痕跡。
就是這一批藏羚羊的屍體將周邊許多饑餓的野生食肉動物都吸引了過來,很快,“天然自助餐廳”便形成了僧多粥少的局麵。大批的藏羚羊還沒有趕到,盜獵者也還沒有露頭,他們藏得很嚴密,我們找不到任何蛛絲馬跡。
幾天後,我們巡山之後返回營地時正是淩晨,發現吳凱、楊欽押著卜世仁不知去了哪裏,大卡車停在很遠的地方,我們的兩座帳篷都被拆散了,裏麵所有能砸的物品被砸得稀巴爛,砸不爛的就滾得滿地都是。
他們從望遠鏡裏發現我們回來了,才開著大卡車回來。楊欽跳下車,沒等我們問話,就氣憤地嚷了起來:“媽的,我們睡到半夜,幾隻熊就闖進來了,掀了我們的被子,我還以為是何濤那小子,後來一看是隻熊。好家夥,像座山一樣杵在我麵前,嚇得老子尿都被憋回去了!”
吳凱把卜世仁從車裏揪下來,我們一看,吳凱倒沒事,卜世仁的左半邊耳朵被熊咬爛了一塊兒,裹著紗布。他哭喪著臉,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向我們哭訴著:“他奶奶的熊,老子睡到半夜,床板子就被掀翻了,耳朵上還被咬了一口。你們看,老子耳朵被吃掉了一半,補都補不上了!”
吳凱沒受傷,也比較冷靜,說:“動物們餓了要找吃的,我們又不能打,又不能趕,隻好退出去。帳篷裏所有能吃的東西都被它們翻了個遍,不能吃的也被翻了一遍。我們把卡車開走了,它們找不到足夠的食物,就發飆,把整座帳篷都給掀了。熊剛走沒一會兒,又來了一群狼,被狼又抄了一遍之後,就變成了現在這樣。”
我們都驚得啞口無言,實在無話可說,隻好動手重新修建帳篷。平時生活用的盆盆碗碗都被熊敲了個稀巴爛,被子爛了還可以裹著湊合睡,臉可以不洗,牙可以不刷,但吃飯時總不能用手抓,鍋鍋碗碗還是要置辦的。周青隻好安排楊欽開車到最近的一個鎮子上去購置生活用品,剩下的人重新搭建帳篷,為了預防野生動物的襲擊,我們把駐紮點又挪遠了兩裏路,建在一處山溝子邊上。
第二天晚上,我們的帳篷又被熊給抄了。來的熊是一大家子,熊爸、熊媽還有小熊,大大小小五六隻,它們二話不說,就直奔帳篷而來。我們是保護野生動物的誌願者,不能打野生動物,無奈之下,隻好再次棄帳而逃,在外麵凍了一夜後,次日重新選址,再搭帳篷。等到楊欽回來的時候,我們的臨時營地已經搬到了距太陽湖畔有十公裏遠的地方,晚上總算是清靜了些,熊不來了,狼叫也聽得少了,但是對湖畔邊的巡查卻麻煩了一些,汽油的耗費量也比較大。
我向周青提出建議,每次去湖畔周邊巡山,可以多派兩個人,我們每次可以在湖畔附近巡個好幾天,晚上就在車上歇宿,帶足被子、吃的食物和能源。等到食物用完之後,再開車回來補充,順便休息換人。
大家都覺得這個主意不錯,現在的氣候雖然還是很冷,但是比起冬天來要舒服多了。晚上就睡在車上,巡山也很方便,從車窗裏就可以直接看到外麵的情況,隻是半夜睡得不舒服,有點兒遭罪。我和許小樂、楊欽一組,第一批去巡山,當時已經是6月中下旬,大批的藏羚羊都已經到了太陽湖、卓乃湖等地,等候產崽。
