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藏羚羊的淚水(5)

車子朝著煙飄起的方向駛去,這段路程看起來近,實際上卻很遠。車子漸漸開到近處,夜幕已經降臨,遠遠望見煙起的地方搭建著三四座帳篷,旁邊停著兩輛東風、三輛北京吉普2020,靠帳篷旁邊的空地上攤著一片黃褐色的東西,像是剛剝下來沒多久的藏羚羊皮。我提醒許小樂:“慢點兒開,趁著夜色,把車繞到帳篷後麵去,稍微停遠點兒,別讓他們發覺了!”

許小樂警覺地開著車,一點兒也不敢分心,也沒有了平時的油腔滑調。車子悄悄地潛到了盜獵者的帳篷後麵,遠遠地停在一處土坡後。借著夜色的掩護,我們下了車,繞到另一邊的土坡下麵埋伏好,觀察著帳篷前的情況。

一夥人正蹲在帳篷前燒火做飯,鍋裏熱氣騰騰。一個刀手正用尖刀從旁邊一隻被剝了皮的藏羚羊屍體上割下肉來,一片一片地扔進鍋裏煮著。另外幾個人圍坐在一邊打牌,不時地爭吵幾句,聽口音像是青海人。帳篷裏有亮光透出,好像也有人。

我們粗略地算了一下,這夥人應該在十幾至二十個,頭頭大概在帳篷裏,外麵的這些人隻不過是花錢雇來的工人。

“咱們現在怎麽辦?”何濤小聲問,“這些人至少也有上萬發子彈,萬一打起來了,咱們可隻有五個人、四條槍!”

馬帥說:“人多有什麽用?隻要潛過去抓住頭頭,那些雇來的工人就不敢開槍。”

周青急忙製止了兩人,壓低聲音說:“先別動,看看情況再說。”

還好我們都沒有輕舉妄動。大概等了半個小時,廚子喊開飯,從帳篷裏又走出一群人來,看上去穿著樸素,蓬頭垢麵,不像是賺足了錢的盜獵者。看來這些人隻是盜獵者花錢請來的槍手、刀手和廚子,真正的盜獵頭頭並不在帳篷裏。

一夥人開始圍在鍋邊吃肉,啃麵餅,忽然遠處兩道明亮的車頭燈光照射過來。那夥人立即緊張地丟掉了手中的麵餅,呼啦一下子全散了,都飛快地鑽進帳篷裏麵,沒幾秒鍾,又全部鑽了出來,個個手上抱著條步槍,槍栓子拉開,對準了開過來的那輛車。

那夥人當中突然有人驚喜地喊了一嗓子:“是老板!”

人群中發出一片唏噓聲,都把槍收了起來,有人就說:“我的個親娘喲,總算回來了,咱們可在這兒等了五六天了!”

十三、殘忍狡猾的光頭老板

一輛半新的北京吉普2500在帳篷前不遠處停下,車門打開,下來了三個人,都穿著皮褂子,看上去裝扮很光鮮。我看得很清楚,為首的一個人是光頭,因為他的光頭特別惹眼,我也就對他特別多看了兩眼。他兩隻手上都戴著金燦燦的扳指兒,左腕上一塊金表,脖子上還套著條粗粗的金鏈子。不用說,這種打扮的人一定是老板,而且還是個作威作福的老板。

後麵的兩個人雖然衣著也挺光鮮,比起光頭的中年男人來說,還是要差很多。其中一個人手上提著個密碼箱,密碼箱的把手上鎖著個手銬,手銬的另一端就鎖在他的手腕上,這兩個人應該是光頭的打手或者是保鏢。

“媽的!瞎了狗眼!衝老子開槍,嗯?”光頭的男人脾氣暴躁,朝著離他最近的一個槍手猛踹了一腳,嘴巴裏罵罵咧咧的,“你們都他媽的不想發工資了!看看你們這幾天幹的那點兒破事,怎麽才這麽幾張皮子?偷懶,嗯?媽的,老子養你們這些豬也得花飼料錢,你們就給老子幹這麽點兒事?”

光頭的男人嘴裏罵罵咧咧的,不耐煩地走到帳篷邊晾曬的那堆皮子邊上,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去,把皮子撿起來,仔細地看,疼愛地用手撫摸著。摸了一會兒,他站起身來,走到幾個槍手的麵前,捏住一個槍手的脖子,大聲喝問:“你他媽怎麽開的槍?子彈不用花錢?媽的,老子白養你們這些豬!一個皮子上最多五個彈孔,多一個,就扣你們一百塊錢。他媽的,都愣什麽?還不把皮子都收起來!”