這幾天的天氣還算晴朗,雖然有時也會烏雲蓋頂,但是很快就會被風吹散。老天可能也在同情這些快要當媽媽的藏羚羊,它們一路千辛萬苦遷移到湖畔,途中還要提心吊膽,一路躲避著盜獵者的槍彈,能趕到湖畔產崽的藏羚羊都是幸運的,而這些藏羚羊們產下的小羊,如果能夠有幸存活的話,那就更應該被稱為幸運兒了。
我今生第一次有幸見到這麽多的藏羚羊,一個個拖著圓滾滾的大肚子,在湖畔邊蹣跚而行,啃食著荒漠上稀疏的草皮。很快這些藏羚羊就要產崽了,我興奮得晚上睡不著覺,遠遠地從車窗裏往外看。天色暗下來,實在看不清的時候,我就抱起“九五”,從瞄準鏡裏繼續往外瞄,同時觀察著湖畔周邊的風吹草動。
湖畔邊的藏羚羊越聚越多,不知道什麽原因,盜獵者一直沒有出現。也許盜獵者就藏在附近的某個地方,他們在等待最好的開槍時機。
這幾天一直沒有什麽動靜,連風都平靜了許多,我開始隱隱地擔心起來,我擔心眼前的平靜隻是暴風雨來臨的前夕。這麽多的藏羚羊聚集在湖畔產崽,盜獵者沒有理由不來開幾槍,可我們車上帶的儲備快用完了,必須得回二十多裏外的營地補充能源和食物。
許小樂建議先回營地補充能源,他說:“反正也就二十裏路,開快一點兒,快去快回。”
楊欽不同意,他也覺得有點兒不對勁,說總感覺附近有十幾支槍管子在對著藏羚羊,隻要我們的車一開走,這裏就要出事。他提議再多留一天看看情況,三個人省一省,就算餓一頓也沒關係,等過了今晚,明天一早再回去。
許小樂不吭聲,楊欽也看著我,為了團結,我不知道該照顧誰的意見才好。看了看車上的儲備,還剩下一點兒吃的和水,現在才是中午,三個人耗不到晚上,晚上車裏的氣溫又非常低,三個人擠在一起都要不停地打哆嗦,肚子裏沒有食物墊底,身上的熱量就會流失得更快,如果快去快回的話,天黑之前還可以趕回來。為了隊友的安全著想,最後,我還是讚同了許小樂的提議——三個人驅車趕回營地。
不幸的是,我們的車剛開出不到三四裏路,就聽到了湖畔邊上傳來的槍聲,很密集,是衝鋒槍。彈匣子瀉得飛快,“嗒嗒嗒嗒嗒”地響個不停。“媽的!回去!”我氣憤地罵著,許小樂急忙打了下方向盤,車子還沒越過土坑,直接就掉轉了車屁股,顛簸了好幾下,轉過頭,朝著湖畔邊上衝去。
在可可西裏最不順心的就是坑坑窪窪的路麵,到處高一塊低一塊,車子開在荒原上像是在大海的峰頭浪尖上漂浮,車開得太快,顛得人五髒六腑都糾纏到了一塊,實在不是滋味。不知道許小樂怎麽開的車,越是著急越出問題,半路上車子熄了火,也不知道是哪裏出了狀況。楊欽急忙跳下車,照著車屁股就是一腳,車子“嘎啦”一聲響,不知聲音是從哪個部位傳出來的。——車子竟然晃晃悠悠又能上路了。
我們還沒趕到湖畔邊,就感覺到了槍彈撲麵而來的威力,支衝鋒槍從不同方向對著湖畔邊上的藏羚羊瘋狂地傾瀉著彈匣裏的子彈。大群的藏羚羊被周圍呼嘯而來的子彈包圍在數百平方米的區域內,遭受著密集掃射似的瘋狂獵殺,槍彈聲已經掩蓋了它們悲慘的呼救聲。
許小樂把車子停在湖畔一側的土坡下,因為對方人手太多,我們不可能進行強火力的反擊。我們跳出車,在一處土坑裏埋伏好,然後開始尋找對方的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