所有人都不吭聲,臉上最初的那點兒喜悅也沒有了,一個個神情沮喪地低著頭去收地上的皮子。光頭的男人又大聲地呼喝起來:“都給我小心點兒。二傻子,你在幹嗎?離火堆遠點兒,燒爛了皮子,你也別想活!你們都聽仔細了,這皮子就是你們的命,以後都給我打起精神來,多打點兒皮子,要是打不到皮子或是打得少,你們就別想拿錢!”

人群中,有人實在忍不住了,不滿地喊了一嗓子:“我們到現在都還沒拿到工錢,都好幾個月了!”看見有人肯出頭,其餘人也隨即跟著附和起來,你一言我一語,工人們嚷嚷成了一團。

光頭的男人抄起一條槍,走過去,把槍管子按到了那個人的腦袋上,蠻橫地說:“你還敢跟老子講條件!老子帶你們來發財,你們就是這麽報答老子?媽的,信不信老子一槍崩了你!”

誰都知道槍打的是出頭鳥,既然自己不是“出頭鳥”,那就還能保命,所有人都嚇得不敢再吭聲,隻有那個人豁了出去,把脖子一挺,咬牙說:“卜世仁,我們可是傾家蕩產進的山,當初也湊了錢,憑什麽就你一個人賺錢,我們卻受苦?大家說,咱們是不是好幾個月都沒發工資了?”

旁邊有幾個人大著膽子跟著起哄,其餘的人也放下了手裏正忙的活兒,把那個叫卜世仁的光頭男人圍在中間。眼看著現場的形勢就要不受控製,光頭男人心裏很清楚事態發展下去會變成什麽樣子,就聽吧的一聲槍響,子彈從那個人的眉心打了進去,人緊跟著倒地,血慢慢地從彈孔裏滲了出來。

卜世仁把手裏的槍拋給一個打手,打手接住槍,對準了那幾個跟著起哄的人。卜世仁把雙手在皮褂子上擦了又擦,說:“快點兒幹活啊!幹完了好分錢,媽的,放利索點兒,都是大老爺們兒,別磨磨嘰嘰的,跟個娘兒們似的!要是不想拿錢的,就他媽滾蛋!”

一聽說要分錢了,那些人又都立即打起了精神。隻要有錢領,仿佛往日受再多的氣也值了,跟誰過不去也不能跟錢過不去,大家飛快地轉身,又飛快地把地上的皮子收起來,一紮一紮地捆好,搬進帳篷裏,然後等著分錢。被子彈打死的那個人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血慢慢地從眉心裏湧出來,順著臉頰流到幹燥的土地上。

沒有人再去理會那個被打死的男人,或許他們是同村,裏麵或者還有些人和他有著血緣關係,但是一聽說要分錢,他們渾濁的眼睛都一下子亮堂了起來,放射著無比明亮而興奮的光彩。死一個人是再平常不過的事,自己要的隻是錢,死人和自己又有什麽關係?他們都隻是為錢而忙碌,不會去想,也不願去想,自己有一天,或許也會像那個倒地的男人一樣,被人用槍逼著頭,然後打死……

工人們把所有的皮子都收好,把統計的數量報給老板卜世仁:“一共130張。前幾天羊子都還沒上來,就這100多張也是昨天才打的,還跑了很遠才打到。”工人們看見光頭老板的臉色不好看,就急忙解釋。

卜世仁不吭聲,臉色陰沉得難看,仿佛刮得下一層死水來。他揮了揮手,兩個打手鑽進幾座帳篷裏搜了一會兒,什麽也沒搜到,卜世仁的臉色就更加難看,他低頭和打手們說了兩句話,一個打手走到北京吉普車邊,從後座上抱下四大捆皮子。

卜世仁走到人群麵前,挨個兒打量在場的工人,打量了一圈之後,臉上露出一層冷笑,他皮笑肉不笑地說:“我今天回來的時候,路上碰到了一群羊子。光我今天打的這些,就差不多有七八十張,你們這麽多人,這麽多天才打了130張……”卜世仁走到一個中年男人的麵前站住了,盯住他的臉,突然惡狠狠地吼道:“騙鬼呢?媽的!……”卜世仁猛地一個轉身,奪過打手手裏的槍,一下子頂住那個中年男人的額頭,咬著牙,陰險地大笑起來:“老林,說!你把皮子藏哪兒了?”

“我,我,我沒藏皮子,這麽多人看著呢!我,我哪敢?”老林委屈地大喊起來,神情很慌張,一雙手垂在身邊,有些不知所措。

卜世仁不說話,把左手伸到老林的棉大衣裏麵掏摸了一會兒,摸出一個外形像是抓手的東西來,看了看,又遞到老林的眼前,笑嗬嗬地問:“想不到你這個剝皮子的也會抓羊絨?隻要你告訴我,抓下來的羊絨被你藏哪兒了,我今天就放了你,我卜世仁可是最仁慈的老板了,快說啊!”

老林緊張得眼神錯亂,他慌張了一會兒,沉下氣來,一口咬定自己沒有藏皮子也沒有偷羊絨,因為在可可西裏待得久了,沒法洗澡,身上癢,所以就帶個抓手好抓癢。卜世仁還沒聽完老林說的話,就哈哈大笑起來,說:“行啊,老林,你今天要是不說實話,我就讓你這個剝皮子的也嚐嚐被剝皮的滋味!”說著,他從靴筒裏抽出了一把尖刀,朝兩個打手使了個眼色,兩個打手走上去,按住老林,就要扒他身上的衣服。

老林一邊掙紮,一邊驚恐地喊叫起來:“我沒有偷皮子,沒有偷!不是我!”他驚恐地叫著,拚命地掙紮,眼神中布滿了絕望和恐懼,卜世仁隻是站在一邊把玩著手裏的刀,像是耳聾了一樣。

所有的工人都木訥地往後退了一步,他們隻是來賺錢的,可沒想惹上禍事。看見有人敢和老板頂杠,他們都很緊張,生怕把禍事引到自己身上。他們都紛紛往後退去,就像是一股潮水衝過來,一大片浮遊垃圾立即被嘩地推出很遠。

不知為什麽,老林顯得十分激動,他拚命地掙紮,緊緊抓住自己身上的棉大衣,死不鬆手。他那件棉大衣本來就很舊,再加上經常風吹日曬的,已經很不結實。兩個打手用力一拉一拽,棉大衣的一條袖子被扯爛了半截,一縷羊絨從破口處飄飛出來,被風卷著在半空中飛舞。

這下老林徹底傻了眼,撲通一聲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渾身哆嗦起來。卜世仁抓住那縷羊絨,用手指細細地捏了捏,走到老林身邊,把老林身上的棉大衣扒下來,老林嚇得一動也不敢動。卜世仁扯開棉大衣的袖子,伸手往裏麵一掏,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轉過頭來,笑嘻嘻地問:“還有嗎?”

老林被嚇壞了,兩條腿不住地打哆嗦,說話也結巴了起來,說:“沒,沒……沒了,就這些。”

卜世仁摸了摸老林的頭,笑起來,語氣很溫和地說:“行啊,老林,別看你平時木木呆呆的,沒想到精得跟個猴似的!這些羊絨你是怎麽搞來的?”

老林嚇得手足無措,但是不說也不行,卜世仁懷裏就抱著一條槍,他結巴了一會兒,才支支吾吾地說:“我趁晚上沒人,就偷一張皮子,抓了絨,縫在棉大衣裏。抓完的皮子,就……就埋了,扔了。”

卜世仁又問:“你幹這個多久了?還有沒有人跟你一起幹?”

“沒……沒多久,才……才兩個月,沒人跟我一起幹,我……我怕人知道,都是半夜……半夜偷偷地搞!”不知道是因為棉大衣被扒下來後太冷,還是因為緊張,老林的手還在一個勁兒地哆嗦,他又說,“我……我想……”突然,他猛地往前一撲,拽過了卜世仁懷裏的槍,一下子把卜世仁撞倒在地,順勢把槍管子捅進了卜世仁的嘴巴裏,大叫起來,“搞死你算了,要死就一塊兒死!”

所有人都沒想到老林會這樣幹,看他的樣子像是個老實巴交的農民,膽子小,又不敢說話,整個人畏畏縮縮的,沒想到在大難臨頭之際,竟然能變得如此勇猛。他把槍管子捅進了卜世仁的喉嚨,大喊起來:“反正也是個死,那就先打死你!”

卜世仁一動都不敢動,剛才的囂張氣焰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的兩個打手也不敢亂動,旁邊的工人就更不敢動了,氣氛僵住,隻有老林那張凶狠的臉在火堆的照耀下閃著紅光。他應該沒殺過人,手有點兒抖,因為緊張,所以就太用力,把槍管子使勁往卜世仁的喉嚨裏捅,捅得卜世仁喘不出氣,臉憋漲得通紅,又不敢動。

老林的胸脯在劇烈地起伏著,他像牛一樣喘著粗氣,回頭往人群中看了一眼。大家看他一臉的猙獰,都嚇得往後退,隻有一個人傻站在原地沒動,呆愣愣地看著他。老林就喊他:“二傻子,過來,把棉大衣給我拿過來,回去咱們倆分錢!”

二傻子“哦”了一聲,走過來,把地上的棉大衣撿起來,遞給老林,老林看見打手的手腕子上還銬著個錢箱子,眼珠子飛快地轉了一圈,又說:“二傻子,看見那錢箱子沒?把錢箱子也拿過來,回去咱倆分!”

二傻子應了一聲,走過去拉打手手腕上銬的錢箱子,拉了一下,說:“拉不動,銬著呢!”

我們潛伏在土坡下,看得萬分緊張,大家都以為外表憨厚的老林會問卜世仁錢箱的密碼,誰知道老林根本一句也沒問,他不敢問,更不敢把槍管從卜世仁的嘴巴裏抽出來。他一直使勁地用槍管子頂著卜世仁的喉嚨。二傻子在用力地扯錢箱子,老林就大聲地喊:“你傻呀,把那隻手剁了!”

“哦!”二傻子又應了一聲,跑到帳篷裏去拿刀子。老林氣得直喊:“傻貨,你腰上不是別著刀子呢嗎?回來!”

二傻子已經鑽進帳篷裏去了,他鑽進去沒多久,又鑽了出來,手上竟然抄著個修車的扳手,直奔老林而來,老林氣得大喊:“你他媽還真傻!叫你拿刀子,你……”就聽一聲悶響,二傻子一扳手砸在老林後腦殼上,他人長得壯,力氣也大,一扳手就把老林的後腦殼給敲開了花,嘴裏還咕唧著:“說我傻貨,你才傻呢!”

二傻子嘴裏咕唧著,抽出了卜世仁喉嚨裏插著的槍管子。卜世仁已經差點兒沒了氣,他躺著沒動,喘息了一會兒,這才爬起來,讚賞地拍了拍二傻子的肩,說:“二子,有你的!回頭給你加錢!”二傻子站在一邊傻嗬嗬地笑,所有人都不敢出聲,盯著二傻子看,二傻子就扭過頭去,瞪大了牛眼,也盯著人家看。

卜世仁走到老林的身邊,扳過老林的屍體看了看,腦殼後麵被敲開了一個洞,腦漿子都流了出來。這二傻子看上去是傻,可力氣還真是大得驚人,可能就因為人傻,腦子裏少了根弦,所以才會有這股子蠻力。卜世仁泄憤地朝著老林的身上又猛踢了幾腳,回頭朝二傻子說:“二子,把他拖遠點兒!”

卜世仁現在可不敢叫他“二傻子”了,他覺得眼前的這個二傻子確實還有可用之處,就親切地喊他“二子”。二傻子很高興有人這樣稱呼他,喜滋滋地跑過去,拽住老林的腳後跟,把老林的屍體倒拖著往遠處走去,老林的腦漿子混著血在荒漠上拖出一條“斑馬線”。卜世仁伸出手指掏了掏喉嚨,“呸”了一聲,望了望二傻子的背影,朝兩個打手說:“還真他媽的傻!”

二傻子拖走兩個死人,回來的時候,卜世仁正在分錢,密碼箱的密碼隻有他知道。箱子雖然鎖在打手的手腕子上,但手銬的鑰匙卻在他的手裏。卜世仁數著一大疊鈔票,打手們呼喝著工人排好隊。

卜世仁把鈔票按槍手、刀手、廚子等級別分好,就喊人一個個上來拿錢。工人們一個個領了錢下去,臉上放著紅光,興奮地蘸著口水數錢,數著數著,臉上的神情就不大對勁兒了,幾個人開始竊竊私語起來:

“怎麽這麽少?”

“就是,幾個月才這麽點兒錢?”

“咱們又被黑了,真他媽沒良心!”

“你怎麽也跟二傻子似的?有良心的還會來盜獵?”

一個人就小聲地說:“咱們,咱們也算是盜獵的吧……”

另一個人就說:“屁!咱們才不是,咱們隻能算是給老板打工的工人,盜獵?屁話!跟咱們有什麽關係?”

卜世仁咳嗽了一聲,喊二傻子過來,他把分好的一疊錢遞到二傻子手裏,又從自己腰包裏掏出一疊一百元的鈔票來,當著所有人的麵塞給二傻子,說:“這另外兩千塊錢,是獎給你的。二子,跟著我好好幹,將來賺大錢,回家娶媳婦,進洞房!”

二傻子隻知道傻嗬嗬地笑,他別的不清楚,但對於錢,還是精明得不得了的。他把錢一張一張地數了一遍,疊整齊,小心地塞進自己的裏層衣服口袋裏,傻笑著,伸手抹了把嘴角的口水:“嘻嘻,賺錢娶媳婦,進洞房……”